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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的故事

时间:2023-01-1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护士告诉我,老培成的左脚脖子扭伤了,左膝盖浮肿,左胯和后腰也可能有伤。几天后,医生又给老培成作了脊椎和髋关节的X光片的检查。事后,医生告诉我,老爷子的下肢神经因伤受损,他的左腿无法迈出大步,怪不得老培成走路总是蹒蹒跚跚。十五连老兵付财的故事,是我平生最不愿意回忆的往事,因为所有的素材源于当年的“批判会”。付财所属的四野纵队是在夜幕中进驻黑山阻击阵地的。

老兵的故事

程 继

当我用盈眶的热泪写着十五连老兵的时候,内心涌起一种冲动——我还想继续写,我想为那一代老兵呐喊、伸张,树碑立传。

忆老培成

李培成,我们都叫他“老培成”。那年,老培成腿摔坏了,连队让我和孙满山送他上师部医院。我留下来伺候老培成。

住进师部医院的第二天,医生很快进行了会诊。护士告诉我,老培成的左脚脖子扭伤了,左膝盖浮肿,左胯和后腰也可能有伤。明天下午先拍片子查一下脚和膝盖,别的以后再看。说完给了几种消炎药和镇痛片,打算离去。突然她问我:“你是上海知青?”我连忙应声,在走道上,她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里是师部医院,和上海一样,你那老爷子也太脏了,明天要拍片,好好给他换洗一下……”

我返回病房,对老培成说:“今晚好好洗一下!”“在哪洗?”老培成一下把我问住了。可以洗的地方都太远,他腿脚实在不方便。“在这儿洗。”我说。老培成愣住了,我知道他害怕同病房的病友。那位老兄一看就知道是团部机关的一员,那鄙夷不屑的目光打老培成住进病房就没有停止过。今天他恰好出院了,当他肥硕的身躯从我的眼前消失的时候,我如释重负。

夜幕降临,我备好热水、水桶、脸盆、毛巾、香皂,把老培成扶到椅子上。“老培成,洗个干净!”我不习惯看人洗澡,便躺在床上翻看报纸。不一会儿,没声响了,一看,老家伙已抽上葡萄烟,他只洗了脑瓜、脸、手、脚。我历来不会伺候人,有些不耐烦了,对老培成说:“我把脏水倒掉,给你再端一盆来,你要洗洗身子,否则明天医生不给拍片了。”我边说边拿起脸盆往外走。待我回屋,老培成已脱得只剩那条花裤衩了,我的脸盆差点翻倒在地,因为面前站着的他,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诠释着血写的大字:伤痕累累。

“老培成!”我几乎失声地呼喊着,泪花使我视线模糊。老培成的左右上臂、双肩,点点伤疤,道道伤痕;他的前胸、小腹都有10厘米以上的粗线条的伤疤;他的后背遍布严重灼伤后的不堪入目的肉疙瘩;他的左大腿的侧边,有一环形伤疤,他死命不肯脱下的花裤衩,覆盖着左边臀部两个十字形的疤痕……我拿着热毛巾,轻轻地为他洗去躯体的污浊。我多么想为他抚平心灵和肌体的创伤,安抚他自己也说不清讲不明的深深的忧伤……

老培成就像一尊雕像,坐在我的面前,平静而简单地回答我的询问。手臂上的枪伤,是因为子弹射在重机枪的挡板上侧而引起的擦伤,后背的烧伤是美军凝固汽油弹的“杰作”,屁股上的刀疤,则是小鬼子留下的……他讲不清小腹、前胸、大腿上的伤是怎么得的,只记得,炮弹呼啸而来,成吨的钢铁飞泻而下,他连人带枪被炸飞了……

几天后,医生又给老培成作了脊椎和髋关节的X光片的检查。事后,医生告诉我,老爷子的下肢神经因伤受损,他的左腿无法迈出大步,怪不得老培成走路总是蹒蹒跚跚。

日子过得好快,老培成也恢复得快,在他的坚持下,大夫终于同意他出院了。回到连队后,老培成兴奋了好几天,就像现今老人去了一趟新马泰,回来以后滔滔不绝地讲着……

忆 付 财

十五连老兵付财的故事,是我平生最不愿意回忆的往事,因为所有的素材源于当年的“批判会”。至今,当我在叙述的时候,依然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

那年深秋,月黑风寒,老付财从苞米地里扛回大半袋玉米,恰被打更的阿城老知青麻振荣撞个正着。支部大会上,老付财辩称,是南河沿的农民偷了放在排水沟里,他在打柴禾时发现了,正因为怕引起误会,才趁月黑拿回家。支部大会决定,开全连大会,狠煞这股偷盗风。

