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情绪
普通人的行为是循规蹈矩的,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心里都有个准谱。普通人说话比较谨慎,极少有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的语言。普通人的情绪却是条无定的河,汪洋恣肆,没人能规定它的走向,也难以预料它的变化。
普通人的日子往往单调刻板平庸,想象就成为重要的精神调剂品,所以普通人比不普通的人梦要多些。夜里做梦,白日有时也做梦,梦见的都是实际生活中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一个感情专一的丈夫,见过几回珠光宝气媚眼飞动的靓女美妇,就温习了一个艳梦,与可人的那个“她”举杯对酌,舞池里揽了细腰,吻也接了。醒来后,面对操劳的妻,觉得亏心,不好意思和妻对视,就主动涮了碗,又忙着扫地,弄得妻不明白懒人怎么突然变勤快了。
普通人的情绪容易受外界因素的干扰。一点小事可以沮丧两天,也可以高兴三日。攒钱买了身新衣服,早上穿了美滋滋地骑车去上班,偏偏一辆飞驰的小汽车溅了他一身泥。好情绪不翼而飞,朝远去的汽车高声大骂,骂开小车的骂坐小车的骂造小车的,似乎与小车沾边的人都伤害了他都对不起他。气哼哼骑了一会,路口处又看见了那辆汽车,不知怎么撞在了隔离墩上,车头瘪了,司机断了腿,救护人员正往外拖人。他立刻消了气,幸灾乐祸地笑了,嘴咧得很大,声音很响,结果招来许多责备的目光。到了单位,指着衣服上的泥点夸耀,说谁让他一时不痛快谁就会一辈子不痛快,他俨然成了冒犯不得的慈禧老佛爷。短短一个早晨,情绪就经历了一波三折,变化之莫测,六月的天气都望尘莫及了。
普通人一般都没什么特殊的嗜好,无非是喝喝茶饮饮酒吸吸烟。经济上的限制,酒是不能常饮的,档次不高的烟茶倒还可以天天享用。如果职业是坐办公室,每天一上班,头件事便是去锅炉房打开水,回来沏上一杯,吹着茶叶末子,叹着开水总是不开,烧锅炉的太不负责任,翘起二郎腿,看昨天已看过的报纸。本来就没登什么新鲜事,重读就更显得没味。茶也叫人失望,才加过两次水,味就淡得不行,色浅得不行。这就有了议论的话题,说现在的茶叶质量就是差劲,茶叶以外的商品质量也差劲,现在的人更差劲,不懂得什么叫敬业精神,什么叫责任感,什么叫忧患意识。发议论的普通人便觉得自己不普通了,因为这些重要的问题自己都懂,懂重要问题的人还是普通人么?因此就有些怀才不遇的不平和无奈了。
普通人最关心物价、交通和社会治安,说起这些事情绪就容易激动,声调就高。现在的商场都发了疯,一套西服两千多,一件皮夹克三四千,一斤黄花鱼竟要一二十块。西服可以不穿皮夹克可以不穿黄花鱼可以不吃,但你不能不吃猪肉不吃黄瓜不吃大白菜吧,连小萝卜都六毛钱一斤了!还有交通,那还叫公共汽车还叫火车还叫地铁么?那简直是码人的集装箱。更气人的是车匪路霸和流氓团伙,这些东西留着干啥?逮着就毙,中国人还少么!说着说着就怀旧了,过去的物价过去的交通过去的治安多好,就说带鱼吧,二指厚的才三毛钱一斤,大街上动刀子捅人,谁听说过?要说过去的不足,那就是穷了点,市面上的东西短缺了点,买斤猪肉都得凭票。家家的饭桌上也简单,粗粮为主,人人身上的行头也简单,蓝灰为主。钱包很瘦,跟银行不打交道……这么一比,又觉得今不如昔的观点失之偏颇了。
能长久左右普通人情绪的是住房分配。一家三口在十平方米的小平房里住了十年。为争院里屁股大的那块空地盖小厨房,搞得邻里之间像乌眼鸡。为在公共水龙头那淘米洗菜洗衣服,和街坊吵了三回架,为排队上公共厕所,跟加塞的人骂过四次街。饱尝了拥挤和零乱,终于分得了两室一厅的楼房。虽然在六层,没有电梯,夏天自来水有时顶不上去,也足以让人心喜若狂。地上铺了化纤地毯,墙上喷了彩色涂料,顶上装了一个处理的玻璃吊灯,不是宫殿也胜似宫殿了,那心情,比住洋房别墅的人物还要好些。普通人,很容易满足。
普通人最敏感的是人事变迁。他们不是政治家不是科学家,但他们知道社会的构成是金字塔型,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塔的最底部。处在这个位置上不是永远都能让人心甘情愿的。人人都盼着往上动一动,升迁却需要条件,起作用的是一只无形而有力的大手。那只手伸向谁,谁就能升科长升处长升局长。一位默默工作了二十多年的人还是个科员,总看别人额手称庆,心理就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了,委屈,想找个人倾诉一番,又怕传出去被讥讽为官迷,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鼻子痛快痛快,又觉得过于失态。发泄不出就形成块垒,酒也化不开,叹自己一贯服从领导,任劳任怨,墨守成规,人云亦云,没有丝毫越轨之处,阳光为什么总照不到自己的身上。从此心灰意懒,打不起精神来,看小品听相声也笑不起来,不知是节目太拙劣还是情绪太灰暗。
一个多半辈子没走过运的普通人不见得对“运”绝望,自己时运不济未必下一代也时运不济,因此对子女督责甚严。学习不用功,骂;考试成绩差,打。儿子果然争气,进入了重点中学。他长吐一口浊气,在下一代身上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心境豁然开朗,悟出生活中充满了辩证法:有不如意就有如意,有所失就有所得,东方不亮西方亮,自己背时儿风光。悟出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十年风水轮流转。幻想之火又旺旺地烧起来,一宿都没入睡,翻来覆去为儿子设计着种种美好的未来。由儿子又想到自己,总不会窝囊一辈子吧,依稀觉得扬眉挺胸的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天亮时妻子催他起床,说是去看正在住院的丈母娘。他第一回违背了妻子的意志,他实在不愿让肮脏的医院影响了来之不易的好心境。
妻忿忿地带着儿子走了。他关了门窗,闭着眼睛把夜里的奇思妙想过了一遍电影,心潮就像一百摄氏度的开水锅了。他想唱,就真唱起来,干嚎了几句,终究听着不怎么悦耳,就打开收音机,想听点大嗓门抒情的最好是《我的太阳》之类。不料秦香莲正唱着:华堂上夫君豪饮妻卖唱……十分地凄婉。他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骂抛弃了妻子儿女的陈士美不是个玩艺儿,骂自己在家独自搞精神享受不是个东西。
他骑上车追赶妻儿,腔子里急惶惶装满了渴望,总算在地铁口赶上了。妻问他怎么又来了,他说是情绪的支使。妻不解。他耸耸肩,说情绪这东西是解释不清楚的很抽象的东西,脸上挂了少见的哲人般的深沉。妻疑惑地看他,说你不是精神有了毛病吧。他大度地笑笑,心里却在说,活了大半辈子的普通人,谁精神上没点毛病呢,没毛病的就不是普通人啦。
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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