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并安宁着

痛，并安宁着

造物主赐予我们鲜活的肉体和精妙的灵魂，同时赐予我们五谷为粮、百草为药，但没有也不可能赐给我们金刚之身与不朽寿命。我们经常疾病缠身，痛苦不堪。死亡与生俱来、如影随形。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深切感受到生命的宝贵，倍加珍惜与呵护之，不仅于己，而且于他人，于地球上其他所有的生命。

我对于身体疼痛的惊骇与死亡的恐惧并非来自自身。两年多前，我的一个同窗好友得了绝症，头痛得要命，吃什么吐什么，他那呻吟不止、痛不欲生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感同身受。如今，一个与我更为亲近的老者又得了绝症，他茶饭不思，行动不便，日见消瘦和憔悴，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他是我岳父。前不久一个晚上我梦见了他，他坐着，脸色蜡黄，身子佝偻，几乎像一把弓。我不敢把这个梦告诉妻子，免得她由此又伤心一番。岳父虽在数百里之外的老家，但我似乎能听见癌细胞对他身体的肆意吞噬，就像蚕吃桑叶那样“沙沙”作响。

进入新世纪以来，非典，禽流感，甲感，一波紧接着一波，向人们袭来。人类疯狂地征服自然，并索取无度，遭到大自然的报复自然是情理中的事了。目前我得以侥幸逃脱，身体尚无大碍，但仍然无法预料什么时候被某种病毒击倒。即便上苍对我等善良之辈格外怜悯和照顾，赐予终生的康健，我仍然无时不感觉到肉体的沉重、累赘与疼痛。

我们沉重不堪的肉体游走于大地上，我们焦灼不安的灵魂更是四处漂泊。

而我们灵魂的焦灼不安，缘于欲望的难以抑制与膨胀。

我一直认为，吸烟是人们对于一种植物的认同和依恋，是人类依附自然，进而与自然相合相融的独特反映。而戒烟，则是抑制乃至消灭一种欲望。

半个多月前，我又开始戒烟了，准确地说，是停止了吸烟。我之所以停止吸烟，盖因身体的抗拒与警告：先是胃疼，然后口腔溃疡，牙龈肿痛。我不得不被动地停止吸烟，而并非主动戒烟。但当口腔溃疡和牙龈红肿消失后，烟瘾一阵阵袭来，令我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是否想吸烟，早已成为我身体状况好坏的阴晴表。我终于再一次败下阵来。

对于我来说，想吸烟自然只是一种低级的、物质层面的欲望。我完全是自己掏钱，抽很普通的香烟，没有权力的拥有与炫耀。抑制乃至消灭抽烟这样一种欲望竟然如此之难。那么，人们面对其他比吸烟高级得多、诱惑也强烈得多的欲望，灵魂该是何等的不安与痛苦！

佛家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欲望即是苦海，欲望无尽，所以苦海无边无岸。唯有清心寡欲，方能逃出苦海。于是四大皆空，了断尘缘，遁入佛门，在钟磬梵音里了却余生。但这只是少数佛门弟子的事。对于芸芸众生来说，脱离不了滚滚红尘，只能在世俗的欲海里沉浮挣扎了。

人们总是为了某个目标执著坚毅，决然前行，奋力拼搏，穷尽一生。殊不知，不是原地踏步，就是半途而废，就像西西弗斯搬运石头，即便抵达了终点，实现了目标，最后却骇然发现，终点即原点。

人们总是为了某种欲望而蝇营苟活，忙碌奔波，甚至为了某种贪欲费尽心机，不择手段。然而，是非成败转头空，功名利禄皆粪土，再不心甘情愿，最后也如同梦一场。

我突然领悟，佛家说的“回头”，也就是回到原点。

感谢佛的指点和安慰。

于是，我的灵魂，痛，并安宁着。

200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