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无价值一课
有了充分的生活体验,我才学会真正观察世界。
——段成根
人年轻的时候,很容易自以为聪明。我二十二岁那年,对于自己想要什么,喜欢什么,都已经一清二楚;而在军队当兵两年之后,我清楚知道自己此生已过够了户外生活。随便别人怎样狂想礼赞大自然的壮美,我却背着大行囊回到老家去,决定修完大学最后两年课程。当时我心想,这辈子,除了高尔夫球场凹凸不平的深草区,我将不再涉足荒野。
后来,进入大学最后一学期时,我突然发现自己还得修一门自然科学始能毕业。
“修鸟类学如何?”我的学术辅导员建议,“听说那门课很轻松。”
不料这门课程与军队里大规模丛林演习毫无二致。“这是你们的参考书目、考试和野外实习的日程表,”胖墩墩的埃弗赖特·梅耶斯教授宣布。我一看那张单子,愣住了。每周测验一次,有十几本书要看,更有到方圆一百五十公里内的每个湖、每个沼泽、每个泥淖和每个禁区的野外实习。最要命的是:所有校车在清晨五时出发。“半夜三更开车!”我向同学悲号,“大家会需要矿工灯呢。”
我对这门课觉得很困惑。鸡鹰与条纹鹰长得一模一样,可是,我怀疑谁会在乎它们有没有分别。又有谁会在乎皇苇鹪鹩在眼睛上部有一道白条,鸣声像“啼喀托,啼喀托”,而黄鹪鹩则有深陷的眼圈,鸣声像粗嘎的漱口声?梅耶斯教授却在乎得很。
他总是千方百计把他对大自然的一片挚爱注入学生的心灵。解释绿头鸭的扑翅动作时,他使劲挥舞两条又短又粗的胳膊,活像在飓风中急旋的风车。为了让我们记住鹗通常在高校或电线杆头造非常考究的鸟巢,他会跳上椅子呱呱地叫。一天,他向大家示范表演翠鸟如何俯冲入水捕鱼,竟把双手合拢在面孔前,从教室一端奔到另一端,像日本神风队自杀飞机般一头朝废纸篓撞去,然后奇迹般地擦边而过,又马上变成引吭的美洲鹤,跳起求偶舞蹈。
梅耶斯教授不模仿鸟的动作时,就用诗般的语言歌颂鸟类。“鸟语为交响乐提供灵感;飞鸟之美成文行诗的主题,”他满口赞语不绝,“只须观察一个季节,只须学满一个学期,鸟儿准会偷走你的心,你一生享用不尽的愉快。”
他知识渊博,时常拿我们在森林、沼泽和牧草地看到的东西作题目考我们。指着一种刺蓟,他会问:“哪一种鸟用这种草垫巢?”要不,在见到被鸟喙啄得孔眼累累的树皮时,他会要我们说出这树叫什么名字,这种啄树的鸟叫什么,鸟喙钻啄树木为的又是什么。
再也没想到,这门课我居然及格,总算毕业了。
我终于可以把野外指南和双筒望远镜束之高阁了。看来,梅耶斯教授的课给我的唯一教益,只是关于此人动作如何古怪滑稽的诸多轶闻,以及我的戏言:“我所修过最无价值的一课。”跟朋友和同事说起这些,听者无不捧腹。
后来我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也开始带家人去我会发誓此生永远躲避的远足野营了。和家人在一起,我竟发现了一个我过去忽略了的天地。我们一家人一起学着辨认植物、昆虫、化石、花朵、星星、树木——甚至于鸟。多年置诸脑后的梅耶斯教授的那些课,不期然又回到我的记忆中。
那天晚上,我们在山腰扎营。我和妻秀莉及四个孩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一只飞鸟上下周旋,像一具空中吸尘器般吞吃昆虫。“这鸟叫做中美绿蚊霸翁,”我如此自然地说出它的名字,连我自己也惊奇,孩子们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
