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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鲁芹的潇洒世界

时间:2023-01-1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吴鲁芹自认“瞎三话四”的书写,给自己“潇洒”的人生观下了各式言注。如果吴教授的哥哥在他两三岁时就能在燕京大学讲课,早应列入“世界之最”名册。吴鲁芹本名吴鸿藻。他后期的作品,更见潇洒自如。吴鲁芹文章,风趣、潇洒之余,不失其真。在吴鲁芹眼中,世间好些我们认为“清高”的事,若没有“俗人”穿针引线,是难以清高起来的。

吴鲁芹的潇洒世界

张爱玲的小说、散文,语气每带“苍凉”。白先勇笔下的戏样人生,舞台倒非常讲究铺排得够不够“体面”。吴鲁芹自认“瞎三话四”的书写,给自己“潇洒”的人生观下了各式言注。“潇洒”因此是了解吴鲁芹著作的关键词,犹如读张爱玲和白先勇作品,总会在他们浓淡的笔墨中察觉到“苍凉”的手势和“体面”的排场。

一个人是否真的够得上潇洒,得看他怎样看待死亡。余光中在《爱弹低调的高手》中引了吴鲁芹自己的话:“然人总归不免一死,能俯仰俱无愧,当然很好,若是略有一些愧怍,亦无大碍。智愚贤不肖,都要速朽的。君不见芸芸众生中,亦有一些不自量力求宽延速朽的时限的,谁不是枉费心机?谁不是徒劳?”

这种坦然生死的襟怀,当然采自道家,不过也有远因。大学时,吴鲁芹得重病,不断咯血,如果不是得“偏方”救活过来,早进鬼门关了。大概因为命是捡回来的,觉得能活着就是幸福。正因有过死去活来的经验,深知下次再咯血时就可能一去不返了。名利既然看得淡,待人处世也变得忍让,绝不邀功。余光中在文中,列举了他历年扶掖后辈的事迹。难得的是,他每于功成就身退,站到幕后,让朋友或同事到台前去领掌声。难怪在余光中眼中他“爱弹低调”。

置身名利场外看众生,所闻所见,借用英国人的说法,常令他觉得terribly amused。为人不潇洒,是幽默不起来的。夏志清认为幽默对吴鲁芹这样一个性情中人说来,是“对一切繁文缛节,一切虚伪、野蛮、不合理的现象的一种消极抵抗。他自知是个‘小人物’,没有能力改革社会,搞革命,他也更知道有些人类的恶习——如好出风头、好摆架子、拍上欺下——任何革命也革不掉的,只好一笑置之——自己心里轻松一下,……”

鸡尾酒会是攀龙附凤必争之地。话说我们的吴鲁芹教授在台北美国新闻处任事期间,常常接到“五时半至七时半酒会候光”这种“传票”。一天他正在这种衣香鬓影的会场百无聊赖时,忽然有热心公益人士,牵着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过来要介绍给他。大家久仰久仰一番后,绅士说:“我在燕京时念了××先生的社会学的。”

“呵。”吴教授淡淡地回应,因为不知该说些什么。

“××先生讲课时的神情我至今还记得。”

“您真好记性。”

“你知道令兄的下落吧?”绅士说。

“家兄?”

“是的。”

“早去世了。”

“真的?”

“我在三岁时他就去世了。”吴鲁芹说。

如果吴教授的哥哥在他两三岁时就能在燕京大学讲课,早应列入“世界之最”名册。绅士分属弟子,四出打听老师下落,也是常情,可惜张冠李戴。吴鲁芹本名吴鸿藻。那位让绅士“至今还记得的”老师,是吴文藻,知名社会学家,也是冰心的丈夫。绅士把文藻、鸿藻混为昆仲,攀不上什么关系,悻悻而退。

上面的一段对白,引自鸿藻先生名篇《鸡尾酒会》。这是他早期的作品。他后期的作品,更见潇洒自如。《六一述愿》时,他说:“得意的人每逢大寿就做寿,不得意的人就做诗。”如果不是电脑热情,他也没想到要退休的。只是一天在服务单位的电脑上赫然看到:“阁下某月某日年届花甲,按敝公司人事法规应行退休。”

环境迫人倒不见得是坏事,有时反可帮助优柔寡断的人立大志、成大事。鲁芹先生花甲之年时对自己说:“我已经过了六十了,不能再这样规矩下去了。”

他并没有染上开快车、留长发或抽大麻之类的“不规矩”习气。他只是想到,以前为了上学,迫着自己读不要读的书。长大后,为了糊口,为了下一代能够完成学业,应卯的差事,多次想过“倦勤”,也强忍了下来。“余年”既然都是自己的,这种种规矩,往后都不用再守了。

余年过着“唯我独尊”的生活,不必再理睬朱子的《治家格言》,老子爱什么时候起床才起床,爱什么时候修面才修面。但最写意的,莫如今后有不用再去“忝陪末座”的自由,可以拒接鸡尾酒会的“传票”。接到饭约,可以斗着胆子问主人还有哪些人赴宴。若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辈在内,二话不说就一口拒绝。“这当然得罪了主人,但是人是健忘动物,日子久了,主人若真是至交,也就会若无其事,不加深究了。”

吴鲁芹文章,风趣、潇洒之余,不失其真。对别人老实,是一种德行。对自己老实,是一种精神的解脱。他在《我和书》中引《晋书·皇甫谧传》说:“谧耽玩典籍,忘寝与食,时人谓之书淫。”《梁书·刘峻传》的刘峻,也是耽玩典籍的书痴,但看书时连烛光都没有,只好“燎麻炬,从夕达旦”。

