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从母亲到四嫂,女人是我们家的坚实支柱
从北京回来,母亲高兴地向别人讲述去北京的事,笑说借老儿子光了,我也得意地笑说:“母亲,等以后,我带你去看海!”母亲微笑了,没说去,也没说不去。母亲一辈子没看到过大海,其实也是我自己更想看海,虽然家乡村庄距离渤海直线才七十多公里,但村庄里好多人都没有看到过大海。这个和母亲一起去看海的愿望就珍藏在心里了。沈阳的朋友杨红知道我这心愿后,就说,她开着车,带着我和母亲去鲅鱼圈海滨,当天去,当天就回来了。我不好意思麻烦人家,心想等我翅膀再硬一些,再去看海。
春天里,我申报辽宁省作家协会的签约作家,我的成绩本不够申请签约,但我看到这一年在正式签约之外,还评聘见习签约作家。秋天,我参加辽宁文学院的签约作家会议,发言时,我站起来了,因为我有感触最深的话想说。我一直病囚家里,来开会,我才有机会走出家门,走远门,如同罪犯出牢门放风,心情极舒畅,第一次来到辽东山区,生在平原的我,一门心思望着车窗外的景致,新鲜。看到山那么高,峡谷那么深,林那么茂,水那么清,与大山拥抱间看到了这么多的流水,从我眼前流到我脑后去,如在我心头流淌过一样喜悦。原本一直听闻很多大地干旱、绿叶枯黄的消息,在我臆想中,河流都裸露着,像脱去了衣裳的干枯尸体。这一道道群山中的溪流令我心生一种新奇的惊喜感。我甚至想向山谷中俯瞰深深的峡谷到底有多深,长长的流水究竟流向了哪一方?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光洁小道,从山间树丛里探出头到溪流中饮水。数十头黄牛步覆悠闲地在白色小道上冒出来,大约是从山树中向溪水去。土黄的、黄白的、灰白的牛背,相挨着密在一起,像一群鱼的脊背挤撞着在光阴中游动着。那波涌的脊背,给予了我一种壮观的动感美。牛们并不在意高架桥上匆匆的我们,但我却惊奇得想喊身边的兄弟:“哎,快看,那还有一群牛!”
但,我只在心里喊了,就在这句话最后冲出口的一刻,我闭紧了嘴巴,把它噎在嗓子眼儿了。
我在病瘫前,于家乡平原村庄见到的都是孤独的拉着车的黄牛,被束缚着、驱遣着,从没有看到这么自由自主的一大群牛。以前,牛马在我眼里就是使唤的牲口,是平常的,甚至感觉牛是有点丑陋的畜生。此时,这样一大群牛给予我的是壮观的美,这群牛就是大自然中自由自在的生命,是可爱的令人欣喜的原生态动物。面对苍茫茫连绵绵大山,我羡慕这些可爱的牛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普通平常不起眼的老牛也会给我像看到老虎狮子一样的惊奇感。但我知道:这令我新奇的东西,对他人决不新奇。我今后的任务,是要寻找天地间和时光里那些让自己新奇也会让别人感觉新奇的事物和文字。
早上,我照例先醒了,洗漱之后,开了电脑,看到母亲仍然在炕头搂着重孙子轻轻地熟睡着,平日里这时候母亲早醒了。昨天晚上,小良辅已经猫在被窝里了,却忽然光着小屁股、光着脚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跑到这屋里,非要和老太太一起睡。四嫂追过来,想把孩子哄回去,但小良辅就是不肯。母亲笑说:让重孙子跟我睡吧。我轻轻地喊母亲,母亲没醒,我走过去轻轻摇摇母亲的胳膊,母亲慢慢睁开眼睛,醒了,我说:母亲,起来吧。母亲说:哎。然后母亲就坐起来穿好衣服,又叠好被褥,站起身往柜阁里放,就在站起身的瞬间,母亲忽然手捂着头,哎哟哎哟地叫唤,头疼啊疼,然后就慢慢蹲下了。我和二哥非常惊诧,看到母亲的状态,意识到不好,我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蜷在炕上,就嚷脑袋瓜子里头疼,我急忙去找四嫂和侄儿洪洋,因为这时候四哥已经上班走了。四嫂和侄儿照看我母亲,让我打电话叫出租车,马上去医院。这时候,母亲有大便撒在裤子里了,四嫂和侄儿帮着洗换,母亲自己已经半身瘫软了,胳膊腿儿不听使唤,还不好意思地说:这回可陷事了。四嫂边帮母亲清洗换衣裳,边说:谁没有老的时候啊!四嫂真是我们家的恩人,是媳妇,又是功臣。
四哥也赶回来了,背着母亲上了车,去县医院。我看着母亲被送走了,意识到不好,但又自我欺骗地乐观想:没事儿,母亲会好的,老天爷不会那么狠心,我和二哥还需要老母亲呢!老母亲若是——那我和二哥怎么办?
