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在英雄肩上
父亲驮着我,昂然前行。
——齐 雄
父亲心脏出毛病,进了加护病房。他的六个成年子女一听到这个消息,都急忙赶到医院。父亲躺在那里,身体和多种不同的机器连接着。那天深夜,他倾力和那股硬要把他拖走的巨大力量搏斗,我们和母亲围病床站着,执住他的手,在他耳边说话。
“再见,爸爸,”我们说,“我们爱你。谢谢你,爸爸。噢,不……”
我们按着的那个身体停止了呼吸。大家掉过头去看机器上的读数,随即禁不住同时发出一声哀号。父亲去世了,终年七十五岁。
父亲逝世,我以为自己以永远不用长大的幻想一下子破灭了;我一直相信在人生道路上总有父亲为我开路,现在我再也无法靠这个念头来安慰自己了。我变得孤单脆弱,而且从此必须对自己的生命负更大的责任。
我忆起五岁那年一个早晨的情景。那时大风雪刚停,爸爸把我驮在肩上,从我们家走一公里半路进城去。他在积雪的路上昂然前行,我怕自己会滑下,用双手牢抱着他的头,却在无意中让无指手套捂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见了,”父亲说,却依旧迈步向前,就像位蒙眼英雄,驮着我在这陌生、没有人踩踏过、幻境般的冰雪天地里跋涉。那时他刚从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场回来不久,这次驮我踏雪之行,是我第一次体验我们父子间那种真挚永恒的感情。
父亲落葬时,其他往事一一涌上我心头,我发现自己很想透彻检讨对父亲的观感。他究竟是个多好的父亲?失去了他,我应该悲痛欲绝,为什么我没有这样?我可会原谅过他的种种缺点?
我从十多岁开始就盼望父亲常常给我鼓励,但是他很少这样做。我中学毕业后,告诉他我想去当演员。他立即滔滔不绝大谈干演员这一行多么不牢靠:“到头来你可能要在街头要饭。”
有一次,父子俩为了决定要去学演戏这件事又大吵了一场,过后他怒冲冲地闯进我的房间。我在房门口迎着他,二人面对面站在那里对峙着。我举起拳头,对他怒视,气得发抖,说除非他想打架,不然这事就这么定了。他那张本来气得通红的脸一下变得刷白,然后转过身,塌着双肩走了。人生中的一次重大转折就此发生。从此我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他不会再阻挠了。
不过他继续保持端慎态度。我终于成为职业演员之后,他来百老汇看我表演,事后评论说:“依我看来,另找一个行当谋生肯定更明智。”
我后来找了一个他所谓的谋生行当,在一家报馆工作。但我的第一部书一出版,就把那份工辞掉了。“现在你既然有了这个资历,”他说,“是去找一家公司求职的好时机了。”我告诉他,我打算尽可能从事自由职业,他听了之后就没有再做声。
多少年来,我曾多次明言地恳求父亲信任自己的儿子,而父亲的反应总是面露怀疑。我也渐渐认识到,从前父亲老训诫我,其实是他对我表示关怀的方式。早年我会以为他不关心我,可是后来我了解,他能做到的,他都做了。
我还领会到他甚至启发了我——不是用言辞,而是用行为。他一打完那场残酷的战争,就回来抚养六个子女。
父亲曾从事广告业二十年,然后经营房地产二十多年。他常带我们去度假,供我们读完大学,给每一个孩子打下基础,使我们能自信十足地各奔前程。我们散居各地,他常常写信给我们,又安排全家团聚。
父亲逝世前两星期,曾给母亲祝寿。我们几个儿女各自从居处乘飞机回去团圆,又陪父亲去钓鱼。他看上去精神不大好。
我们那时没有察觉他已经病得很重,现在回想起,他显然是故意瞒着我们,以免大家扫兴。
离开父亲那天早上,父亲把我拉到一边,指着一支九十厘米长、六十厘米高的神秘盒子。我赫然发现盒子里装着的是几百张剪报,都是和我做过的事情有关的。“我猜想你会很乐意收下这盒东西,”父亲说。
我们互相拥抱,没想到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一次拥抱了。然而父亲一定已意识到他自己来日无多。
我捧起沉甸甸的盒子,突然明白了一点:不管他说过的话听起来似乎多么逆耳,但他在我离家后便收集一张一张的剪报,放进盒子珍藏,这充分表明了他多么爱我。原来,在那些岁月里他始终伴随着我,关心我。
接着就传来父亲病危的消息,然后是连续几个月不时想起他。今天,父亲离我而去己整整一年半了,但是对他思念之深,非言辞所能形容。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我最怀念的竟是久逝的孩提时代——那时候我完全信赖父亲,相信父亲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扶助我走过人生道路,而且会保护我。
一天,我带五岁的儿子班杰明去散步。我把他举起,让他骑在我肩上。他伸出双手抱住我的头,捂住我的眼睛。“我看不见啦,”我说。可是儿子的小手指没有松开。我眼前一片漆黑,只好摸索着前行,感觉到儿子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想当年我也是这年龄,父亲曾同样的驮我前行。忽然间,我感到热泪盈眶,这是父亲去世以来我第一次流泪。我还发现自己在这陌生、幻境般的亲子天地中成了新的蒙眼英雄。在这个天地里,人生道路再次始于足下,你既满怀希望,又惶惶然不知未来会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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