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命的成功
早上睁了眼,掀开被子。我是穿着正装衣裳睡觉,因为患类风湿强直关节炎,脱穿衣裳不方便,只把上衣外套脱去,裤子和袜子全都“原包儿滚”,白天外出穿着,晚上睡觉也穿着。这样睡觉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白天外出时裤角上沾的灰尘,大都蹭到被单上了,裤子就干净了一些,可以多穿一些时日,少洗几回,省得麻烦了,只是在要洗衣服时才把裤子换下来;坏处是被单就过于埋汰,每次洗被单,那盆水都像熬了泥汤一样。总之,无论脏或者净,关键是这样于我便利。我从十八岁后,病得腰杆和脖子都硬了,关节锈死了,双胯关节也长坏了,成了直挺挺的板状人,身子不能弯曲,不能迈步走路,整个人像一根木头。2006年,辽宁省作家协会联络沈阳市委和政府,帮助我免费做了人工双髋关节置换治疗。在瘫痪十八年后,我又能分开两腿迈步了,像婴儿一样重新学习走路,其实比婴儿学走路难多了,小孩子摔几个跟头就会走了,我呢,若是摔倒,假关节可能就会摔坏,手术就失败了。
我不能摔倒!
先抬膝蜷起腿,两肘撑着床,双手抬起双胯,肩背和双足用力,把悬空的腰臀向床边挪移一点,再以落实到床上的腰臀为中心支撑点,抬起双脚,整个身子像桨一样摆荡过去,小腿顺床沿滑下去,手臂借势撑起上半身,斜了身子倚在床沿,双脚准确地伸到拖鞋里,再一次以双脚和手臂支撑全身,腰臀大腿都悬空向前挺起,脚在地下,一双手臂机械地倒换着撑推上半身向前,全身僵僵地直起来,站稳当。
这就是我起床的分解动作,我已经做得非常连贯熟练了,像机器人的舞蹈艺术。
我梗直着脖子,不能低头看,却依然能准确地把双脚伸到鞋窠里,“无他,但手熟尔”。 这是城市出租屋,住得时间长了,我像盲人一样闭着眼也能摸清小屋中的一切东西。与一双小情侣合租的房子,我独自一人住在小屋,约八、九平米吧,他们住大屋,宽敞许多。他们同我一样是从农村来的打工者,常常听到他俩欢爱的声音,羡慕他们,为他们高兴,觉得人生就应该这样才幸福快乐。初合租时,小伙子带来一个小女孩子,那女孩儿开朗爱说笑,管我叫叔,有时关心问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助。不久,他们分手了。很快,又一个女孩子进门了,并且是我相邻镇上的老乡,可是不爱吱声,跟我碰面时也不招呼,和小情哥哥却有说不完的话,他们的欢声笑语,天天伴奏一样,愉悦中也增添我愈加孤独的伤感。
梗着僵直的脖颈和身板,我轻微摇晃着去卫生间,这是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开门,轻一些,声音小一些,那边大屋里小情侣还在温柔梦乡中。
从十八岁到近四十岁,约二十来年,我没穿过带后帮的鞋,只穿拖鞋。2008年初夏,进城来参加我第一本书的出版座谈会,在记者的镜头中,我上半身是光鲜的,可脚下仍然是拖鞋,母亲亲手缝做的棉拖鞋,厚厚大大,像两个胖头鱼,又像小船非常舒服合脚。后来我又有离开乡村家门外出进城机会,到沈阳,或者去北京,觉得应该穿鞋了,母亲给我买双布板鞋,帮我穿上后,脚非常难受,疼得发烫,如同穿着带刺的铁鞋,母亲说我的脚这么多年松宽惯了,一点委屈儿也不受。我的脚趾病得扭曲变形,右脚二趾三趾弯拱,伸不直了,小拇趾歪斜了。这是关节炎典型症状,而且,我本人不知道这三个脚趾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也许因为痛苦太多了,这只是我小小的痛苦之一,不值得关注,是不值得重视的细节。
