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离了洪洞县

苏三离了洪洞县

明朝正德年间，京都名妓苏三被押解着离开洪洞县时，悲愤地骂了一句:洪洞县里没好人。这一骂，让洪洞人蒙受了历史性的冤屈，也让洪洞的知名度流传久远。

我们来到洪洞后，很自然地想起了苏三那著名的一骂，所以都极谨慎，有意躲着关于苏三的话题，惟恐犯忌惹得主人不高兴。主人并不回避热点，欢迎词中竟引用了苏三那句骂。我们像被挠了痒痒肉，却装模作样宽慰主人说，那是苏三的偏激，那是苏三的感情用事，那是苏三戴着有色眼镜信口开河，厚道的洪洞人不会和气蒙心的苏三一般见识。

主人不同意我们对苏三的贬低，说苏三并没骂错，只不过她说的洪洞县是专指洪洞县衙门而已，这是古人用语与现代人的差别，翻译成现在的话应该是:洪洞县衙里没好人。苏三从自己的亲身遭遇中，看透了县衙这口大染缸中，浸泡着一帮子贪官污吏，难得挑出一个好的来。主人建议我们去看看“苏三监狱”，这有助于对苏三及苏三时代司法内幕的理解。

“苏三监狱”始建于明洪武二年，以苏三名之，是缘于这里是制造苏三冤案的重要场所，距今已逾六百多个春秋，是我国仅存的一座完整的明代监狱，称得上是中国古代监狱的活化石，现代人有幸观瞻，应该感谢曾于此落难的苏三。

监狱由过厅、普通监、死囚牢三部分组成。普通监是东西相对的两排监房，形成一条狭窄的南北通道，通道上方罩着铁丝天网，网上挂着响铃，牢笼的涵义在这里得到了形象说明。别说是人，就是一只鸟也休想飞出去。

普通监像个窄而长的箱子，高个儿的人躺下头和脚都能抵到墙。窗子也很小，钉着粗大的木条，其阴森可怖，甚于重庆的渣滓洞集中营。把牢房修得这样小，目的就是为了折磨犯人，空间小犯人多，只有狱霸才能打出一席卧身的地盘，其他人只能或蹲或坐，弯腰屈腿熬时光，所谓“蹲监狱”“坐大牢”这些词汇，就是这么来的。人一进了大狱，就不是人了。

通道的南端有禁房两间，是狱吏的工作间。现在塑着两个狱吏的全身像，手持打人的刑棍，面目狰狞如鬼。靠墙堆着一百八十斤重的木枷，百十斤重的铁镣，夹人手指的拶子，抽人的皮鞭等刑具。受贿一坛银子的王县官，为了屈打成招，不知指使狱吏在这里对苏三施了多少酷刑，终于迫使她在早就写好的供词上按了手印。可怜的苏三在这里高喊冤枉，痛陈曲直，但换来的却是呼啸的皮鞭，飞舞的刑棍。她凄历的惨叫，让古老的洪洞大地也为之颤栗，但终不能唤醒贪官污吏们泯灭了的良知，一桩永远鲜活的冤案就这样制造出来。

禁房的西侧有座狱神庙，这是一座象征性的石刻袖珍小庙，这玩艺是贪官污吏的精神支柱，做恶太多，就到虚无的神那里寻求庇护。紧挨着狱神庙的墙根有个洞，名叫死囚洞。当时狱里的规矩，犯人死了不能从大门出去，要从这个洞里顺出去，否则鬼要回来报仇。由此可以看出冠冕堂皇的执法者，内心中终究摆脱不掉罪恶感和恐惧感。

禁房的东侧是死囚牢，牢门上浮雕着一个传说中的动物的头像，像虎因此俗称虎头牢。牢门有两重，中间是一条低头弯腰才能通过的夹道，据说这是明代标准的死囚牢门。过了牢门是个小小的院子，有砖窑三间，西侧的一间是当年囚禁苏三的地方。

走进这间曾关押苏三的牢房，就像进了暗无天日的地狱。普通监里好歹还有孔窗子，这里只要关上牢门就和光明绝了缘。让人彻底生活在黑暗里，是一种最难忍受的精神摧残。管理人员介绍，与苏三同时关押在一起的有一百三十多名女囚。我们反复设计，最后觉得只有把一百三十多人码起来才装得下。苏三能在这样一个沙丁鱼罐头里活下来，实在是老天爷发了善心!如今在这间空寂阴暗的牢房里，苏三的塑像凝固着浓郁的悲苦，令人顿生同情和哀伤。

牢房外的院子里有一口水井，是当年苏三等女囚取水洗衣用的。井口只有足球大小，为的是防止有人投井自杀。这鬼地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人类折磨整治同类，确实高明到无以复加。

监狱是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的必然产物，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有它存在的合理性。它的基本功能应是惩戒，是教育和改造。以“苏三监狱”为代表的古代监狱是否发挥过教育作用?管理人员是否履行过教育职责?苏三是作了明确回答的:洪洞县衙里无好人!衙门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监狱，苏三的怒骂，当然包括了百般蹂躏过她的监狱。

监狱从来是既关好人也关坏人的，监狱又和冤狱是孪生兄弟。什么时候监狱只关危害社会、妨碍社会进步的人，那么监狱离着消亡就不会很远了。

我没有和这座古老的建筑合影，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有回过头，因为它不是美的化身。

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