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退休生活

父亲的退休生活

上个世纪70年代末，为让待业在家的姐姐顶替工作，父亲提前退休，离法定退休年龄尚有好几年时间。父亲教了大半辈子书，对于教书这门职业倾注了太多的心血，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特殊情结。我无法想象，父亲一旦真的离开三尺讲台，会怎样地丢魂失魄、郁郁寡欢。幸亏学校让父亲留校代课。当得知这个消息时，父亲显得很高兴，尽管那时代课报酬很低，只是按退休前的工资标准补满差额。

父亲真正意义上的退休生活，是在我们兄弟姐妹四个都成家立业之后。那时，父亲头发全白，比以前苍老了许多。父亲一辈子风风雨雨、坎坎坷坷走过来，真的到了该好好休息的时候了。但有段时间，我发现父亲经常端坐许久，默然无声，如同一座雕像。我相信父亲不会有很强烈的失落感，但毕竟是人生的一次重要转折，父亲对此可能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爱好，不下棋打牌搓麻将，也不会吹弹歌唱，更不抽烟喝酒、结交朋友。我担心，父亲的性格决定了他的退休生活将比别人更加单调枯燥。他很有可能闭门不出，离群索居，以致在这种退休生活中加速衰老，就像黑夜里的一盏明灭不定的孤灯，沉寂而孤独地耗尽最后一滴油，最终与黑夜融为一体。

然而，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父亲的退休生活丰富、充实和滋润。

读书与写作在父亲的退休生活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我每次回到家里，总是看到父亲戴着老花眼镜，读书、看报或写作，神情是那样专注，几乎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父亲读书涉猎甚广，且摘录笔记。父亲写作，文体不拘一格。父亲不停地写，乐此不疲。读书与写作，对于父亲这样的垂暮老者来说，显然失去了实用的功能，更丧失了功利的目的，只剩下一种情感的寄托与精神的享受了，而这正是学习的理想境界。我不由得对耄耋之年的父亲肃然起敬。

作为老人，他们前面不远处就是虚幻的天堂与现实的坟墓，因此他们不太愿意朝前看，更乐意沉湎于往事的回忆。父亲也不例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在写回忆录，沉湎在往事的回忆里。我知道，父亲写作时的静如止水，只是一种表象，他内心肯定经历了一番情感的狂波巨澜。我看过父亲写的回忆录，说实在的，他的表现手法有些过时，他诉诸文字的显然与他想要表达的有着相当大的距离。将自己的一生浓缩于几万字的回忆录中，可能远非父亲的笔力所能。但透过字里行间，我仍然窥见到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特别是他对于已故亲人的深切怀念、对世事沧桑的欷歔而叹、对人生历程的感怀参悟，使我怦然心动，难以忘却。我的父亲是一个极其普通、同时又是标本式的中国知识分子。他的一生，曾遭遇了太多的贫困、曲折和屈辱。他的回忆录是对八十余年中国历史的一种视角独特的具体诠释。我因此看重它。

晚年的父亲爱好广泛。除了读书写作，他还学打太极拳，爱上了养花，特别是喜欢上了门球。我弄不明白，门球为什么那样招老年人喜欢，简直魔力十足，成为老年人中普及最广的一项体育活动。也许门球特别符合老年人的身体特点，尤其是锻炼的强度正好与老年人的能量消耗相符；也许门球只是一个媒介，让老年人从封闭孤独中走出来，走向群体，走向社会，进而走向健康与快乐；也许二者兼而有之。总之，门球成为了父母亲的至爱。他们一年四季，穿着运动服，活跃在门球场上。门球竟然使年迈的父母亲身上出现年轻人才有的青春活力。

父亲今年八十有二，母亲也年逾古稀。他们继续着快乐和幸福的退休生活。我庆幸父母亲在晚年碰上了千载难逢的昌平盛世，我为父母亲的健康长寿、颐养天年而默默祈祷与深深祝福！

200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