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电台”
赵兄病逝,鄙人从此失去了一位可与我一道戏谑某个“大人物”的对手。
赵兄长我十余岁,四十二年前我刚到报社的时候,我与他同住东单西裱褙胡同的宿舍。他本来在北京有家,因为常上夜班,也要了个集体宿舍的床位。我常向他请教些京中琐事,并编辑工作的经验,他也把我当成可以谈谈的小老弟。
他岁数大,经历自然亦多,遇到政治运动来了,自然要比别人多费些周折。最后他总算留在编辑部编农村版,干了一辈子。当年,邓拓号召我们编辑、记者要成为本行的专家。如果是农村部的编辑,不读土壤学、畜牧学、植物栽培学是不够资格的。赵兄可称实践总编辑号召的一位模范,平日埋头业务,熟悉农业知识、农村政策,堪称这方面的里手。到了“文革”期间,他被打入干校,人们便亲见他那务农的本事了。大田的庄稼活儿他懂,果树更是内行。我在干校蔬菜队干活儿,也常去请他指点。他几乎成了干校的业务顾问,然而名义上仍是个“牛鬼蛇神”。
是“四人帮”大闹清理阶级队伍那年,陈伯达、姚文元装模作样地穿着军装走上报社的讲台,来推行什么“自报公议”那一套。即每人先由自己讲自己的历史,听众来找矛盾,提问题,轻则怀疑、追问,重则盘查、斗争!这个阴阳怪气、自称为“小小老百姓”的陈伯达,“文革”一开始就控制了报社的运动。先是来看大字报,爬了二楼,怕累,小战士还给他搬着椅子,让他坐下来看。后来抓得更紧,常常带着文丑姚文元来定稿社论,并指导报社的运动。有一次凌晨,我们下了夜班正等报社的班车,陈伯达和姚文元正好也看完当天见报的社论大样,出得楼来,在寒夜里要风光一下。也许刚才又在社论里信口雌黄,把政治对手们往死里痛打了一阵,心中正暗自高兴吧。他们先不上车,站在报社门前广场上,望着静悄悄的王府井大街,又伸懒腰,又甩胳膊,好像他们真为革命费尽心血。两个“大人物”个头矮小,身体滚圆,两件棉军大衣又显得厚重肥大,实在是毫无风度可言,而他们伸手投足地自以为非常潇洒。有一次当着上千职工的面,陈伯达在台上突然点了赵兄的名:
“赵××,你听着。你藏的那部秘密电台,现在应该交出来了吧!”
全场一片寂然!
在当时,“大人物”的话是有分量的。真是恶人一语便定了别人的终身,赵兄从此便成为一名永远也不能毕业的干校学员。
陈伯达这个政治骗子不止一次在我们这里讲过话,有一次也是由姚文元作陪,刚一开口便带煽动性地指责坐在靠前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说:“为什么不请工人阶级坐到前面来?”于是当时本来就不太正常的报社编辑部和工厂、行政部门的关系,从此更加对立。幸好那时我有自知之明,常常暗地里自称是党内的民主人士,从来找座位都靠后靠边,否则众目睽睽,当场被轰起来该多难堪。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个政治骗子忽然在庐山上被揪了出来。我们当然很开心。偶然碰到赵兄时,我便悄声地问他:“老赵,你那部秘密电台还不交出来吗?”
对方一笑,似乎不屑于开口反击,显得那么含蓄、豁达。
弱者到底还是个弱者,他仍然得无声无息地留在干校,继续接受“改造”。我们的干校由房山县迁到河南叶县,最后又回到京郊昌平县的小汤山。每当轮到我去干校一年,或临时短期劳动,总要绕到赵兄住的小屋里去坐坐。那时军、工宣队已撤走,“秘密电台”的事也无人提及了。我倒是知道,当时在赵兄的床底下确实藏着一个硬家伙,那是个用得很顺手的理发推子。平时找他来当义务理发师的真不少,一到人们公休回城前,头好几天就要排号了。赵兄永远是笑呵呵地来者不拒。唐山大地震时,他有个儿子在唐山当工人,那天正好上夜班。平时都在饭厅吃夜餐,唯独这天他端回来到车间吃。地震一来,他就势躲在机床下,保住了一条命,而留在饭厅的伙伴一个也没有回来。人们说这是鬼使神差,全靠老赵平时待人宽厚友善,积了德。弱者总是要寻找能够宽慰自己的某种哲学吧。
“四人帮”倒台后,赵兄回到编辑部,仍然编他的农村版。只要远远地一瞧见他,马上令我意识到:“秘密电台”来了!
“老赵,你的秘密电台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此时的赵兄已不那么含蓄了,他立即回答:
“怎么,你忘了?我不是把电台转移到你那儿代存了吗!”
如今,我再也没有机会与赵兄一起嘲笑那个“大人物”了,不禁寂寞之至。同那个“大人物”相比,弱者笑到了最后。赵兄才是个真正的胜利者。我愿正在西天远游的赵兄,在黄泉路上无妨与同行的鬼友们聊聊秘密电台的事,让伙伴们亦开怀一乐。假如有办法见到那个政治骗子,更可直截了当地质问他,当初究竟是谁向他打的小报告!
一九九二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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