然而,一个多小时候后,四哥打来电话,哭着告诉我,医生说了,母亲是脑里大面积出血,这回真的凶多吉少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了。我电话打到姐姐家,告诉她去医院和四嫂一起护理母亲。母亲重病在医院里,我却无能为力,不能到病床前伺候尽孝,母亲已经照料我四十年了,我却不能回报照料四分四秒。我和二哥都沉默不说话。
曾经介绍我和李铭在网上相识的石家庄文友,他们在私下聊天时,说起我,李铭曾替我担忧,说赵凯大哥如果老母亲走了,可怎么办呢?文友把这话转给我后,我是既忧虑,又乐观而有信心,母亲身体好,起码还可以照料我十年,上天不会再冷酷地把母亲接走,因为我的苦难够多了,不可能再那样打击我,然而,这一切突然就来了。
在医院治疗一周,母亲初时还清醒,后来就昏迷了。医生建议回家等待,因为对农村人家的患者来说,这样是最现实的做法。医疗救护车停在院门口,我趴在房门前,看到哥哥姐姐和亲友们抬出了担架,我睁大眼睛看着,想看看母亲到底怎么样了。或许是上苍还对我们有一些怜悯,有一点恻隐之心,或许是母亲知道自己回家了,在进家门时,母亲醒了,担架经过我身边时,我又要闪避开道路,又想看母亲。病弱的母亲不自然地微笑着,母亲好像知道我在房门口等她,母亲用力地直盯盯看了我一眼,担架过去了,众人挡住了母亲看我的视线。此后,母亲又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了,一直到走,再也没有醒来。众人安置母亲躺在炕头后,等平静下来,我才能上前去,眼含泪水,拉住母亲的手,轻轻握着,母亲的手非常软弱,非常轻飘,这曾经是一双非常有力量的手,托起一个贫病家庭几代人的手,我专门为此写了一篇散文《母亲的手》:
“母亲灰白的头发就是我阴晦生命中的阳光,母亲这双手的体温和阳光永远是同一温度!母亲对花儿的呵爱,就像对苦难的接受一样:几十年了,母亲手捧着这命运,从没想到要放手不管。母亲的双手是积攒了几辈子的力气,都放到这辈子来使了。这是一双超载的手!不是母亲捧着泪水来浇灌,我这朵残花在阳光中也会蔫巴死的;不是母亲捧着泪水来洗涤,我的脚、会落满灰尘的”——但,现在,母亲的手、凉了。
1989年春,父亲带我去城市里住院治疗,母亲在乡村操持家务。这时,母亲已经五十八岁,近花甲之年了。母亲每天照料老人和病人,还要伺候家里的责任田。后来我听说:一天夜半,母亲去稻田放水,摔在水渠中。如果当时母亲昏厥,我真不敢再想下去,那将是多么可怕的后果!母亲有晕眩症,偶尔会摔倒。我曾经问过母亲:“母亲,你因乎啥摔了?”母亲淡然笑说:“就是忽悠一下子,等掉到水里头,心也明白了,呛两口水,就爬上来了。”母亲说得很轻松,觉得那是过去了的小事儿,没什么的。而我,却长久以来,无数次心疼地想到那个夜晚,总也忘记不了那个漆黑的夜晚,虽然我并没有看到那个夜晚发生的真实情形,但在想象中我“看”到了。在想像中,我还看到自己陪着母亲一起去稻田劳动;在想像中,我看到了母亲扛着锹的模糊身影,在这般的黑暗中都能感觉到母亲的身影是那么枯瘦羸弱,令我心疼。因为稻田用水紧张,白天人们太多拥挤,只有晚上抢水的人才会少一些,所以,白天离不开家的母亲,只能晚上来。远处也有稀疏闪烁的手电光,像几点遥遥的星光。