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的转变

十二年的转变——悼何心冷先生　胡政之

我写这篇东西的时候，距离心冷病故，已经两星期了。在这十几天当中，心冷形形色色的面影，跳跃在我脑海之内，没有消灭过。本来我和他有十二年的合作，从服务工作到私人生活，差不多我都居于半师半友的地位。从民国十一年到十四年，他是烂漫天真的小孩子;从民国十五年到民国十七年，他是生龙活虎的大斗士;从十八年到二十年，他渐渐变成颓废消沉的畸人;从二十年一直到死，他简直像神亡气索的病夫了。他在十二年中，个人有这样大的转变，实在是我没有尽到严师挚友的责任所致，所以我每一合眼，便觉得他的种种面影，盘据在我的脑海，叫人感觉万分的悲哀。

他和我最初合作，是在民国十一年，当时我正在上海创办国闻通信社。介绍人是他的内弟李子宽君，彼时他和他夫人镌冰女士方在初恋中，子宽因乃姊之愉扬，特地推荐他入社。他有清晰的头脑，明敏的手笔，每到上海各界有开会的时候，出去旁听，全凭脑力，回来一挥而就，记载无误。数次之后，每有多人聚会之处，只要有心冷在场，各报记者，纷纷走去，说道:“何心冷来了，回头看国闻稿子吧。”这是表示对心冷的记述，有绝对的信用，国闻社能在上海造成坚实的基础，心冷实与有力焉。可惜他天资绝顶而疏于事务之才，所以除掉开会纪录以外，外勤工作上很少成绩，久而久之，索性专干内勤，哪里也不跑了大凡团体事业，大家总有个比较，在勤惰劳逸之间，若果有了显着的不同，决非持久之道。我因爱他才华，重其所长，不断地替他解释调护才得大家相安。心冷聪明人，他所以深深对我有知己之感，就从此起。

民国十三年，我们因为感觉通信事业，不过是为人作嫁，太无生趣，于是开始创办《国闻周报》。在这时候，心冷得着发挥能力的机会了。《周报》是从十三年八月三日出的创刊号，从封面题字，广告撰文以至报内的补白，一切打杂零活，差不多全是他一人包办。我很欢喜我的眼力不差，储才得用;同人们也十二分地承认他的天才，倾服他的文字。在《周报》第一二卷中，几乎每期都有他的著作，小说、电影评论、时装小志，花样翻新，心思百出。同时他对于同人，不技不求，不骄不慢，充分表现出活泼天真的襟度，所以无论什么人，对他都只有好感的了。

民国十五年九月，我和达诠季鸾两兄主办本报。我认为心冷更可以发挥他的天才，于是从上海调其来津，帮同筹备。那时他简直是生龙活虎，什么事都帮着我们干，如是者两三年，不但办《大公报》，还要照顾到《国闻周报》;不但管编辑部事，还要管理到发行印刷，他那和蔼的性情，爽直的言语，不但经理编辑两部同人和他要好，即是工厂的工友徒弟，也都对他亲爱非常。他那一支隽永深刻的妙笔，在天津卫博得若千万读者的同情;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在这极盛时代，因为生活的无节制，便种下很大的病根，后来大家劝他结婚，这才于民国十八年八月和镌冰结婚于常州。当其携妇北来之日，我们在西湖饭店公宴欢迎他的时候，达诠代表致辞，同人都满怀新希望，以为从此可以把他从颓废浪漫中救出来，谁知仍然无结果，这是我万分遗憾的。

他和镌冰本是由友谊进而为恋爱，由恋爱进而为夫妇的，他们的恋爱过程，他自己描写得多。他对于甜蜜的新家庭，曾有十二分的幻想的，结婚之后，镌冰也在馆服务，每天同出同归，双飞双宿，这是何等美满?可惜好梦难长，镌冰终因母病南旋，后来他的生活，依然回复到无节制的状态。中间回上海一年，穷愁潦倒，处境奇苦。当时我们虽然送些通信费，原不过是补助性质，他既不能在南方作事，只好召他回来，但是家眷既然不能同行，起居饮食，仍旧无人张罗，于是从浪漫到颓废，从颓废到病态，终于把十二年前天真活泼像一个天使似的青年，送到坟墓中去了!

新闻记者的生活，本来就是‘起居无度，饮食无节，’但是为健康计，应当刻刻留心，于无度无节之间，保持相当轨道。心冷之死，就死在这听其无度无节而变本加厉之中，这是我所万分抱憾的事。因为我和他的交谊，本来可以充分干涉他的私生活，我很觉得既已调护他的事业工作于前，不应当放任不管他的私生活于后，这尤其是我写这篇东西时候十分伤感的一个原因，我希望许多天才的青年人，以他为戒!

载天津《大公报·小公园》1933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