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说(代序)
常利民
造物主替人想得很周到,既赋予了人感受的本能,又赋予了人诉说的本能,这就使人得以在一种相对平衡的心态中活着。婴儿刚一落生,头一件事就是哇哇大哭,宗教人士把这解释为对人生的恐惧,他或她还没有睁眼便预感到今后的旅途充满了坎坷和艰险,因此虔诚修持成为脱离苦海的必须;医务工作者认为这是环境刺激的结果,突然脱离了母腹,安全感没有了,温度、湿度、舒适度也不可同日而语,因此便用哭声表达留恋和拒绝。两种论点的不同是明显的,但共同点也是明显的,那就是承认婴儿降生时的哭声是一种表达,一种诉说。
有不懂诉说、不需要诉说、不想诉说、一辈子没诉说过的人吗?
一位老实巴交迟钝木讷的农民,苦做了一年只收获了两张白条,耕地的时候,便莫明其妙地狠打了并没过错的牛。气消了一些之后,发现了牛屁股上红肿的鞭痕,心痛得直掉眼泪,赶紧拔一把青草补偿那可怜的出气筒。他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但他从始至终的行为都是诉说……忧愤的诉说。
一位退休的老工人,在家闷了些日子,有一天出现在街头的老年京剧队里,一条五音不全的嗓子,张口就是“包龙图打坐开封府……”而且乐此不疲,每天不唱两回心里就闷得不行。如果了解了他一辈子都没扬眉吐气过,了解了他一儿一女至今没有正式工作,了解了他没少送冤枉礼,就懂得他为什么热衷当包龙图了。
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几十年围着锅台转,老了老了却参加了秧歌队,穿红挂绿,满脸油彩,踩着锣鼓点,合着唢呐声,哪人多往哪扭。残阳落照的人们怎么痴迷起艺术来了?其实呢,京戏也罢,秧歌也好,都不过是一种载体,是一种外在的表现形式,它们承载的是老人们几十年酸甜苦辣的人生体验。唱是诉说,跳也是诉说。无论唱腔如何婉转,舞步如何欢快,也掩盖不住那份炎凉和沉重。纯而又纯,与社会人生无关的艺术,世界上存在过么?
强行压制诉说的欲望会怎样呢?这大概和渴了不喝水,饿了不吃饭的后果相似,甚至更坏些。资料表明,身患绝症的人们中,性格内向不善诉说的人占的比例很大。有一回听气功报告,开讲三分钟就有人嚎啕大哭起来,当时我就想,这人活得不定多不如意呢!舒心的事少,窝心的事多,又不善于排遣,积存在体内化不开,今天被气功师诱导出来,便顾不得大庭广众,抹下脸嚎它个昏天黑地。从那时起我就相信,气功确实是能治病的。让苦闷至极的人大哭一场,等于让他痛痛快快诉说了一回。
人的性格千差万别,文化修养也不尽相同,诉说的方式也就形形色色。有的言词隐晦,犹抱琵琶半遮面;有的直抒胸臆,嘻笑怒骂成文章。无论文唱武打,只要诉说得好,不但能满足自身的需要,还能招徕观众,愉悦世人。鲁迅就是位用文字诉说的高手,他的作品,犀利深刻,入木三分,时过境迁仍不失其思想锋芒。旧时北京天桥八大怪之一的“大兵黄”,一不会练把子卖艺,二不会变戏法说相声,就靠一张嘴,口若悬河地讽刺贪官污吏,斥骂地痞恶霸,诅咒污浊的社会空气。他说出了人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说出了人们心里有但说不出的话,因此“大兵黄”的诉说与粗俗的市井骂街有了本质的区别,从而具备了一定的人民性和审美价值。
一个人有条件多看了几本书,多做了几场梦,就容易变得敏感,变得自作多情,变得富于幻想。一阵子春风得意,站在一条小河沟前也激情澎湃;一阵子黯淡无光,一片秋风落叶也惹人伤神。风花雪夜、忆旧怀古、山川冶游、人生无奈……感受多了,就想到了手中的笔,想到了散文。
这也难怪,若论抒情叙事,没有比散文更合适的文体了。散文的自由灵活,不拘形式,可使一切诉说不受限制地进行。司马迁忍辱负重,用书信体写了《报任安书》,王勃才华横溢,用骈体文写了《滕王阁序》,朱自清父子情深,用自由体写了《背影》……纵有千般感慨,万缕情思,一旦找到散文这条渠道,你就任其宣泄吧!
既然诉说是人的本能,是人生的不可或缺,当然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慷慨激昂,柔声细语,投枪匕首,洞箫横吹,都好。一句话,有事别窝在心里,高兴你便笑出来,不怕露出那口不算整齐的牙,难过你就哭出来,不惜哭它个汪洋恣肆,愤怒你就吼出来,有本事你就吼它个山崩地裂,心里美你就唱出来,唱就唱它个痛快淋漓。人,别太委屈了自己。
199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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