田地那头是大河树林,风声呜呜吓人。母亲摸着黑,小心着磕磕绊绊地走在狭窄的渠梗上。哗啦啦的流水,映着闪闪灭灭的星光。抬头没有月亮,星星璀璨遥远。母亲每走一步都是在试着摸索,似乎在粘稠的黑暗里向前趟,前面路上有什么,是乱草绊了,还是稀泥哧溜滑脚了?或者是母亲自己踩空了?反正,在庞大无边推不开的黑暗里我看到母亲的身影一歪闪:“哎呀,扑嗵!”不好!我心里惊恐地大喊一声,急忙抢步跑上前,俯身去拉拽母亲;我把母亲搀扶了起来,焦急关切地问:“母亲,您摔坏哪儿没有?” 我接过母亲的锹,说:“母亲,您回家吧,这活儿,我来干!”母亲自己一个人在黑夜田地里劳动时害怕了吗?有母亲陪着我们的日子里,我什么也不怕。
母亲摔倒了——我想扶起母亲却不能够,只有在想像中徒然地伸出一双流泪的手。
如今,母亲又一次摔倒了,是在人世间最后一次摔倒,我依然无法把母亲扶起来——
当年,读史铁生名篇《我与地坛》,其中怀念母亲那句:“这样一位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下一行文字,我长久地读不下去了,因为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史家母亲只有一个病儿子,我家是三个。苦难不能用量化来比较,母爱面对疾病的痛苦是一样的。
回忆到这里,我已经恸哭失声,写不下去了,停下来,反正出租屋里就我一个人,如果有别人在,我要掩饰。此刻我终于可以好好为母亲哭一哭了,当初,母亲走时,在葬礼上,我都伪装着不能放开哭,表现得对母亲的走好像无所谓。那时候,亲友们都在看着二哥和我,都在担忧这两个病人如何面对母亲离去的打击,以后怎么办?六十岁的二哥和四十岁的我,竟然成了没母亲的孩子,孤儿一样。二哥和我故作乐观,既是为了让亲友们不再过于担心,也是心里有底,四嫂会管我们的,四嫂早就说过,将来母亲老了,也不会把我们送到敬老院去。四嫂这么多年为我们家所做的付出,让我们相信四嫂不会丢开我们,就是她不说,我们也知道她会那样做。
母亲灵堂上方悬挂的遗像,竟然是我拍的。元旦后去北京时,是向李如老师借的相机。春暖花开了,通化的一位漂亮摄影发烧友建议我自己购买一个小数码相机,并且她帮我选择了可靠的购物网站和品牌型号,于是我以近千元,第一次购买了贵重的大物件,这也是我有稿费了,有了自主支配权,才可以做这样的事。虽然没学过摄影,但我对构图多少有一些天赋,所以,这个红色小相机让我在那半年里,拍了好多家园亲人的相片,其中好多是关于老母亲和小侄孙的,我感激友情帮我把母亲晚年的影像留存了。这幅用做遗像的,是我挑选的,选了一幅最像母亲本真的表情自然的相片。虽然放大成黑白像了,但我仰望中,母亲那眼神仍是活的。
亲友们看着我家刚刚修葺一新的房子,都叹息说我母亲没福,好房子没住着。上级每年都有帮贫困户建房修房的福利政策,因为我写作有了点小成绩,领导关怀嘱咐把我家的老房子列入修葺对象。在中秋前刚刚修葺好,母亲也操劳了半个月,屋内布置等等细活还没做完,母亲就突然走了。
小时候,母亲是如何搀拉着我学会走路的,我和众人一样没有记忆了,而我在三十六岁时,老母亲第二次搀扶置换了双髋关节的我重新学走路,我永远也忘记不了。母亲还亲手搀扶我上了长城!
——母亲啊!