老付家族在十五连颇有根底,所以,没有人愿写批付财的稿子。指导员便指定我来批付财,特别指示,要批得他口服心服。当时,因为写稿有半天或一天的自由支配时间,什么发言稿、总结、报道,最多的是批判稿,我是来者不拒,从不推脱。我和老付关系不错,写什么呢?脑袋里一片空白,看到付财的两个儿子在宿舍边上转悠,我对他们讲:告诉你爹,今晚我去你们家。尽管要写批判稿,我也要去和他唠一唠,一是了解情况,二是今后不想伤了感情。两个孩子连忙应承,撒腿就跑回家了。晚饭后,我买了一听猪肉黄豆罐头、一斤花生糖,顺手把5元多的找零放在糖纸袋里,去了付财家。

进了付财的小屋,看不出他是欢迎我还是讨厌我,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有些紧张。我先把糖纸包给了他老伴,嘱咐给孩子们尝尝,而后把肉罐头放在炕桌上,还没开口,老付财先嚷开了:“我没有偷,是南河沿……”他喋喋不休地重复着。我打断他的话:“我明白了,今晚不谈这个玉米,先把这个猪肉罐头干掉。”他连声说“好!好!”他叫老伴烫酒,拿碗筷,自己找了把起子,熟练地把罐头打开。他娴熟的动作让我看得目瞪口呆,他自嘲地自言自语,“在朝鲜吃这玩意多了,老美连牛奶也装罐,喝得我们尽放屁……”“哇,你这打仗好舒服。”“不,不,死老鼻子了,死老鼻子了。”

一杯酒入肚,我和老付财之间已没有距离了。他嘀咕着:“想整我?没门,我死多少回了……”我忍不住了,“你给讲讲啊!”“你今晚不是来批判我的吗?”“我今晚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话音未落,我俩相视大笑,老付财冲着外屋大喊,“给程继炒个菜,今晚咱老哥俩好好聊聊。”我听了,内心感到一阵温暖……

付财所属的四野纵队是在夜幕中进驻黑山阻击阵地的。沿着山坡的脊线,蜿蜒的坑道战壕已经形成。因为付财身材高大,近1米8,所以他特地将战壕挖得比别的战士低深,可是坑底已是岩石层了,无法再挖深,连长便将一棵树横卧在战壕前。付财在树的上半截开凿了一个水平豁口,正好置枪平稳,又掩护了自己整个上半身……

为了全歼东北残敌,阻击试图逃窜入关的廖耀湘兵团,一场前所未有的攻防激战打响了。一阵狂轰滥炸后,敌人开始夺取前沿阵地。幸亏这棵横卧的树,挡住了飞泻的枪弹,整个暴露的树干树皮全被打光,付财藏身于树身后,甚至能够对视敌人的目光,最危险的时候,双方仅相距五六米。敌人的凶狠反扑一波接一波,杂牌军、王牌军、新六军、新一军,最后,精锐的青年军官团也止步于前沿阵地,无法撼动四野的阵地。然而,战争的残酷是难以想象的,阵前敌尸漫山遍野,战壕内负伤牺牲的战士也不计其数。付财突然觉得自己下肢湿冷,他以为自己受伤了,细一看,才发现自己一直是站在血坑中战斗。他所在的位置低深,下面又是岩石层,牺牲负伤战友的鲜血、浆液,全部积聚在他的周围,又无法渗透;他一直是站在自己战友的血泊中,浴血奋战,开枪杀敌……

白天殊死拼战,坚守阵地;晚上转移伤员,搬运遗体;深夜修筑工事战壕,抢运武器弹药;只待拂晓才得以倚枪坐卧血泊之中,稍事休整……敌人自知大势已去,仓皇败逃。付财和他的战友们几乎连欢呼胜利的体能都没有了,所有撤出战壕的战士,咬着面饼,倒地而睡,他们实在太累了。当那些学生兵把酣睡的战士一个一个唤醒时,付财被告知,班长、排长、连长都牺牲了,营长也光荣了,整个山坡上,成排成排静卧着的是那些再也起不来的亲爱的战友们。“死老鼻子了,死老鼻子了。”老付财在昏暗的灯光下,拿着小酒盅,一动不动,他陷入那无尽的哀思中。整个小屋,连空气也仿佛被凝固住了。一生中从来没有聆听过亲身经历战争拼杀的人这样详细描述战争的,我大气不敢出,生怕惊扰了老付财的痛苦记忆。

