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块瀑布”
一九九八年是《人民日报》成立五十周年的日子。一九四八年晋冀鲁豫和晋察冀两大根据地连成一片,成立了华北中央局,原晋冀鲁豫的《人民日报》与《晋察冀日报》合并成中共华北中央局机关报《人民日报》。进城后,于一九四九年八月又升格为中共中央机关报,我是于一九五一年八月由北京新闻学校分配到这里来工作的。
报社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也是老干部集中的所在。我这个甫出校门的刚二十岁出头的“儿童团”,在各方面都是非常幼稚的。欣逢报庆,我究竟在这个集体里生活、工作了四十余年,经历了很多事,认识了很多人,回想起来亦感触良深。有两个人是我终身难忘的。一位是老干部王友唐同志,一位是老记者刘衡大姐。
到报社不久,就赶上“三反”、“五反”运动。报社也要抓贪污犯“大老虎”。王友唐同志是管工厂的秘书长,经手报社建设和财务,理所当然地被打成“大老虎”。报社被打成大小“老虎”的都已“承认”了,只有这个头号的“大老虎”硬是不承认。报社警卫班的战士,持枪押解着他到煤渣胡同报社的大礼堂去接受大会批斗,口号声中,他安如泰山,一口咬定没有贪污一分钱。逼得再紧,只承认在与私商接触中,受了资产阶级作风的某些影响。因此声势浩大的斗争大会开不下去了,只好草草收场。隔离审查数月,最后证明他两袖清风,一尘不染。后来还是邓拓同志承担了本不应该由他承担的责任,在原地和原规模的会场上正式向友唐同志赔礼道歉。不久,王友唐被调到文化部工作,我去那里开会时还能碰到他。我没有机会问他当时的心情,以及为什么不说假话。我想我已经有了解答:在晋察冀根据地反“扫荡”的一次战斗中,他曾经负伤装死,日寇还用刺刀往他身上刺了三刀,以试他是死是活。他硬是忍着巨大的痛苦,一声不响,纹丝不动地骗过敌人,至今身上留有多处疤痕。这是报社的老同志全都知道的事。经历过这样生死考验的人,难道一经组织审查便会胡说连篇吗?难道还有必要当面问他出于什么动机不说假话吗?
刘衡大姐也是来自解放区的资深记者。我到报社时,她正在内蒙古记者站工作。一九五七年她在记者部被打成“右派分子”。这个“右派分子”不同一般,她从被宣布为“右派”那天起,到她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八日得到改正以前,她始终也不承认自己是“右派分子”,成了全国少有的“顽固不化的右派分子”。当年她在被开除党籍的支部大会上就表示过:“我是向党汇报思想,不是右派分子。以后有什么思想,还是要向党汇报的。”她说到做到,在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以至“文革”当中,她处境艰难,仍不忘以小字报,甚至以诗歌的形式来向党汇报。她坚持认为反右派运动搞错了很多人,应该甄别,而且毫不见外地对当前各种运动中的偏差继续提出批评和意见。这种韧劲精神,当然会遭到更加残酷的斗争,为此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文革”初期,红卫兵问她是不是右派,她高声回答:“不是!”红卫兵就用铁丝编的纸篓扣在她的头上,拉着筐子在报社大楼内的楼道里游斗。铁丝划破了她的脖子,血迹斑斑。到了房山县的干校,“造反派”逼她承认是右派,否则要活埋她。她还是不承认,竟然有几名打手拿起铁锹,把她绑到村边的荒地上,表演活埋刘衡的闹剧。粉碎“四人帮”以后,组织上想追查此事,宽容的刘衡大姐却原谅了准备活埋她的人。她说:“那几个人也不过吓吓我而已。他们不敢活埋的。”
在她被当作“敌人”的那二十来年中,她不断在报社二楼的贴报栏上公开贴出“思想汇报”,有心人当年曾抄录过她的话:“我不能说谎,因为我面对着的是亲爱的党。我十六岁就开始把您寻找,不怕生命的危险。我把命运和您连在一起,跟着您踏过千山万水。我要变成您的一颗细胞,怎么能把您欺骗?!……”她写诗述志,题名《我是一块瀑布》:“我是一块瀑布,/有着奔腾的水势,/我要流我要响,/谁也阻挡不住。/不是我天生性格如此,/是革命锻炼了我的意志,/反右派给了我悬岩、陡坡,/给了我险滩、巨石,/我没法做温柔平静的湖水,/又不愿一天天干枯,/我生命的长河要流,/一泻而成瀑布。”当我看到她这些发自内心的独白时,我很感动,也很惭愧,当时我竟连一句同情她的话也不敢向她透露。软弱如我这样的俗类还在想:刘大姐呀,刘大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就不能先承认犯了“右派”的错误,过几天平静的日子再说吗?
现在,刘衡大姐行动不便,很久足不出户了。不过思想仍很活跃,偶尔还会打电话给我。那天,她在电话中问我十九世纪欧洲古典文学里的一段恋爱故事,是出自法国莫泊桑之手呢,还是英国哈代的小说?我不知道她要写什么,我也回答不出。她就像一块洁白的玉,二十几年间,吃尽难以忍受的屈辱和痛苦,终于保持了自己的玉洁冰清。
我有幸在报社这个集体里生活工作了几十年,受到过很多的教育,这两个在威逼之下从来不说谎话的人,将永远教育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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