以前,读过一篇网络文章,一位母亲回忆女儿小时候哭着说:我怕母亲走丢了。这话很让我共鸣,我也怕,这是潜藏在心底里的恐惧与担忧。曾经,我还写了篇小品文就叫《我怕母亲走丢了》。如今,老母亲真的走丢了,她去寻找我父亲了吗?只有在梦里,母亲才能回来抚摸我的头,给我肿胀的伤痛处敷药。后来,在城市出租屋,有一回,我梦到母亲来给我做饭、洗衣服,我知道这是母亲的鬼魂,可是母亲并不伤害我,像活着时候一样照料我,我愿意跟母亲在一起;然而,有人阻拦说,不行呀,鬼再好,也不能和人在一起生活呀,可我就是舍不得让母亲走;醒来后,路灯光晦暗地映射到屋子里,回想着梦境中的母亲,我深感遗憾,怅然若失,真希望母亲的魂天天陪在我身边多好。其实,我知道,母亲真的没有走远,我想念母亲,母亲更放心不下我。
在母亲过世时,我和二哥虽然大悲痛,但并没有惊慌,因为有四嫂——
在写作《马说》期间,我的四嫂冯平获得到了两个荣誉称号:辽中县十大风采女性、沈阳市十大杰出母亲,之后又被授予了辽宁省优秀母亲和沈阳市道德模范称号。我很欣慰,四嫂为我们家三十年的默默付出,得到了来自社会的表彰。自从1982年四嫂嫁到我家,就辅助我母亲一起照料我们这个老弱贫病的大家庭。四嫂年轻时非常好看,是十里八村公认的美丽姑娘,所以后来我说这是漂亮媳妇进寒门。我第一次看到四嫂,是和四哥订亲时,她来我家认门儿。我和小伙伴们在院门口弹玻璃球,四哥引路,四嫂和她的娘家嫂子一起来做客,四嫂容貌俊俏,腰身窈窕,推着自行车从我身边走过,一种淡雅的清香飘逸。我骄傲地问小伙伴们:我嫂子好看不?往后咱们也找这样的媳妇。小伙伴们笑着起哄:净想美事儿呢。四嫂嫁到我家,是我四哥命好,也是我们家有福气。我总觉得四嫂就像神话中的仙女,看到我母亲太苦了,就来到我家帮我母亲;或者是上天派四嫂这个天使给我家送来希望与力量。当年,我家里四位老人、三个病人,四嫂敢嫁进门来,真是需要勇气的。老话儿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四嫂注定是我们家的人,进门后从未嫌弃过老人和病人。四嫂总是做好饭菜端到老人和病人面前,母亲给我们病人换下衣裳来,四嫂就拿过去洗。
四嫂是最爱孩子的,可是四嫂生了孩子后,因为家中和田地里的活计太多,我家缺少干活人,四嫂一个人顶几个人用,忙得没时间抱孩子,孩子交给老人和病人们带着。只有在孩子饿了想吃奶的时候,才喊四嫂来喂,四嫂这时候才能歇一歇,才能抱一抱孩子,获得母亲搂抱孩子的欢乐。小侄的诞生,的确为我们家带来了极大的幸福、欢乐和希望,这幸福、欢乐和希望也是四嫂给予我们的。
侄儿三、四岁的时候,就给病大伯们倒尿瓶,四嫂从来没有阻止过,没有嫌这样会脏了孩子。我家的房门槛很高,小孩子过门槛像爬墙一样,小侄也过习惯了,但有一天,他拿着尿瓶过门槛时,绊摔了,门槛外是踏板石,尿瓶就是玻璃罐头瓶代用的,瓶子摔碎了,小侄跌倒了,哭了。母亲和四嫂正在屋里做饭,急忙去抱起孩子。小侄眉头和两只小手让碎玻璃扎在破淌血了。且不说尿瓶玻璃碎片是否有菌,单说让人后怕的是正巧扎破眼眶眉毛里,差一点就碰到眼睛,真是万幸!后来,侄儿读高中时,想要参军,不能报考飞行员,因为身体上有疤痕。现在侄儿洪洋已经三十多岁了,可是眉头上的疤痕还在。侄儿从来没有为这块疤痕抱怨过。小孩子受伤,最疼处在母亲心头,可四嫂这位母亲也没为孩子抱怨过。