又有一次,我们全家徒步短途旅行。孩子们看见一只鸟,翅膀像是受了伤,艰难地在地上一蹦一扑向前走,很为它担心。我叫他们放心:“这是只领行母鸟,正设法把我们从它的鸟巢引开。”我后来终于找出尘封的野外指南和双筒望远镜,放入我的背囊。
我们在各地旅行时,我因曾跟梅耶斯教授观察鸟类,所以能够分辨在佛罗里达州见到的灌丛鸦和在加利福尼亚州见到的暗冠蓝鸦;而全家在国外的旅行,则因看到各种珍奇鸟类而变得丰富多彩,像亚马逊的长腿鹰,加拉帕戈斯群岛的蓝脚鹈鹕,还有红里——这种涉禽大群栖息在非洲的湖沼,染红了湖水。
然而,更使我想起梅耶斯师恩的,却是每天在我家饲料盘和树林边见到的各种鸟类。一天,院子里飞来一只棕胁唧鹏,我赶快去把双筒望远镜取来。正当我调校焦距细细观察这只一身三色美羽的鸟儿时,它宛转唱起一支三个音符的歌,使我突然回忆起梅耶斯教授当年怎样学它的啼呜:“啼喀托,啼喀托”。这时,一股强烈的愿望油然而生,我真想对老师说声谢谢。是他预言“鸟儿准会偷走你的心,给你一生享用不尽的愉快”的。
我于是给母校打了电话,询问他的近况。没想他已在十年前去世。挂上电话之前,我问他可有后人。有的,老师有两个女儿,一个在爱阿华,一个在马里兰。“给她们打电话,”内心浮上无声的催促。我拨通了电话。
“我希望向令尊大人道谢,”我在电话上说道,“不过,我是在多年之后才体会到他和他那门课的价值的。因此,现在只能对你们二位说了。他使我领悟一个道理:越深入观察世界,越能领略更多的美和更多的奇迹。”
老师还启迪了我,使我意识到,只要我们留意,自然界还有若干重大的讯息向我们传递。那天,我看几只紫红朱雀在我家的饲料盘上争食,顿时联想到自己像它们那样,在上下班火车上与其他乘客争抢座位的情景,不禁羞愧难禁。人非鸟雀,我下决心,今后不再争抢。又有一次,我留心观察一对黑额黑雁如何哺幼,于是记起它们从一而终的习性要是我们能听得懂雁唳的含义,不知道可以知道多少长相厮守的秘密!说得更切题一些,我应该如何更加体贴,使我在自己时间久长的婚姻中多些关爱。另一天,我伸长脖子眺望一队排作人字形飞过天空的迁徙中大雁,不由得联想到,人类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最佳途径就是帮助他人。我于是下定决心不再那么自私,而应当向人生旅途中的同路人伸出援助之手。
“你们看见了吗?”我向孙女杰茜卡和艾雪莱耳语。
“看见了,”孙女回答,“是哪一种鸟?”
“让我仔细瞧瞧,”我说着举起双筒望远镜,然后开始描述这种胸前有赤褐色细条的黄羽小鸟。“依我看,这是翁莺,”我试说出鸟名,“不过,我们还得查证一下。“不消一会儿功夫,我在野外指南中找到一张翁莺雄鸟的图片,让孙女对照,看看像还是不像。
“就是它!”艾雪莱叫出声来。杰茜卡则往枝头那活像一抹阳光的鸟儿走近一点。翁莺并不害怕,反倒向人面对面唱起了歌儿:“嘶喂咿,嘶喂咿”,仿佛在说:“甜蜜,甜蜜,甜蜜,瞧我多甜蜜!”
和煦的阳光穿过枝叶射下,勾勒出一人一鸟动人心魄的美景。这样的画面,依我看,一定是上帝专为父母和祖父母准备的杰作。
翁莺飞走了,祖孙三个也继续往前走。我们沿着林中小径一边前行,边闲聊,同时四下张望,看有没有更多的美羽珍禽出没。
“告诉我,爷爷,”艾雪莱搀起我的手问,“你那来这么丰富的鸟类知识呀?”
“其实我的知识并不多,”我回答说,“而我所知道的那一点知识,大部分是从一位大学老师处学来的。”接着,我向孙女说起梅耶斯教授这个人,以及“此生最无价值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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