一生从事教职的人,跟书籍自然有不解缘,吴鲁芹也不例外,只是他自幸没有刘峻这种“天赋”。他爱书是“若即若离”的,不到成痴的地步。“说老实话”,他说:“我手边的钱,若仅够糊口:一定先买大饼,次及典籍。我生来大约就缺少诗人的气质,早起通常是为了赶路,不是为了看花。有一次,在一本牛津诗选与一个月的伙食二者不可兼得的局面之下,我还是毫不犹豫先缴借了伙食钱。”

在吴鲁芹眼中,世间好些我们认为“清高”的事,若没有“俗人”穿针引线,是难以清高起来的。一九五六年在台湾出版的《文学杂志》,主编是当时台湾大学外文系夏济安教授。经他“身教”培养出来日后成大名的作家如白先勇、王文兴和陈若曦等,都是他的学生。他们一些“处女作”,都是在这本杂志上发表。现在请吴鲁芹细说缘起:“但是谈《文学杂志》不谈麻将,是无从谈起的,因为《文学杂志》产生在麻将桌上,如果有所谓编辑政策,那也是决定在麻将桌上,到最后关门大吉也是在麻将桌上众谋合同,草草收殓的。从它的胚胎到呱呱堕地,以及每月二十日亮相一次的辛苦过程中,伴奏的不是古典音乐,而是洗牌打牌的碎珠落玉盘的声响。所以谈《文学杂志》,饮水思源,必需从麻将谈起。”

一九五〇年代吴鲁芹在美国新闻处任职,偶然在大学兼些钟点课。他跟济安老师是至交。他们另有好友刘守宜,是个旧学根底极好、热心文艺的书店老板。济安师是王老五,周末常到他们家去吃饭。饭后搓麻将作余兴,话题离不了本行。济安先生负责编务,守宜先生因利乘便管业务。鲁芹先生在美国人机构做事,合该扛起fund-raising大任。但三人在麻将桌上谈笑用兵,计划却一直没有落实,幸好后来在香港的宋淇先生因公访台,一听到他们有此打算,马上拊掌赞成,答应给他们做“海外关系”。

《文学杂志》辛苦经营了四年,终于撑不下去,迫得走入历史。照理说要交代这么一本曾有过影响力的刊物,分属创办人之一的吴教授应该挑些“清高”的话说说,但他没有。《文学杂志》跟麻将确有渊源,他就决定“瞎三话四”直扯一番,好不潇洒。

吴教授其文潇洒,其人也潇洒。一九八一年的国际笔会在法国召开。余光中在里昂碰到他。秋色未浓,只是风来时有点寒意。吴教授“上街总戴一项黑色法国呢帽,披一件薄薄的白色风衣,在这黑白对照之间,还架了一副很时髦的浅茶褐太阳眼镜”。

一九五八年秋,台大外文系系主任英千里教授动了手术,需要休养一段时期,他文学批评那门课,请吴鲁芹暂代。我们学生哥儿们在上课前都爱站在课室的走廊内东张西望,等候老师驾临。俄见一部三轮车驶至,车上披着一件白色风衣的主人跳了下来,烟斗在握。这就是我们的吴老师,只差没戴上法国呢帽和时髦太阳眼镜就是。

一个人境况宽裕时穿得潇洒,是个人品味的陈述。但对鲁芹师而言,人穷只要志不短,穿得破旧,照样可以“布衣傲王侯”。抗战期间他这个“下江人”在四川当大学生,过着苦哈哈的生活。袜子全部穿破了,就一年四季赤脚穿皮鞋。皮鞋也磨穿了,穿草鞋。他毫无愧色地追述当日的“寒伧相”:“我的丝口棉袍就更不雅,两袖磨损到棉花出来了一部分,进退两难。可是出入黉舍,招摇过市丝毫没有寒伧的感觉。偶尔有机会走进馆子,大快朵颐,胸前更弄得油迹斑斑,亦不去抹刷,诗人苏曼殊是泪痕杂酒痕,陆放翁是征尘杂酒痕,我这俗人只有靠油痕来点缀点缀了。”

鲁芹师文风,自成一体。半真半假、亦讽亦喻、自嘲自笑的mock-seriousness,各种看似矛盾的因素,在他笔下,相安无事。散文形式海阔天空,是“瞎三话四”最理想的媒体。鲁芹师决定花甲后“不守规矩”,说到做到,因书成《“喝汤出声”辩》鸿文,故意“惊世骇俗”一番。

为“喝汤出声”仗义执言,纯然是个“潇洒”的、半真半假的手势。吴鸿藻(一九一八—一九八三)老师自一九七九年退休后,卜居美国,先在Washing D. C落脚,后来为了亲近女儿,搬到旧金山定居。一九八三年七月三十日下午,他跟吴师母参加邻居酒会,离开时走下石阶,趋前含笑要跟朋友握手道别时,心脏病突发,就此撒手归去。余光中说得好,鲁芹师逝去,他那一代的散文家又弱一个,“但悲悼之情淡下来后,又觉得他那样的死法,快而不痛,不失痛快,为他洒脱的人生观潇洒作结,亦可谓不幸之幸”。

看来像鸡尾酒会这种名利场,即使没有冒失鬼问你“令兄下落如何”,也是少去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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