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天堂
今天是母亲骨灰安葬的日子。这是我们兄弟几个共同商定的。
早晨起来,我洗好脸,特意洗了头,然后在母亲的遗像前鞠了三个躬。母亲去世后,我把她的像保存在自己房间里。
母亲啊,有多少次,我站在您的像前,悄悄地和您说心里话;有多少次,我在梦中梦见您,要和您说话,可是您始终默默无语,不对我张口。莫不是您在天堂已不能与凡间的我交谈,抑或是经过了从人间到天堂的脱胎换骨,您已经把心爱的儿子忘记了?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八年了,对她的骨灰如何安放,众人意见不一。有说拿回大连老家安葬的,有说撒进江河里的,所以事情一直搁到现在。前些日子,我心里生起一个念头,不能老把母亲的骨灰寄存在殡仪馆,让老人家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无论如何要把母亲的事处理好,否则我是不会心安的。
母亲在世只有67个春秋,可一辈子吃的苦受的累太多了。近些年家境有了明显好转,本来正是该让她好好享点福的时候,她却突然匆匆地走了:从发病住院到离去仅仅八天!我和妻子都说:那是妈妈心疼儿女啊,连临走之前都不肯给儿女多添一点麻烦!
回想母亲这一生,真是曲曲折折、起起伏伏,太不容易了。毫不夸张地说,母亲称得上是个奇女子。
母亲身世很可怜,三岁时姥姥就去世了。家里兄弟姐妹共有8个,她是最小的,姥爷根本照顾不过来,只好把母亲送给了她的叔叔。据说当时哥哥姐姐们哄她:“你去大连叔叔家吧,那儿有白面馒头饺子吃,可好啦!在咱家只能吃苞米饼子、大葱和大酱。”母亲却说:“我不去!大葱蘸大酱,越吃越胖。我就要在自个儿家里。”众人一听不禁大吃一惊:三岁孩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个小人精儿!然而,这并没能改变母亲被送出家门的命运。
母亲曾说,小时候有人给她算过命,说她本来是皇母娘娘身边的丫环,因为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花瓶才被罚到人间的。你想,皇母娘娘身边的人,那该有多聪明伶俐啊,这一点,倒真让那个算命先生给算准了。母亲机敏过人,耳聪目明,心灵手巧,接受能力、领悟能力非常强。
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机灵的母亲就能屡屡巧妙地突破日本鬼子的经济管制。日本人占领大连时,有很长一个时期食品供应十分匮乏,市民只能吃橡子面。养父只好经常叫母亲去乡下偷运粮食和猪肉等,但这是件很危险的事,因为日本鬼子查得很严,一旦被抓住,就要作为经济犯被关入大牢,然而母亲却能次次顺利过关。我们曾问:您是怎么躲过检查的?母亲笑道:其实很简单,把衣服穿得好一点,打扮得像个日本小女孩,见到日本人就躬身,再甜甜地说几句日本话:奥哈邀(早晨好),考嗯尼期哇(您好,日间用)。等一上火车就往一等车厢钻,把东西放到某个有身份的日本人身边,这样,日本鬼子怎么能查到呢?
母亲的聪明体现在许多方面。她虽然只读过三年书,但口才相当好,能说会道,语言风趣,一手字写得娟秀整齐,还颇有音乐天分,歌儿唱得很好。所以,新中国成立后很轻松地考进了纺织厂,后来又考取了国家干部。母亲无论学什么,看一眼就会,干什么总比别人干得好、干得精。她无师自通,学会了裁缝衣服,手工编织各种花样的织物。记得有一年她听说供销社刚进了两台缝纫机,当时买得花一百多块钱,她咬咬牙还是买了一台,因为家里实在太需要了。她来回奔波二十多里路,自己用扁担把缝纫机担了回来。回家后,她已是风尘仆仆,同时又是满心欢喜,不顾一天的劳累,自己一边看说明书一边就把机器安装调试好了。以后她又学成了一门上乘的裁缝手艺,连当地的裁缝师傅都对她十分佩服。
母亲不仅聪明过人,而且有着孟姜女千里寻夫的真爱和坚韧。
当年抗美援朝,父亲奔赴朝鲜参战。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母亲不顾敌机的狂轰滥炸,也独自随后跑到炮火纷飞的朝鲜战场,专程去看望父亲。试问,有谁能想到一个弱女子竟会作出如此大胆、果决甚至冒险的举动!每当说起、想起母亲的这段往事,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千里寻夫的孟姜女,耳边就会响起前苏联卫国战争时那首名为《小路》的歌:“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来到遥远的爱人身边……我要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在炮火硝烟中把他救出来……”
1958年,父亲随部队调防先期去了福建前线。母亲又只身背着刚满一岁的我,领着才三岁的姐姐,带着一大堆行李物品,从大连一路由轮船转火车,由火车转汽车,由公路转轮渡,由北而南,辗转数千公里,举家来到了福建。想想啊,那一路该是怎样的艰难、劳累!我都不敢想象,娇柔、瘦弱的母亲是如何挺过来的。