洗漱过后,我用个一米多长的古红色木鞋拔子提鞋,这是朋友热心帮我买的。市面上常见的是尺把长的鞋拔子,因为我弯不了腰,用那种鞋拔子够不到脚后跟,穿不上鞋。2009年冬,我到文学院上学,老母亲刚过世十多天,家里人也不能来学校陪我,不能再帮我穿鞋。我想了个办法,挑一根菜园里搭瓜秧架的细溜直直小竹棍,用刀刮去表层的脏污,再用砂纸打磨光滑了,削约一米长,可以当做鞋拔子使用。同寝室的作家尹守国大哥说,每次看到我用这细竹棍提鞋,就感觉心酸,有点想流泪。帮我洗脚的女诗人心泉后来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带着小竹棍来上学》。一位朋友,叫杨红,经朋友介绍,我帮她的女儿辅导作文,她了解我这个情况后,专门在市场上为我寻找到了这超长鞋拔子,在严寒的冬夜从沈阳城西南驱车到城东北给我送来。
如果天气暖和,穿着单裤,我可以借助长杆夹子穿脱裤子,虽然费力,自己还能勉强穿上,这也是来沈阳工作后,无奈必须自己动手做一些事情了,才勉强逼迫自己学会了借助工具换裤子。一位叫李娜的姐姐,一起参加新闻出版工作会议时认识了,她了解我的情况后,非常关心我,问我日常生活中还有什么困难?我说,就是穿不上袜子,用长杆夹子不成,又想不出好办法。所以,洗脚是个问题。我是汗脚,脏得快。母亲在世时,天天帮我洗脚。后来,四嫂帮我洗,我就主动要求隔天洗。进城上班了,同样是残疾人的朋友马良海和刘永伟两位哥哥帮我洗脚,间隔三、四天,每周约两次。初来时,是与脑瘫网络女作者继波和她的男朋友小松一起合租房子,小松帮我洗过脚。后来,俩人搬走了,回母亲身边去了。继波的母亲——大姨也帮我洗过一回。我的脚,从同学女诗人心泉,到朋友们,约有二十多人帮我洗过了。刘永伟哥哥笑称“大家捧臭脚”。李娜姐姐说她认识一位老人,股骨头摔坏了,自己摸不到脚,但有穿袜子的工具,我听了非常高兴。李娜姐姐很快帮我购买了穿袜辅助器,是很简单的手掌形状布面塑料板,开始我很怀疑这东西能行吗?一试,结果真的极其好用,这个困扰我独立生活的大难题在友爱帮助下解决了。
穿上在淘宝网购的六十多元的李宁牌棉鞋,不系鞋带,宽松一些正好。戴上同样在淘宝网购的十元一副的人造皮革棉手套,都掉漆皮了,斑斑驳驳的。其它,我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多是众人关爱送我的。比如这保暖内衣是鞍山的诗人刘照荣老兄送我的,外裤是辽中特殊教育学校苏秋颖校长送我的。蓝色旧毛裤,母亲在世时亲手给我织的,我要一直穿在身上,有人送我新毛裤了,我也不换,母亲织的旧毛裤更合身,厚重粗糙的混纺毛线,有点扎手的感觉,但是真温暖、特别暖和。羽绒服是鸭鸭品牌在沈阳的总代理黄颖女士送我的。床头的笔记本电脑,是好利来品牌在沈阳的总经理朱林下乡去我家看望我时赠送的。而且,我们有个好利来村,那是友爱的大家庭。
我梳分头,喜欢西装革履,仿学者形象。刘永伟哥哥一直觉得我头发太长,直挺挺的身子洗头不方便,劝我理成小平头,板寸,他的话我基本都听,但就这个不听,我很满意自己的发式样子。受当年潮流影响,诗人艺术家都是长发,我在病囚乡村的日子里也留长发。我有自己的洗头方法,用塑料把毛巾裹了,缠系脖子上,用毛巾沾水撩到脑袋上,或者把淋浴喷头直接按在头顶,调慢水,洗头水流到脖子周围,顺着毛巾淌下来到盆中,不湿我的衣裤。当初,也是为了省事,我半年让母亲帮我理一次发,我自己半个月剪一次胡子,标准是当胡子长到吃饭碍事了。我是满脸浓密络腮胡子,丛生如大自然荒野,很有一副虚假的男子汉气派。现在,进城工作了,我的头发和胡须都短了,因为我已经不必像病囚在乡村小屋中那样以长发和大胡子来刻意向世界“显摆”我的文学理想和艺术风度了。
2012年初冬,在辽宁文学院长篇小说班学习,一天早上,忽然在镜中看到自己鬓角有了数根白发,我心一紧,难道自己已经老了。以往,发现白发都是零星偶尔一根根的,单独的,然后果断拔除。这回,好多根白发,拔不净了,只好叹息着放弃了,任由之,我真的老了!唉:我十八岁被病囚乡村家中,与世隔绝,二十三年后才回归社会,还不到两年,却鬓生白发了。