四嫂在日常家庭生活中帮我们做的,就必不可少有倒尿瓶、倒粪桶这项活计。母亲在家的时候,我们病人拉撒事情喊母亲,可是偶尔就会有母亲外出不在家、而我们病人又憋不住的时候,记得四嫂第一次帮我倒粪桶就是母亲没在家,我又恰巧肚子疼了,我挣扎着倚在炕沿边,勉强拉完后,拄着拐杖想自己把粪桶送出去。我身体强直,不能弯腰,拄一支拐杖,用另一支反过来勾着桶梁。忍着关节疼,慢慢挪蹭到房门口,四嫂正在院墙边筛黄豆,急忙赶过来,还说我:咋不吱一声?我不好意思地苦笑说:我能行。四嫂说:你得了吧,快给我吧。四嫂拎走桶去房后了。原本不好意喊四嫂做这种事情,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1995年大洪水后,母亲也老了,四嫂就不让我母亲再做饭干农活了,让母亲只照看我和二哥,家务和田地活计都是以四嫂为主了。父亲患脑萎缩后,神志不很清楚,有时吵着要出门乱走,有时闹着不吃饭,只要四嫂哄着劝着,老父亲就会像孩子一样听话,安静下来。父母相继过世后,二哥和我就完全依赖四嫂照料了,吃喝拉撒,洗脚,倒尿桶,全是四嫂一把手在劳作,而且总是微笑着做这一切。如果四嫂在照料我们时,是没好脸色地做,那我们也难于接受。四哥有时候下班回到家,还因为家里或者单位的什么事情而皱紧眉头,但四嫂脸上的笑容总是晴朗的,很少有阴天的日子。
我们爱吃烂熟一些、软乎一些的,四嫂做饭就以我们的口味为主,不让我们冷着、饿着。四嫂也把我惯坏了,像涮碗这样我能做的活计,四嫂也不让我做,心疼我是病人。后来,四嫂也笑说我是温室里的花朵。我什么活计也不用做,就一心一意读书学写作。四嫂没反对我写作,也没指望我真能当上作家,她就觉得是一家人,要照料我一辈子,等她老了,再让她的儿孙照料我。
我感恩四嫂,也同样感激四嫂的娘家人,四嫂的老父亲和哥哥、姐姐、嫂子们都支持鼓励她,没有一个人挑拨说“那样一个破大家,你管不起,别管了”。我记得,四嫂的老父亲来我家串门,对女儿说:这个家里,老的老、病的病,你老婆婆不容易,你要帮你老婆婆多干一点。四嫂的老父亲过世多年了,这句话,我永远也忘不了。
四嫂之所以这么好,有极大一部分也是源于我母亲的领教,四嫂在娘家是老疙瘩,最小的女儿,哥哥姐姐们宠护着,没吃过什么苦。而且,四嫂做少女时,她的母亲得病了,没能教导四嫂做女红针线活计。那时因为生活条件不好,家家的女人们都需要做针线活计。四嫂进门后,给四哥的裤子缝一条拉链,结果,缝在外面了,成了明拉链。四哥苦笑着来找母亲,说我四嫂不好意思过来问我母亲怎么缝才对。我母亲就手把手教我四嫂。再后来,四嫂生了小孩,给孩子做棉袄,也做错了,母亲就亲手返工拆线,告诉四嫂重新做,指导她怎么缝。奶奶在世时,给我四嫂讲过,我母亲当年照料我父亲的奶奶的事情,我太奶奶严重气管炎,佝偻蜷曲在炕头,连串咳嗽,还便秘,我母亲就帮我太奶奶抠大便。
家风传承!