母亲天生丽质,具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高贵气质。
不知有几次,妻子注视着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对我说:你看妈妈那时多漂亮呀,水汪汪的大眼睛,脸盘秀美,烫着时髦的卷发,一身典雅的气质,简直就是个电影明星啊。
可是天生丽质的母亲却没能避开生活的磨难。父亲不断调动工作,全家也一直跟着迁徙,最后搬到了江西。父亲所在的部队驻扎在山沟,生活环境条件很差,靠父亲一人的工资维持一家六口的生活非常不容易。生活的重压,使母亲日夜操劳,犹如一只被强力抽打的陀螺,始终转个不停。早晨天还不亮,母亲就要起床,为读书上学的孩子们烧饭、带饭;白天要挖地挑水挑粪种菜,上山砍柴,还要担砖担泥浆干小工赚些钱补贴家用;晚上大家都睡了,她仍要为全家大小裁剪缝补衣服,纳鞋织袜。多少次,我夜半一觉醒来,两眼惺忪,还见母亲在灯下忙碌。我说,妈,还不睡呀!她总是说:快了快了,再干一会儿就好了。为了这个家,为了全家的需要,母亲里里外外,什么都学,什么都干。除了上面那些事,她还养鸡养鸭养兔,做糯米酒,做豆瓣酱,做豆腐乳,做各种咸菜,甚至刷油漆,缠电动机线圈……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正好看见母亲刚从山上捡茶籽(油茶树的果实,可榨油食用)回来,身上穿着一套破旧的衣裤,一手抓着背在肩上的大半面袋茶籽,一手拿着一把铁丝弯成的钩子,满脸满身灰尘,头发被树枝灌木挂得蓬乱,上面还沾着几丝干草。我一见到母亲这个样子,心里顿时一阵酸楚:眼前这个爬山越岭,穿树丛、钻棘窠、进草窝捡拾茶籽的母亲,就是当年那个身居大城市,俊美、高雅的国家干部吗?如果说是,我不忍心看着坎坷命运和艰辛生活这双魔手把母亲变成了这个样子;如果说不是,我又无法否认眼前的现实。我说,妈,您以后再别去捡茶籽了。母亲说,能捡还是捡一点吧,等你们都大了,我就不捡啦。我感到母亲真的变了,变化太大了,变得整天全想着柴米油盐这些琐事了;可是,我又觉得母亲没变,她身上的那股要强劲儿和高贵气儿丝毫都没变。她常对我们说:宁生穷命不生穷相,什么时候咱都要展展扬扬(意为昂首挺胸、风风光光)的。有一年,母亲回大连老家,在火车上巧遇几个大连籍的海军军官,母亲与他们一路聊天。他们一致说母亲见多识广,谈吐非凡,气质高雅,一定是个不小的干部。母亲说我就是个普通妇女,他们根本不相信,说一个普通妇女哪有您这样的气质和水平啊,别蒙我们啦。母亲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精神抖擞的,透出一种不屈的高贵,命运的巨大变化没有让母亲沮丧、低头,她适应了这个变化,她用柔弱的双肩扛起了生活的重担。母亲,您真不愧是生活中的一个强者,在儿子心里,您的形象甚至超过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母亲在世时,我曾长时间被一个问题所困惑。母亲那么一个高智商的聪明人,为什么会作出不惜丢掉自己的国家干部身份、丢掉工作、丢掉大城市的生活而跟着父亲钻山沟这种超低智商的选择呢?我就此问过母亲,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嘛。后来,我渐渐从这句话里读懂了母亲的心:为了爱,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女,她甘愿放弃、牺牲自己的一切。
曾在电视上看过一个节目,一位老母亲临终前,女儿问:还记得自个儿的生日吗?她说记不得了。女儿再问,还记得子女的生日吗?这位母亲说当然记得,随后将几个子女的生日包括阴历阳历全都准确地说了出来。我当时就心生感慨:母亲不也是这样的嘛,她心里装的全是儿女,她把深厚的母爱都给了她的儿女。我们姐弟四人当中,我大概是让母亲操心最多的一个。幼时肚子不好,她抱着我四处求医问药;上学前我数数总数不到一百,那时报名读书要求小孩子能数到一百,否则学校不收,为此,母亲花了许多心思教我,也为我发了不少愁;高中我是在市三中读的,学校离家二三十里。每到星期六下午就步行回家,如果天黑前还没到,母亲就会心神不定,时时来到大门口张望;下放农村时,生活条件很苦,经常没菜吃,而我干活又很实诚,母亲又担心我饿肚子累坏了身体;后来参军,刚当兵不久就恢复了高考,我一直喜欢读书,成绩也还好,母亲看到人家纷纷考上了大学,不禁为我没赶上这个机会而懊悔不已;几年之后,当我终于大学毕业时,母亲又在为我这个老大不小还没成家的傻儿子操心婚事,她请人为我打好结婚用的家具,亲手一遍一遍地给家具刷漆。那年单位为我们盖了新宿舍,众人搬家时大多换了新家具,而我仍把那套老家具一件不少的搬进了新房子,领导见状说:这旧家具还要啊?干脆扔了换新的吧。我嘴上回答:这家具还挺好的呀,心里却在说:这家具可是母亲对儿子的一片心呐,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不能把母亲的这片心丢掉啊!