拿起拐杖,拄一支,因为我身体有一点向右侧弯,单拐正好。拄双拐,影响走路,迈不开步子。我在室内基本不拄拐,小空间里,小心走动,比较自如。而外出,我必须拄拐,走长路,赶路,拄拐会走得快一些,而且还真借力,省老劲儿了。我拄单拐能行数里,而不拄拐,走二里就累了,双胯酸楚。另外,我拄拐,也是给别人提个醒,等于告诉对方,我是病人,不要碰我。因为僵直,身体平衡感不好,如果有人冒然碰撞我一下,我就会摔倒。拐杖能让众人自觉地离开我一点,在我身体周围形成了一个安全的空间。最主要的是过马路时,如果我不拄拐,司机也许不减速而是鸣喇叭,催促我快点跑两步。但是,我能走,却不会跑。而看到我是拄拐杖的,汽车都会让着我。
出了房门,住二楼,步行下一层楼梯,比较方便。我走平地很好,就怕台阶,来城市租房后,天天要走楼梯,日子久了,也锻炼得适应多了。这原是兵工厂家属宿舍,出小区东南角门,上了大路,全是匆匆忙忙上班的人们,我汇入到人流里。我喜欢一边走路,一边欣赏路上的漂亮女孩子,遇到好看的,就多看几眼。而不好看的,就匆匆一瞥,像我对读书的选择一样。但,现在好看的女孩子真多,一路上,我心情非常愉悦。有时外出到旅游景点,我在朝拜大自然风景的同时,也感受到美丽的女子同样是风景中最美的组成部分。无论多么好看的风光,空无一人,也是死的景观,有了赏心悦目的女子进入画面,天地就活了。那些年,我病囚乡村家中,看不到家庭亲人之外的人。如今,能每日都欣赏天地间这些最精华的美丽,也是我感觉活着的人生幸福之一。少年时,在辽宁省中医院,跟着病友们,每天傍晚坐在路边花园的栅栏旁,看路过的下班年轻女工们,哪个漂亮,大家说笑着欣赏品评。
我和别人一样走在上班路上,我和别人一样进入单位工作生活,这对我来说,就有极大的和别人不一样的意义。
沈阳市残联大楼,在沈阳火车北站西侧,紧挨着。这里,出行真方便。办公室窗下就是站台,能看到火车吞吐着旅客人流。以往都是别人接送我,来城市工作自立后,我也在车站接送过几回友人了。
先到二楼食堂早餐,与同事们见面亲切招呼。
进办公室,用红抹布擦了桌椅,其实,很干净,看不到有灰尘,但习惯了打扫一下。这红抹布,是参加“擦亮沈阳”大型义务劳动时发的,我带回来了,当时,我们单位清洗东北解放纪念碑,我带着采访任务参加的。
打开电脑,开始工作,我是沈阳市残联通讯《共享》内刊的记者编辑。我们编辑部的特色是:只有外聘的主编是健全人,其余工作人员全部是残疾人,这是一份由残疾人创办的残疾人刊物,像画报一样,非常精美。
我能来城市工作,就是在创办这刊物时,祁鸣副市长和陶庆才理事长想到我了,特批我来的。因为,我会写作。我是农村户口,签了劳务合同,是从事文化打工的特殊农民工。我这个农村乡土作者,在写作上有了一点小成绩,但还不是专业作家,距离成熟作家的水平还有很大差距。但,我能够在十八岁上瘫痪了十八年后,重新站起来学会走路,重新走入人群,和健全人一起上班、工作,自食其力,就是巨大的成功。
每个人对成功的解读不一样。我的成功,不是经济英雄,也不是战争英雄:我是生命的“英雄”!
我原本是那样的人——被病魔囚禁在乡下家中小黑屋里,与世隔绝二十三年。如今,我在人间大爱拯救下,挣脱镣铐枷锁,砸碎厄运的牢门,回归社会,走入人群了。
青春期十八岁病瘫,不能走路了,十八年后,走出乡村,走入城市。这一切是如何做到的?结果是微笑,而微笑之前的漫长岁月是流泪的过程。我不和别人比,只和自己比,和我的过去比,现在我拥有的,在他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可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天翻地覆了。我是创造了生命奇迹的人!在路上,身边经过的都是似曾相识的陌生人,大家看到的是我一个人在走路,其实不是——是有好多人在陪伴我,在搀扶我,不让我摔倒,他们看不到,但我感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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