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微笑——纪念陆蠡 柯 灵
抗战中我们失去了许多朋友,陆蠡(圣泉)先生是为很多人深深悼念的一位。生平如此敦厚,如此温静,结局又是如此不可究诘,想来真是使人惆怅,有如心里受着蛀蚀,而又无从搔摸。
我认识圣泉是在抗战第二年,当时正为《文汇报》编《世纪风》,托朋友请他写稿。稿来了,附着极其谦和的信,说是写得不满意,不合适可以退还,千万不要客气。事实上那是一篇隽永而精致的文章。正如圣泉的为人,他的文字也是认真切实,一丝不苟,质朴中蕴藏丰深,而凝静如一潭寒碧。接着我去看他,彼此都没有谈什么,在我却是一次愉快的会见。
沦陷期中的上海是寂寞的,热闹场中没有我们的份,朋友陆续走向内地,留下来的屈指可数,大有“人散后,一钩凉月天如水”的情境我们既不能相忘于江湖,就只好相吻相濡,在泥淖里打滚。圣泉不久成为我们常常走动的熟人之一,然而他似乎比谁都拘谨,偶有聚会,说话最少的照例是他。
圣泉的沉默使我想起木斋的木讷。他们在文艺工作上所走的路彼此不同,品德上却颇有共通的地方,忠诚、恳挚,而同样拙于辞令。木斋对最熟的朋友也往往相对无言,然而他静静地望着你,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你可以体察他对人充满着好意,绝不是那种高傲的缄默,森然如不可测。跟圣泉在一起,也常有这种境界,但他比较更为温煦,时或腼然,有所肆应,使人感到亲切。如果你跟他有点事务上的接触,你更可以体验到他怎样地乐于迁就,把愉快送给别人。
在文人传统中有宁静澹远的一路,圣泉正是这一类。不趋时,不阿俗,切切实实,闭户劳作,劳作所得,殷勤地献与世人。他决不“孤芳自赏”,或者“顾影自怜”。他是淳朴的,一个道地的山乡人。这点淳朴使他在品格上显得高,见得厚,也正是他终于默默地为祖国献出生命的根基。在彼时彼地,如果真有所谓高贵的东西,我愿意举出圣泉的淳朴的性格为例。
世变的剧烈使人不遑宁处,生活本身就成了大大的磨难,几年来真如唐僧取经,重重叠叠,无非是风波灾晦。当时的细情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圣泉在其间似乎曾经回故乡台州住了一阵,重来上海以后结了婚,他亲自一家一家往朋友家里跑,腼腆地邀请大家吃喜酒,似乎浑身都洋溢着幸福感。以后太平洋战争勃发,日本人进入租界,文化生活出版社被抄查,新婚不久的圣泉竟跌进了那个可怕的深渊——使人谈虎色变的日本宪兵队。出版社被抄的时候他正好相左,他有的是从容趋避的机会,可是为了负责,他自愿向捕房“投案”,而因此终于被引渡到了敌人的手里。
这可怖的运命使人无从措手,朋友们想尽方法,到处托人营救,却始终连门路都摸不着。恍惚迷离的消息,一阵一个样子,一忽儿说他押在上海,一忽儿说他移解南京。……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了。还有一个可信的传言:他在宪兵队里承认他是爱国者。如果在清明的世界,无间敌我,爱国决不该是遭忌的理由;可是"爱国有罪",在我们本国政府的统治下尚且如此,何况敌人?圣泉不见得连这点乖巧都没有,可是他的正直毕竟使他在苟活与成仁中选取了后一条艰难的路。这就是圣泉!
从认识圣泉到最后,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安静的笑容,想象狱中的圣泉,我似乎看见他也是这么静静地笑着,安详地忍受着那无比的灾难。
对于这样的一位朋友,我惭愧用这么浮浅的短文加以追念。希望我的虔心能减少草率的罪愆吧。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二十日
载《柯灵散文选》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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