母亲深爱儿女,同时也视儿媳如同己出。母亲经常与妻子互挽着手,有说有笑地一道上街,惹得邻居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瞧这婆媳两人有多亲啊,简直胜过了母女。单位里的人总是对我说:看你爱人对你母亲多好啊,你真有福气!妻子则对我说:妈妈对我真好,什么话都对我说,什么事都想到我。又说:我最喜欢和妈妈一起上街了,她生活知识丰富,买东西又特有眼光,她帮我看中的衣服穿起来感觉就是非同一般,既好看又高雅。母亲去世后,有好几次我发现妻子突然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抽泣起来,我问她怎么啦,她哽咽道:我想妈妈了,要是妈妈还在,该多好啊……
由于长年累月的日夜操劳,耗心费力,加之缺少休息和营养,母亲很早就患上了失眠症,长期以来每天只能勉强睡很少的时间。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日没夜地干这干那。以我的知识和人生经历,我实在无法想通:母亲何以有那样看起来用之不竭的体力和精力?我想,唯一可以解释的只能是:母亲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为了能把这个家照亮,她一再把自己生命的烛火调大、调大,直到最大的限度。
母亲老年时,先前过分透支生命的后果便早早显现出来了,她的心脏不好,骨质疏松非常严重,稍一摔跤就会骨折,她的腰椎和手腕先后骨折。由于岁数大和骨质疏松,骨折后恢复得很不理想。她的腰椎骨深深地向里凹陷,手腕的骨折处鼓得老高,皮肤始终是乌黑色的,血液循环不畅。特别是到了冬天,那只手被冻得冰冷,肿得不像样子,我抚摸着母亲的手,心里又酸又痛,真想把它拥入自己的心窝,让它好好暖一暖。
丰子恺先生曾说,人生境界分为“三层楼”:一是物质生活层,二是精神生活层,三是灵魂生活(宗教)层。在我看来,如果母亲仅仅是在一二层里,那她就不能算是个奇女子了。之所以说母亲“奇”,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她具有自觉进入人生最高境界的大智慧,她向往攀登第三层“楼”,去探求人生的究竟。
我的邻居里,有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长期信奉基督教,面相慈善,神态安详,说话温和,举止大方,母亲与她见过几次,两人很谈得来。渐渐的,母亲开始去教堂听牧师布道,而且兴致很高。其实,母亲早已自觉意识到了人生的某些不足,渴望超越现实、超越自我,寻求心灵的宁静。有一天,母亲突然来到我这里,脸上充满兴奋、幸福的光彩,还没等我开口,母亲就说:“凯儿,我今天接受洗礼了!”哦,原来母亲从今儿起已经登上了人生境界的第三层“楼”,怪不得她那么高兴,急急忙忙把这份喜悦带来与儿子一同分享!母亲皈依基督教后,整个人随之发生了很大变化,心境变得更安宁了。每天除了干家务,一有空就读《圣经》,写心得。由于她聪明好学,口才出色,不久就能在信教姊妹中谈经说道,很受教徒们的尊重。
母亲去世后,我曾在心里与自己有过这样的对话:“妈妈为什么那么早早的、匆匆的就去世了呢?”
“应该是因为她一心渴望去天堂,虔诚地读圣经、讲经说道,让主深受感动,于是早早的把她接走了吧。”
“那会不会是皇母娘娘看她在人间的处罚期限到了,又把她召回去了呢?”
“不会的。一者‘丫环’之说毕竟只是出自算命人之口;二者那也不是妈妈的心愿。佛家讲‘万法由心生’,心里想啥就会有啥,而妈妈的心愿是去天堂,她一定能去天堂。三者圣经有这样的诺言:信耶稣的人,今生可以得百倍的祝福,来生可以上天堂。所以毫无疑问,妈妈肯定是去了天堂。”
生命匆匆如此短暂,往事历历恍如昨日。
母恩浩荡永志不忘,思念绵长无尽无期。
母亲啊,虽然天堂高远,我们不能相见,但儿女们的不尽思念定会随着飘飞的白云和阵阵清风传递到您那儿。
天堂应该是很美很美的吧。
儿子深信,母亲在天堂一定生活得很舒适、很快乐、很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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