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据了半个天空的笑意
半年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飞来一张明信片,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詹天石
诊所,开在城郊建筑工地一处废弃的工棚里,三面垒着砖,当路的一面挂着一张蓝布帘,白天用两根竹竿撑了,可以遮阳挡灰,晚上,竹竿一收,算是门。
诊所的主人,是一个20岁出头的外来青年,皮肤黑亮亮的,嘴上留着浅浅的胡须,像国画师用浅色的墨笔写意画上的一笔。他的衣着也非常陈旧,有的肩上背上还留着补过的痕迹,在我印象中,他的衣服很难得有一件纽扣是没换过的,颜色和大小都不般配。好在这里是建筑工地,虽然今后这儿将会是一片现代化的城市,但现在还不是。故而,在一群群民之中,他的衣着还不算太扎眼,他也因此好好地开着他的诊所。
我是到他的诊所看病的惟一一个城里人,我家乡所谓的城,也不过是这座准现代化大都市里许多市民瞧不起的“县”,我脑袋上也挂着“县农民”这个雅号,然而,在这里打工的许多乡下青年,他们大多居住在离县或镇所在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在诊所里的出现,无疑引起诊所主人的警惕。事后,我才知道,他的诊所没有行医证和营业执照,他的紧张和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和这些乡下人一样,我也是来打工的。最初在一家报社,因为只会写稿子而不会拉广告,收入非常低,就住在城外那些别墅坯子里。这些别墅不知什么原因一直空着,白白便宜了我们这些外来人,特别是有几个捡垃圾的,一边捡垃圾一边在别墅里喂了一大群猪,居然发了财。
出来打工的最怕遇上生病,但倒霉的我居然在出来的第一个月便赶上了,更可怕的是,病得非常不是时候,月底——离发工资还有几天。
挺了两天,鼻子揪红喉管咳痛脑壳里面像在踢世界杯。隔壁一位捡垃圾的看我脸红得像关公,伸出脏兮兮的手一摸,大叫一声就跑了,不一会儿,便带来了一个人,他便是我前边提到过的诊所主人。
他用简单的医疗器械为我输液,因为四面墙上都没有钉子,他用手举着给我输了两瓶药水,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我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小毕。
小毕到这座城里来的原因跟我和大多数打工者不同,最初,他在家乡的一所卫校里读书,父亲为了给他挣学费,独自一个人到了城里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在一个夏天的正午跌倒在阳光下,从此再没爬起来。这段故事我听小毕讲起过三次,每一次结尾,他都会含泪说:其实,只需要一瓶十滴水,一毛多钱,或者,或者用汤勺刮背,父亲都会没事,可……没人懂。
父亲死了小毕也没法读书了,他在城里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之后,就决心不走了。最初在工地上打杂当小工,他亲眼目睹了和父亲一样的民工们用壁虎酒医百病,用石灰水止胃痛,用锅烟墨治扁桃体发炎,心里比刀扎还痛。在工作之余,他用工资买了些便宜但非常有效的药,利用在卫校里学过的知识给大伙治病,疗效居然还不错。工友们发现他能治病,就动员他开个小诊所,他最初的200元资本,便是民工们5元10元地凑的。
小诊所开张之后,生意非常好。周围几十家建筑工地的几千民工是非常好的客源,而且,小华收费也非常便宜,一般一两元钱便能治好感冒,如果没发工资还可以记账赊药。小毕为了找到便宜药,跑遍市里各个医药公司,尽量将那些城里人已不太爱用的便宜药倒腾来,喂进乡下人不太挑剔的嘴里,居然效果奇好。为了进一步把这种优势发展下去,他又买了许多书,借着在城市里的便利,不断向医学界的前辈求教,虽然吃了不少白眼,但也学到了不少本事。
这样,民工们算是有福了。夏天有十滴水苦丁茶,冬天有甘油冻疮膏。这些既便宜又实用的药,许多都是小毕亲手调配的,几乎是白送。和许多医生不同,小毕并不希望自己的生意太好。他说:要挣钱不能这样挣,这些民工手里哪一张钞票没浸满血?
其实,他有很多挣钱的机会,但都被他近乎书生气地放掉了,他说,只要挣够饭钱和书钱,他什么也不想。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譬如给我治病那次,他只收了十几元钱,只够药钱,至于他站4个小时的工钱算是白送了,我们也因此成为朋友。我常常在他面前自惭形秽,特别是在主编划稿费或同事抢了我的广告业务心理不平衡的时候,小毕那个小小的诊所,成了我心烦时最想去的地方。
常常是一瓶劣质烧酒一包花生,我们就坐在离城市不远的地方远远地遥望城市,特别是月朗星稀的晚上,看着城市里闪耀着的如酒醉人眼睛般的灯火,我总是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继而会问:小毕,你有没有失落的感觉?小毕喝一口酒,认真地想了想说:有时有,但绝大多数时间没有,我觉得很多人需要我,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很舒服。
“那你应该去当牧师。”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其实是很多伟大的牧师本来就是医生。”黑暗中,我感到他的眼光熠熠生辉。事实上,不只是我心里不痛快才到诊所坐坐,周围工地上所有的民工都会这样,他们会向小毕讲许多喜怒哀乐,小毕说自己有时还真像是个牧师。
此后不久,我跳槽去了一家电视台,住得离城也稍近些,去诊所的时间渐渐少了些,有一天晚上,闲得无聊,买了一瓶酒和半只烧鹅去诊所,还没走拢,就见诊所里灯火明亮,一大群民工围着一台彩电笑着闹着,彩电是几十个民工合资买的,大伙一致认为,放在诊所里最合适。那天夜里,我的烧鹅和酒成了催化剂,使城郊的夜第一次有了热闹的气息,每个人只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块鹅肉,却兴奋得吃了蟠桃御酒的小候,手舞足蹈,这种发自内心的欢乐,是民工们少有的。小毕坐在角落里,一直不发一语,但眼里却流动着异常激动的情绪。从这天夜里开始,诊所正式取名叫“暖心诊所”,住在近处的民工找来油漆,扯着我有生第一次题写了一个招牌。
我说过我是一个倒霉的人,这不光表现在我工作过的单位从来没有景气一次,连我爱逛的书店,倒闭的机率也比别的书店高出几倍。这次,厄运居然就降临到了那家和我一样倒霉着的小诊所。或许我太宿命了,但不这么想不行,因为就在我给“暖心诊所”题招牌的第3天,全市医疗市场开始严格整顿,这次与以往不同,据说是要动真格的。
我被分在夜查小组,跟随采访清查非法行医摊点,在清理了3家无证性病诊所之后,车子开到了郊外,我一直担心的事发生了,“暖心诊所”被取缔了,尽管在一旁看电视的民工愤怒异常,但一听说是执行国家法令,也便只能愤愤地站在一旁,或干脆怒气冲冲地冲回黑夜里去。小华一直没有言语,只淡淡地看着他平时非常珍惜的药片像烂豆子一样散落在地。从摄像机里,我看见他的眼泪在眼眶中转着转着,却终于没有冲出眼眶。在这天夜里,我惟一能做的便是将拍到的图像悄悄抹掉,冒着被领导骂的危险回去汇报说电池用完了。
第二天,我又到诊所去,看到的只是一间空空的工棚,干干净净的,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小毕和他的“暖心诊所”像一个美丽的梦,在这里绚烂地盛开过,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半年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飞来一张名信片,落款是一所卫校,上面只寥寥写着几个字:就要毕业了,我还会回来。
信上没有落名,但我敢肯定是小毕,我悬了半年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小毕盈着笑意的眼睛在窗外占据了半个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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