婆媳关系是人性人伦中非常微妙的亲情,处理不好就导致家庭不幸福。母亲和四嫂这对婆媳偶尔在一些事情的看法上,因为代沟,也有分歧,但只是小节,主流大方向非常好。母亲患病住院时,四嫂在跟前照料,别人看了以为是母女。
四嫂有很多机会可以放手不管我们,比如,还要说到1995年大洪水后,因为房屋倒塌,四哥上班的学校里很多老师就干脆把家迁到镇里或者县城,四哥也有了心思,四嫂也想到镇里去,因为娘家人都在那儿。四哥和四嫂同我们商量,老父母及二哥和我都不想搬家,一是恋故土,二是觉得在村子里家族亲友多,遇到事情更容易有照应。四哥和四嫂这时候很为难,夫妻俩想搬家是下决心要把我们老人和病人带着,没有想到丢下我们,现在我们不走,四哥和四嫂就放弃了搬家的念头,我们拖累了四哥和四嫂。而且,因为父母年岁老了,无力把被洪水冲倒的房子重新盖起来,四哥和四嫂在大哥和五哥的支持下,在废墟上辛辛苦苦地建起了新房,管我们温饱。
有文化界的朋友来我家做客,悄悄对我说:一般家中长年有病人,屋里都会有一种难闻的外味,可你家没有。我说:这都是四嫂的功劳,辛勤打扫,清理卫生。
四嫂的做法,也耳濡目染地带动了我侄儿和侄媳妇,还有小侄孙,对老人和病人都非常好,我在家里时,若是读书写字吃饭晚一点,小侄孙就一直陪着我,直到把我拉上饭桌一起吃。四嫂嫁进门时,我十二岁,三十年过去了,因为我患病没有成家,在嫂子心中,我依然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少年,把我当孩子一样看待。当年,四嫂给侄儿买了好吃的,总要分给我一些,并告诉孩子“给你老叔点儿”。四哥买了两根猪排骨,四嫂炖酸菜,然后,把排骨分给我和小侄一人一根。
还有两件小事,我忘不了:一天清早起来,天阴得厉害,眼看要下雨,怕雨淋湿柴禾,家里人抢着堆柴垛,母亲没来得及做早饭,我就空着肚子一瘸一拐地去上学了。我正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忽然看到四嫂来到教室门口,打着伞,原来是特意给我买了两根大麻花送过来。那时候,生活困难,乡村家家都是一天吃两顿饭,孩子早晨吃不上饭、饿肚子上一天学是常事。四嫂笑着递给我的大麻花,让我在同学们面前非常有面子,很骄傲,在当时,麻花可是谁都想吃却十之八九舍不得吃的好东西。四嫂当时和我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就记得四嫂那时还没过门,与我四哥订婚半年多,四嫂去我们家,听说我没吃早饭,就专程来给我送麻花,有四嫂真好!四嫂生小孩后,有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到家,饿了,四嫂就给我盛了一大碗白面汤。当时天天吃高粱米饭和玉米面饽饽的粗粮,细粮难得吃到,我高兴得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四嫂还要给我盛面汤,母亲不让了。原来,这是因为四嫂身体瘦弱,奶水少,母亲买了猪蹄煮汤,炖白面疙瘩,给四嫂催奶的。而且,催奶偏方要求不放盐,怪不得四嫂给我在面汤上浇了酱油。就是这样的“好吃的”,四嫂也分给我一些。
我上网后,因为贪恋在电脑前,双脚在凉地上久了,犯胃寒引起胃痉挛,接连几个晚上痛得厉害,额头浸出了豆大的汗珠,身子僵硬不能翻身,若不然就疼得打滚了。用电话把村里的医生催来了,都没有好办法,可四嫂有办法,她去县城给我买了一个小电热毯,缝在厚棉垫里,铺在脚下,我再也没胃疼过。
有记者采访时,问及四嫂照料我们的事情,希望我说得很多,在细节上要丰富。然而,我恰恰有时候说不出来。四嫂照料我们三十年,其实都是家庭日常生活琐事,很单调,年复一年,今天是昨天的重复,今年是去年的重复,我们在屋子里连季节的变化都忽略了,仿佛只有白天与黑夜。四嫂对我们家最大的贡献,是支撑起了我们贫病家庭的日子;四嫂最令人感动的是为我们家辛勤劳苦付出三十年没有抱怨,时间证明了一个普通平凡女人的不平凡,可以说是伟大,母性之爱的伟大。
