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一个薄命的诗人

吊一个薄命的诗人——刘梦苇　蹇先艾

“你的朋友刘梦苇死了，你知道吗?”前天夜晚B君老远的从东城跑来告诉我。他说，他是看见报上的登载，而且听了好几个人的传说。这个消息的来临，谁说不是突然呢，像青天里打霹雳一样令人震恐。我问他看的是什么报?他回答说，记不清。我立刻堕入了疑信参半之中，然而我心头弥漫了凄惨。这一夜我几乎不能成寐，眼前时刻幻起梦苇的影子，我默忆起他在《呕吐之晨》中，有这样的诗句:(见《诗刊》第三号)

我已然于世界无所留恋，
人间的关系原本就浅浅;
今生呀，以不了了我心愿，
相期于黄泉之下呵，再见!

若有你的倩影慰我痴心，
生与死的距离远亦近;
有人怜我:不幸短命死去!
请告他:不短命才真不幸!

死之神的请帖既已来到，
我可不要趁早束装就道?
可爱的!我们从此永别了，
呵，黄泉之下呀，把晤匪遥!

唉!谁能说这不是短命的象征么?梦苇!你的死兆已透露在字里行间了。今天的消息如果不确，那自然是我唯一的心愿。我想起你苍白憔悴的面貌，还有你那颤弱的声音;你真的有了什么不幸吗?我的眼泪是不容易替人流的，现在为你已经几度在眼边徘徊了。你的诗歌还在蓬勃的进展，我相信你决不会就撒手的去罢，你正在创造你光荣的将来!

昨天我去访赓虞，藉着探听你的病状。赓虞迎头凄然的说道，“先艾，梦苇不在了!”这件事的证实是多么一种难言的悲哽，我和赓虞含泪静坐着不发一声。后来我详问你临死的情况，才知道你在几日前就去了;我对于你的友谊真太淡薄了:你搬入医院我完全不知道，你的死我更是茫然。暑假中因为当家庭教师和给弟侄补课的两重职务，使我非常的纷忙，以致没有常来看望你，死时又没有赶来送终。这是怎样的对不住故人;梦苇，你也埋怨我吗?你的死是多么伟大，已经留下深永的印迹在人间了;然而总要引起你的朋友们的悲痛，尤其是从文，听说那天在北海他听见你病危就痛哭过一次，你死后他的悲思又是怎样?还有你的爱人，你的死耗的传到，他又能不心碎吗?但是梦苇，你已在诗坛上有了很好的成绩，你死了是一点愧色也没有的!这孤寂的人生，有什么趣味，有什么值得留恋，这冷酷的世界，永远没有同情的获得的希望，离去了，这也算你的幸运罢!我虽然不是诅咒生，但你的死的讴歌，我总有相当的同情:与其在隔绝的人间做些恐怖的恶梦，不如到荒山去享些自然的闲福;这也是我常常所企想。

梦苇!我追忆我们相识的经过，何等有趣!但一回首，我总不免要怆然于心，虽然我很达观，生死我早已看得分明。最早我知道你的名字，是读你在《创造季刊》上的《吻之三部曲》，我真佩服你的大胆，那是一向的作家们所不敢道的话，所不敢披露的情绪，你居然能够畅所欲言痛快淋漓的抒写，这不能不说是奇迹。你那首诗热情多浓厚，意味多深沉，像急瀑飞涧似的，像野马奔腾似的，真当得起“热情之狂歌”五字，当时你的诗给了我一个深刻的印象不可磨灭的印象。后来我又在《青年文艺》(?)上读到你许多诗和杂文，都很使我感动。我渴想同你见一次面，但是总没有机会。去年你在十二月的“晨副”上一篇文章里称美我的诗，那差点没有把我愧死!我做诗不过是在“榨油”“熬汁”，竟会有你起来提到，太可笑了。但是我很高兴因此或者有一个机缘我们彼此能够会见也未可知。不久从文请我们在东城吃饭，在那里我才第一次认识了你。那天我记得有黎锦明，朱大楠，胥之，顾千里等在座，对于诗，我们还和黎君起了一个小小的争辩。那夜我和你谈的话也不少，大半是关于诗一方面的，中间你有许多主张都同我的理想相合。那时就听从文说你有肺病，我看你的身体太弱，谈吐和精神确乎也很委靡。原来你的离别人间，早已种下宿因了。

以后我们时常通信谈诗，有时我也到你那里去读你的新作。你对于诗歌的努力和热心，是我从来在朋友中没有看过的，我尤其感谢你介绍一多子沅孟侃诸君和我相识，因之我创作新诗的兴致比从前更浓了几倍。唉!谁知道如今做诗的伴侣又失去一个呢?

记得我们在《晨报》出《诗刊》的时候，同人中最热心的总要推你了。每次在志摩家开会，你到得比谁都早，而且每回都有几篇诗带来给大家传读，当时几乎没有人不惊诧你的创作力的。哦!梦苇!天赐你一副热烈的情绪和美妙的想像罢?不然，你怎么能流泻出这许多动人的心音?前些日子我遇见张君劢先生，谈起诗来，他也颇赞美你的《铁道行》的想像;还有许多我的朋友读你在《现代评论》发表的诗歌，都说好，而且来问我关于你的种种……梦苇，你可以瞑目了，你的作品已感动了多数的读者了。你的遗集《孤鸿》，我想子沅一定给你催促付印的。你有了这样一本心血的结晶，这二十五年的人生，总没有空过罢!

梦苇，你是没有父母的人，你真是一只“孤鸿”，我们是同样的身世，同样在人间的凄风苦雨之中彷徨，不料你竟先我而去了。你的死，听说是穷，病，失恋三个原因。咳，是的，无产阶级的人们在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地位;病了你没有钱怎样去医治;失恋尤其是催促生命的使者。梦苇，你一人而兼备三样，这人间还有你沾恋的余地吗?

一月之前，你在公寓卧病，我曾来看你一次，不意那回竟成了我们最后的一面。那天我看见你消瘦得可怕。我问你怎样会到了这个地步?你颤声回答道:“每天吐血太多，而且我有好几天没有吃饭了。”后来，我怕你说话太多，只静默地坐了十几分钟，回去。

呵，一个月之后，你居然同我们长别!

梦苇，悲思断伤了我脆弱的心，我的灵感要丧失了;今后写诗，你叫我更何从去找寻情热如你的良友?

九月十五日

载《晨报副刊》1926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