如果有怀念

如果有怀念

我总试图通过各种途径把生活捏成一个会令人怀念的形状,可生活如散沙,还没抓住就已流走。于是,回忆被捏成了各种形状,其间,或许有怀念。

——题记

尽管我出生在北大妇产医院,大概睁眼看过爸爸妈妈后就看到了北海的白塔和那荡漾的水波,人生中经过的第一条路就是为庄严的红墙所拱卫的府右街；尽管我在中山公园里上完了第三幼儿园,日日看着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广场上飘扬,戴着各色帽子举着小旗的旅行团来来往往；尽管我的家在六部口,小时候奶奶常牵着我的手去和平门看鸟市,在人声鼎沸的城隍庙里喝豆浆,偶尔还能听到楼下有人吆喝着卖东西……我可以滔滔不绝地举出许多所谓“京味儿”的景致与回忆,但生长在皇城下的我,曾经很少会觉得自己是北京人。

提及那时的原因,亦能说得头头是道。论吃,我总觉得炸酱面太咸,豆汁儿味儿太重,蜜三刀粘牙,银丝卷又没味儿；论玩,我总因北京没有至今还能流动的河而以为这城市少了灵气,而那最是春日风情的四月到了北京这地界儿就完全成了黄沙漫天风卷残云的景象；论建筑,记忆中有的是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拆字,悠长婉转的小胡同变成了破碎的残垣断壁,仿佛旧日的温存与矜持都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论文学,那个小小的总热血沸腾而又有些好动的我可耐不住性子读闲散平实甚至有点儿贫的京味文学。

八九岁的时候,家搬到了经济发达环境西化的朝阳区东四环。站在十五楼的阳台上,能望见朝阳公园的湖水与游艺设施,四环的路车水马龙,夜色中北京无数栋高楼大厦亮起灯光。渐渐的,我开始习惯了周末和父母去三里屯逛街,汽车经过一个个精致的小酒吧,打开车窗就能兜进来些刺耳亢奋的音乐；我开始经常去丽都吃泰菜,去好运街吃印度菜,去蓝色港湾吃巴西烤肉,去女人街吃日餐；我开始周末守在电视机前看HBO,和朋友在朝外的钱柜唱歌聚会,到望京找个咖啡厅和同学聊天。

我很快喜欢上了这样舒服而多彩的生活。可直到有一天,我一口气看完了《城南旧事》,心里仿佛突然开了窍,第一次体会到某种深沉的不可明喻的东西。我迫不及待地跟父母说自己好想去看看我小时待过的地方。虽然两地仅相隔二十公里,但在当时的我看来已经很远了,以至于很久都不曾回去过。

一路经过长安街,我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慑住了一般,仿佛能看到当年爸爸骑着那辆墨绿色的自行车带着我去幼儿园,我好奇地睁大眼睛凝望着过往的操着不同口音的人群,他们在金水桥边合影,在日落的时候黑压压地围在旗杆下等待庄严的降旗；六部口,比我想象中要窄小很多,已然记不清是哪家的阿姨会把一袋袋牛奶放在绿色的盒子里摆在平房窗外,可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在姥姥买奶的时候我喜欢偷偷将手放到袋子上去摸那冰凉的冷凝下的水珠；东栓胡同里的小学,依旧在绿树浓荫中紧紧闭着两扇红色大门,仿佛紧锁着儿时的欢声笑语与讲不完的纯真故事,看门的老爷爷依旧一边守着传达室的电话,一边摇着芭蕉扇；还记得,当时奶奶拿着一块红底白花的布到胡同一四合院里找到老裁缝给我做裙子,那四合院的门槛很高,尽管古旧了却仍能见得精致,阳光一缕缕投下来,层层爬山虎笼罩在冰凉的老墙上,嗓音洪亮的老裁缝用厚实的手掌拍着我的肩膀；小时走到城隍庙门口,都会被那豆浆的香味吸引而驻足,同时姥姥会紧紧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这里经常有叫花子把小孩拐走,以致后来我觉得在城隍庙门口待一下就是种与坏人周旋的充满乐趣的冒险……

直到彼时,我才领悟到回忆的魅力与动人之处。如果说生命像一部长长的电影,走过的日子就是那一卷卷胶卷,而光阴正如同一把剪刀,将原本完整的胶卷剪得支离破碎,于是,当人苦心追寻、粘合好胶卷后,总也放不出完整的电影情节。可是,那一个个不完整的剪影正是回忆的全部。它的构成与粘合,它所给人或悔恨或振奋或叹惋的感觉,它其间的空缺,或许正是人内心深处的骄傲、自责、执着、怅惘所填补的,而在人复杂的情感中,大概总还会有怀念吧。

我喜欢俄国一望无际的针叶林、意大利村庄古老破旧而温馨的房屋、荷兰天空下转动的风车、西班牙的高迪建筑群。在我看来,这些都极具异域风情,令人耳目一新,给人以无限的灵感与快乐。然而,这是旅行,而非生活。可以说,我们留恋那些情调,但一个人难以总在自己理想的异域情怀中生活,因为生活本就是平淡、快乐而宁静的,也只有在这之中,人才能得以滋养与歇息。而即使既不爱吃炸酱面也从没玩过鸟儿,我仍然觉得我可以说自己是北京人。不单单是因为我的记忆中尽是北京的建筑风景,更因为我生活在这里,而我的生活不是文学或历史上的精彩的语句或标志性的符号,而是真实平淡到学习吃饭翻日历一般的日子。

如果有怀念,或许我并不怀念那慢慢消逝的老胡同和小说中才会出现的老北京习俗,并不希冀生活能回到过去。但我会怀念那些曾有过的美好。我会不断地阅读北京的过往逸事,并从中感知其与我模糊的记忆所产生的共鸣,去思考那些不断变迁的城市中所不变的东西。

如果有怀念,那反倒是当时间过去很久才有的。当年的八旗子弟并不把他们的生活称为京味儿吧。好像非要等到光阴把岁月剪得支离破碎,才顿时感到乡土的温情、浪漫、深邃与暖意,深深挖掘,尽管已不能辨别有些情节是真是假,但却依旧愿意回想,在一次次不经意的凝视间,一缕缕平常无奇的光线里,一个个暧昧的瞬间中,一回回迷惘的沉思里勾兑着深沉的怀念。

如果有怀念,她不在当下,而在记忆中。纵使城市变迁,记忆大概也不会泯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