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六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殖民地时期的越南,发黄的湄公河上漂浮着菜叶杂物,河水湍急,大地倾斜。轮渡上伫立着一个打扮得不伦不类的少女,她头戴一顶男帽,脚穿一双廉价却缀满饰片的鞋子,一只脚踏在舷栏上,眺望远方。”
六十多年前,这个不伦不类的小女孩,似有意似无意地撞进一个华裔富商之子的生命里。她说,我是因为你有钱才来的,我要现在有钱的你。她满脸世故苍凉,为那早已亲情沦丧生活困窘的家失望。她不求他的爱,但他虔诚地待她如女神。他是她摆脱这个家的方式,是她唯一的一点温存。这明显是一段感伤绝望的爱情。她不能战胜肤色和民族的偏见。明明没有结局,却一直在坚持,这是她十五岁的爱情啊。但她直到离别时才意识到,她对他是爱的。
她如大多数女人一般并未对男人忠贞不渝的爱抱太大期望。回到巴黎,许多年过去了,她结婚、生育、离婚并开始写作。她把自己改名为杜拉斯,那是她父亲故乡一条河的名字。
八十多年后,他来到巴黎,与他的妻子一起。此时他自知生命剩下的时日不多,他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我和从前一样,还爱着你,不会停止对你的爱,会爱你一直到死……
我无法想象这个电话会给杜拉斯已然老朽的生命带来怎样的冲击。我只知在这个电话之后,一个老人终于执起笔,穿越漫长的时光,俯瞰这段安然横躺在往昔岁月之中却从未被提及的爱情。我不知道杜拉斯落笔时心口是否还是滚烫而充满温情的,但她的笔触太过冷静、口吻太过轻松、句子短而凝练,赤裸裸的,满纸苍凉扑面而来。她对这个故事的描述自我要求近乎苛刻,挑剔地对待笔下的每一个句子和单词。心绪经过时间的积淀,感情经过时间的提纯,使得她笔下的一字一句极其富有张力,读之总有突然被击中的感觉。
读这本书的时候,会时常抬起头望望窗外,强行把自己从这本书营造的偌大的绝望磁场中拽出来。杜拉斯在这个故事中描绘的多重困境,让我也困在其中,心生颓丧。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最可悲的处境不是被指责,而是身边的人对你议论纷纷的同时,将你孤立、边缘化。杜拉斯的苟且之事在被寄宿学校的老师同学知道以后,老师们放弃了对她行为的规劝,反而默许了她的夜不归宿。这样一个冰冷的“特权”实在是这个本就缺乏亲情的女孩生命中的又一层悲凉。
而另一种让人心凉的根本困境则来自杜拉斯的家庭。她的父亲客死他乡,留母亲和三个孩子在越南,花光了所有积蓄、最后破产。心绪有些疯狂的母亲和两个暴虐、呆愣的哥哥便成了杜拉斯头顶永远的阴云。“每天我们都企图伤害对方,甚至互相残杀。我们之间不仅不说一句话,就连相互看一眼也没有。谁要是瞟谁一眼,那就意味着会有好奇之心而有失身份。因此,相互不屑一顾。”简直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亲情扭曲的“家庭”,充满冷漠、残酷和暴力,让人心惊。
读至此我竟没有半分对这样一段“畸恋”的嫌弃与惊愕,而是为杜拉斯能够拥有这样一段爱情感到幸运。“这段历史是漫长的,它整整持续了七年。开始时我十岁,然后我十二岁。然后我十三岁。然后十四岁、十五岁。然后十六岁、十七岁。”我着了迷似的喜欢杜拉斯的这句描述,在阴暗的少年时光里,难挨的一年又一年里,杜拉斯真的要感激这段看似不够纯洁的爱情,感激当年勇敢而直白的自己。
一生里总是匆匆忙忙,剧本老套。与一个人相见,猝不及防地相爱,然后便匆匆分别。十五六岁爱上一个人,结局最终都会是心痛,但剩下的岁月里,你却会稀里糊涂却一针一线地将他缝进自己的生命里。杜拉斯说自己一生都游走在众多男人当中,似乎自豪于将男人们吸引在身边的能力——嘴上不说思念,但午夜梦回的时候,枕边人是否是你自己最难放下的那个人呢?
一个太短的故事,半个下午便已读完。读至最后,目光失焦。爱情,果然是最最莽撞的一段,最让人猝不及防,终生难忘。
1984年,老年杜拉斯对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所作的纪念《情人》一书获龚古尔文学奖。此时,书中的那个男主角已带着其一生对杜拉斯的爱离世了。杜拉斯在这炙热的回眸中也不禁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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