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无声三千取一音聆
李其纲
这本诗集,最让我感动是一种态度,对自然的态度。人类的一部文明史,从某种意义说就是一部对自然态度的文明史。对自然,我们有几种最基本的态度。列维·布留尔通过他的“原逻辑思维”的理论构架,向我们揭示的是先民们对自然的敬畏、崇拜,自然即神;而另一种对自然的态度则刚好相反,自然是被人类用来征服的对象,对自然的索取和僭越在这种理论构架中被置于高高的祭坛之上。当然,还有一种态度,即人回归于自然之中,既不把自然奉为神祇,又不凌驾于自然之上,人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只能与自然和谐相处。
显而易见的是,孝平是持论第三种观点的。他的笔下有不尽的自然之物。那些轮廓线粗大的戈壁、森林、草原入他笔底,那些轮廓线纤微的鸣蝉、花蕊、雨滴同样摄入他的笔端。而无论是粗大或纤微,一经孝平精神主体世界的过滤,立即呈现出一种我称之为“圆润”的美感风格。
这种圆润的美感风格,它或许承续于中国的山水诗派,但又不局囿于中国的山水诗派。它没有王维的禅思,因而也没有王维的忧伤;它没有陶潜的恬淡,因而也没有陶潜的无奈。它或许拥有的就是一个都市人放情自然之中的一种情怀:对身体既不尊奉也不刻薄,对未知既不膜拜也不忽略,在自然中行进,也在自然中沉浸:花即花,花亦非花。当花即花时,他享受过程,享受仿佛上苍安排的这一程又一程的风景。他达观而睿智的对自然的态度,来自某种生存理念和智慧,来自生活之谛的“圆”;当花亦非花时,他则企图超越,将一个自然的世界融铸改造为一个艺术的世界。俯拾一例,比如在《梵高要说》一诗中有这么一段:“如果/河渠还是寥廓/景致将在这里/定格浓缩。”在花即花、河渠即河渠的经验的阶段,河渠又怎么可能寥廓?河渠可以长、可以窄,唯独不能寥廓。但一旦进入花亦非花的阶段,则意味一种对经验的超越,一种对经验的蔑视。一个强有力的精神主体世界,它有一扇门是通向艺术世界的,在这个世界中,睥睨经验、熔化经验,桌子可以哭泣、苹果可以欢笑,狭窄的物象可以寥廓,比如河渠。
我还喜欢那首《森林之夏》,它依稀让我看到美国当代诗歌“自然诗派”的影子。在“自然诗派”的艺术主张中,真实的自然无所谓贵贱,“脆弱的生命”也可以有最尊严的价值。而在《森林之夏》之中,我们看到的正是森林里万物的有序、平等,而对自然的感恩始终贯穿于诗之经纬之中,换句话说,诗之语词的森林,对应着自然界中的森林,“感恩”,将这两片森林融铸一个生气灌注的艺术整体。
诗集还占着相当篇幅的是孝平对世界各地名城名山名水的歌咏。这些作品实际上依然可以归拢于“自然”的名义之下。原生态的自然,未经人工改造的自然,我们把它称为“第一自然”,而那经过人所改造的自然,我们则把它称为“第二自然”。这本诗集一个较大的特色就是,第一自然与第二自然杂糅在一起,因而,第一自然往往因为第二自然的伴生,在原始的质朴美感中,又嵌入了现代生活给予我们的启迪、给予我们的那摇曳变幻的节奏。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第二自然的那种迷离、让人眩晕的美感,因为有了原始质朴的第一自然的介入而显出艺术上的圆润之美。最有说服力的是那首《敖包烛影》。草原,那长河落日的草原,呈现出的不再是苍凉和孤寂,敖包(人工化的第二自然)与星星(最辽阔而原始的第一自然)交相辉映。全诗通篇弥漫着某种圆润之感,像绸缎搁在水面之上,句子与句子,彼此比赛着谁更光滑,谁更圆润。
还让我饶有兴味的是这本诗集的名字《无声三千》。何谓无声?又何谓三千?无声可解,那按照解构“无声”的逻辑,这三千该是指声音,有三千分贝,或者有三千种声音的形态?或者如佛家所言意指大千世界?无声三千,在这个意义上是不是类同于“大音希声”?或者说,它比之大音希声从语义学的角度而言更有让我们玄思之处。我们一方面可以理解为声音之大、之洪亮,理解为在我们听不见声音的地方,声音或许在咆哮,比如岩浆在地心的喧嚣;另一方面声音还有之小,之微弱,它同样也是“三千”语中应有之义,比如,树根吮吸水分的声音,血在青蛙体内的流动。正是声音,让我们感觉到世界的复杂和纠结,感觉宏观与微观的和谐统一于自然之中,人的精神构成之中。
声音(或语言)消失之处,意义或许正崛起:声音(或语言)停止之处,意义或许正在行进。这是这本诗集之名,也是这本诗集本身给予我的启迪,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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