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祖父母墓前
那年清明时节,我第一次来到祖父母合葬墓前。天气出奇地好,艳阳高照,春色宜人,与我扫墓的心情极不相称。
我没有见过祖父,他早在土改时病故于外地,尸骨未还。他留给后代一个不好的成分,像一个沉重的十字架,让后人背了很长时间。几年前,父亲三兄弟通过一个带有迷信色彩的古老形式,为漂泊异乡数十载的祖父亡灵招魂,同时焚烧了一把祖父生前用过的算盘,使得祖父的灵魂与肉体象征性地合二为一,并与祖母的骸骨合葬在满叔屋后的山冈上。而祖母在极“左”路线统治时期,在老家深居简出,有时候还东躲西藏,却很少到我家来,为的是不连累做教师的父亲。我对祖父母说不上什么深厚的感情,然而,他们是我生命的源头,我敬重他们。
人在某种特定的情境与氛围中,很容易情绪化。放过鞭炮,烧过火纸,叩头上香,面对着祖父母荒草萋萋的坟墓,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涌上心头。
人们常说,阴阳只隔一张纸。也许,死去的人都以鬼的身份,与生前相差无几地生活在所谓的阴间里。我宁愿相信,眼前这块冰冷的墓碑确实只是阴阳两个世界的唯一阻隔,我在外面这个世界,祖父母在里面那个世界。此时此刻,我便成为与祖父母最近的人了。祖父母,你们能看见我吗?你们在那儿过得还好吗?
我曾经从父亲平时的聊天中得知有关祖父母的许多故事。那些故事本来非常遥远和陌生,然而,一种天然的血脉亲情,大大缩短了我与那些故事的时空距离,并在我脑海里反复再现,因而变得亲近、熟悉和逼真起来。凭借想象,我还通过那些属于祖父母的故事追溯到祖父母的祖父母的故事,一部生命延续的史书赫然成形,使我陷入莫名的冲动与感奋之中。
很远很远的年代,我的祖先迁徙不止,先从河南到福建,再从福建到赣南,最后从赣南到修水。这是怎样遥远曲折的迁徙啊!迁徙途中,不知有多少先人因为饥饿、疾病或其他意外的变故而倒毙路旁!他们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扶老携幼、拖儿带女地背井离乡、漂泊四方,不是为了躲避战乱,就是为了逃避封建专制的株连九族,抑或因为一场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使得他们在故乡无法生存下去。他们跋涉千山万水,历经千辛万苦,家园屡建屡弃,最后在赣西北一个偏僻闭塞的地方落脚定居。刚到时,他们举目四望,草深林密,虎啸狼嚎,人迹罕至。他们衣衫褴褛,居洞穴,住茅棚,开荒种地,繁衍生息。
作为客家人,迁移到赣西北幕阜山脉深处后的三百多年里,我的先人们一直躬耕垄亩,一个又一个,一代又一代,作为家族生命链条中的一环,在面朝黄土背朝天中,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在温饱、安宁与尊严的努力与企盼中,传承着一种似乎不可更改的宿命。一部家族史,也就是一部浓缩的农耕文明史。翻开家谱,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在我脑海里还原为一条条鲜活如初的生命,辛劳、贫困、饥饿与屈辱刀刻般写在他们脸上。而到了上个世纪初,我的祖父却不甘屈服于终生劳作却贫困饥饿的宿命。他性格倔犟而又暴躁,争强好胜。除了种田,他还开办了水碓和南杂店。他送父亲读书,一直到高中。他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改变整个家族繁衍发展的轨迹,直到最后一声叹息,病死他乡。父亲承载着祖父乃至整个家族的希望,走出了乡关,脱离了土地,却是生不逢时,命运坎坷。高中毕业后,他考进了设在成都的国民党军政大学,不到一年,起义参加了解放军,却因家庭出身不好很快转业到地方教书,很长时期,受到极“左”路线的排挤、打压其至迫害。
二十多年前,弟弟外出读书和工作时,父亲眼噙泪水,却显示出一种坚毅与执著。想必当年祖父目送父亲去县城读书时也是如此。二十多年后,我先后送儿子去武汉大学和清华大学读书,我眼里同样噙着泪花。我猛地发现,父亲、我和弟弟还有我儿子,恰好与当年祖先的迁徙背向而行。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中原,然而,正是这种背向而行,恢复了家族中断了数百年的迁徙,并由此改变着祖辈们原以为无法改变的命运。我们正在努力完成祖父的遗愿,让生命的链条镀满阳光,向着充满希望的未来延伸……
群体的生命是一场永无停歇的接力赛,每个人从前辈手中接过希望与嘱托,向着幸福、光明奔跑冲刺。也许,我们体力还不够充沛,能量还不够充足,速度算不上快捷,但义无反顾,永不停顿!
祖父母,你们听见了吗?
200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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