2006年,老母亲陪护我去医院做人工关节置换手术,从春天到秋天,这四个多月里,因为有四嫂在家里照料病二哥,老母亲才能够放心地全扑在我身上。当时,四嫂不仅要天天照料二哥,我手术时,侄媳妇正好生小孩子。现在的医生鼓励剖腹产,对于想自然生产的准母亲给予心理上的恫吓,以医学的名义摆出各种自然生产的可能性危险,直到孕妇和家属心理防线崩溃,掉进医生和医院的剖腹产经济利益陷阱。其实这些接产医生都是母亲生的,自然分娩是母亲的生理本能,然而,到了他们这里,好像全中国的新时代母亲集体丧失了生产功能。侄媳妇的娘家母亲本来坚决要求让女儿自然生产,我们也是这想法,可到了医院里,进入了那种环境,就像传销诈骗一样被医护人员轮番上阵给洗了脑,结果到底在侄媳妇肚子上割了一刀。自然分娩正常生产恢复得快,剖腹产非正常生产就是对孕妇的极大损伤,是对伟大母亲们的集体戕害,医改也应该管管这事。听说在外国医院除非孕妇面临生产危险情况,否则医生绝对不给做剖腹产手术。侄媳妇剖腹产后,不仅她自己遭受痛苦,四嫂照料侄媳妇坐月子也增加了困难。那一段时日,四嫂照料病二哥,照料侄媳妇,照料小孙子,真是难为她了,如果不是我去换人工关节,老母亲在家里可以和四嫂一起做,互相有个照应。
在这些之外,四嫂还给予了我另一次生命健康的更新。
我的肾结石感染,有脓性炎症,沈阳最大最好的三家医院都治不了我的肾病,因为我是先天畸形肾,加之是稀有特殊血型,让我转院去北京治疗。可是,在我们村庄里,别说我是没有收入不能完全自理的残疾病人,就是富裕一些的健全人家,又有谁能去北京治病呢?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四嫂和四哥决定,把家里的粮食卖了,凑足家里的全部积蓄,让我侄儿洪洋拿着,陪护我去北京。四嫂送我上车时说:钱不够的话,告诉家里,我们再给你借。我点点头,什么话都没说,也说不出来。我低下头不再看四嫂,怕泪水掉下来。我心里明白,四哥和四嫂让我去治病,其实是四嫂为主,四哥是一奶同胞,如果四嫂不同意,四哥一个人也决定不了。我还明白,这时我其实是很自私的,按照医生的预想,我这病已经复杂到不知能不能顺利下得了手术台,为了去治这前途未卜的病,我就倾尽家庭所有去赌命运了。我更明白,假若是四嫂本人有病了,需要到北京治疗,她都舍不得花这么多钱去。
有位作家老师对我说:“身罹疾患,是你的不幸;有此嫂娘,是你的幸运。”
虽然现在我来到了城市,但有时也依然要倚靠四嫂:2013年春天,我因为炎症要输液一周,在城市里身边没有人照料,我打电话给四嫂,四嫂对我说:你快回家来打滴流吧。我真的回去了。回家,母亲不在了,还有四嫂。
从母亲到四嫂,女人是我们家的坚实支柱,保证了家庭没有坍塌。母亲和四嫂,她们读书不多,并没有刻意去按照道德规范去做,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潜移默化地活在她们的骨子里。四嫂所做的只是家庭中的日常小事,在做这些敬老爱亲的事时,她并没有想到将来会获得奖励。她的愿望非常朴素,就是亲人和睦,家庭幸福,不求大富大贵,只盼平安吉祥。幸福是多种多样的,我感动于黄梅戏《天仙配》一句唱词:夫妻恩爱苦也甜!我们一家人亲情相依,融洽和睦过日子,清贫中也有笑声,痛苦中也有爱的温暖。后来,我在《马说》中写老父亲对儿子说:“你要记住,小畅是在咱们家难为的时候来的,是咱家的媳妇,也是咱们家的恩人!”我从来没有对四嫂当面说过感谢的话,大恩不言谢,即使电视台采访时记者让我按惯例在节目中表达对四嫂的感谢,我也没有说出口,一切都在我们家的日常生活里了。如果一定要对四嫂说一句话来表达感激,那么,我发自肺腑最想说的是:
我爱四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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