突然,老付财笑了,“后面的事,才有意思呢!”我一听,才松了口大气,老付财抿了口小酒,扒了个小肉块,焖了口烟,继续说着。

为了阻止廖耀湘溃逃的部队同沈阳守军的汇合,四野各纵队迅速投入追击、分割、包围,歼灭廖耀湘残部的战斗。由于各部穿插神速,也由于当时通讯技术的局限,各部队之间失去联系,只有一个号令,哪里有枪声,就往哪里追,找不到目标,就往沈阳方面突击。最后,终于在一大片山野坡地处,双方人马短兵相见,双方阵势犬牙交错,分不清谁是进攻者,谁是防守者,敌我双方都是长途奔袭,打到这个架势,双方都已弹尽粮绝。国民党的运输机来了,他们试图空投弹药,随着第一包空投从天而降,地面上争夺空投物资的殊死搏斗也开始了……奇迹发生了!国民党杂牌军抢到的是美式弹药,七九汉阳造不能用;而国民党王牌军抢到的却是七九汉阳造,美式装备不能用;而四野的部队抢到的弹药,立刻可以上膛开枪!每一个战士补足弹药,发疯似地吼叫着:“共产党打天下的时候到了!冲啊!”成排的子弹呼啸出膛。老付财哈哈大笑:“我们胜利了!”

付财后来随军入朝,在一场阵地战中,被美军大口径炮弹掀起的气浪击穿了双耳鼓膜,鲜血直流,他失聪了,两年后才逐渐恢复听力。老付财诙谐地对我说:“要不是我耳背,麻振荣那兔崽子,能抓着我?”……

该走了,我因盘腿而坐,双腿几乎麻木,付财带着几分醉意,一把扶住我:“你看这是啥?”他拽着我往西山墙走去,那儿有一幅毛主席像,像的下面有一幅横匾,上面书写着:人民功臣。是黑龙江省政府50年代颁发的。我连忙闪开,让灯光照着那金黄色的横匾,用双手轻轻拂去上面的积尘。“你,你是人民功臣?你是人民英雄!”我情不自禁地喊着,老付财脸上显出那久违了的真诚的微笑,笑得那么灿烂,笑得那样令人激动,笑得那样令人难忘……

第二天的批判会,已记不清我在批判什么了,然而那最后的一幕,至今历历在目。我对着全连,读着稿子,然而我的内心却是对着付财深情地袒露我的心声:“付财,面对着那块人民功臣的金匾,难道你忘了浴血奋战的那一刻,难道你忘了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受伤的战友,难道你忘了静卧在祖国山冈的牺牲了的战友,难道……”突然间老付财巍巍颤颤地站了起来,低着头缓缓地说:“我错了……”不知好歹的麻振荣突然喊了起来:“错在哪里?”我愤怒的目光像利剑一样直射那臭小子,内心狂怒:他妈的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而老付财却站直了身子,昂起了头,坚定地说:“我忘记了过去……”

全场一片寂静……

散会了,老付财要我一起去连队把钱交了。小出纳说,就算75斤玉米,7分1斤,一共5块2毛5。老付财从兜里掏出5块多零钱,他对我说:“这是你落在糖纸包里的钱。”而后对小出纳说:“那5块2毛5从我这个月的工资中扣。”我把钱往小出纳前一推:“就算这些吧。”

不知当时我是出于怜悯,还是出于同情,出于慷慨,出于义气,我已无法回忆,然而我永远觉得我们整个历史,整个社会,对于我们的老兵有着一种亏欠,这样的情感一直折磨着我的内心,直至今日。

走出连部,老付财说“到家喝酒去”,我谢绝了。伫立在道口,目送着他的背影,我内心翻滚着难以表达的情感。当年,付财这一代,演绎着共和国战争史上的奇观,用鲜血用生命开创出惊天动地的伟业,而今,他们清贫惨淡的生活,耗尽了当年英姿飒爽的豪气,当年他们举起刀枪打天下,而今,我却要拿起笔作刀枪,向人民功臣投去批判的目光,为什么?为什么?带着无限的惆怅,带着无限的遗憾,带着无限的悲哀,直视老付财的身影消失在夜空下……

附记

当我热泪盈眶写着十五连老兵的时候,内心涌起一种冲动——我还想继续写,我想为那一代老兵呐喊、伸张,树碑立传。

也许有一天你我会重返查哈阳,不论你是在奔驰的轿车上,还是在行进的列车上,当你聆听到“流水发出了欢笑”,当你感受到“山冈也显得年轻”,当你饱览着祖国的壮丽山河,你会发现,他们这一辈老兵,就和你在一起。他们曾用血肉之躯筑成的钢铁长城,用鲜血浇灌的锦绣山河,时时刻刻呵护着你,分分秒秒伴随着你,你会为他们,为你自己,为我们中华民族而感到自豪。我一直深信,当你想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会在某一时刻等候着你,他们其实离我们很近很近,在他们身上凝结着历史记忆的文字……

让我以一个普通知青的名义,向我们的老兵致以最崇高,最真挚的敬意!

安息吧!十五连老兵——李培成、付财、李庆龙、杨秀山、吴仲、陈福祯、池殿军、侯振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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