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编辑
一
每到剧场里看戏,一见熙熙攘攘的观众,我很自然地会想到那当中一定会有您——朱树兰同志。
我同您一起工作多年,不知同您一起看过多少次戏。不该呀,当初我也像别人一样地曾经打趣过您:您在看戏的时候,尽管锣鼓声那么紧,您还是闪电似地打了个盹。那时我们乐您,逗您,您不在乎地笑了……现在,我是多么的失悔!
就在这天早晨,您给一家人做好早点,打发走两个孩子去上学,才随便塞了两口什么,就直接奔到剧协去开会了。那是外地一个专区级的剧团来京演出的座谈会,您说越是外地来的小剧团就越要参加,人家好不容易才进一次京啊。党报有人来参加,人家就高兴了。何况越是地方来的,往往越有好东西,我们不能失职。
座谈会开得好热闹,很多老专家都来了,作了热情的发言。您在笔记本上大体都记了下来。散会的时候,早已过了吃饭的时间,您只好在东四小吃店买了几个冷烧饼。
下午,总政歌舞团来电话,说您约的稿子已经写好初稿,还没有把握,一定让您去一趟,当面再商量商量。您又出发了。那时只有您一个人分管戏剧、音乐、歌舞、曲艺,每天不知有多少戏票塞到您跟前。
当您从歌舞团出来的时候,距离晚上看戏的时间很近了,甚至连到小饭铺吃碗馄饨的时间都不够,您就直接赶到剧场。对了,您想起中午买的凉烧饼还没吃完,您就这么对付了。至于孩子们的中饭,您头天晚上已经替他们做好,只要在炉子上蒸热就行了。晚饭吗,那就让孩子们的爸爸辛苦了。可是,有多少年啊,您的丈夫又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打入“另册”,分配到湖北农村去教书,您就铁了心让孩子们自己凑合,而您还是坚持去看戏。您有戏瘾吗?不是。您说,不看戏怎么能编稿,凭什么发稿,怎么知道别人评论的对还是不对?
您疲倦了,但是仍然强打精神盯着台上的一举手,一投足。就这样,您实在支持不住了,稍一走神,您悄悄地打了一个盹。这片刻的休息对您是多么需要啊,我们怎么忍心来打趣您。树兰同志,您当时真的没有生气吗?
我还应该向您坦白,那是我还没有到文艺部来工作的时候。报社正在选举先进工作者,文艺部推荐了您。别的部门的同志看到您的光荣名单时,特别是看到您的先进事迹里有一条是“能够坚持到剧场里看戏”,很多人都笑了。有人还开玩笑地说,能看戏也成了当劳动模范的条件,那我还盼着天天看戏呢。那时我虽然没有讲这种轻佻的话,但是我也跟着笑了;笑,还不是跟着起哄!
直到我来文艺部工作以后,我尝到天天看戏,而且看那些并不感兴趣、演出质量也差的戏的滋味,我才感到自己的无知和愚蠢。而且谁的家里没有个冷啊热的,谁的家里没有点急待处理的琐事?谁又乐意天天泡在剧场里消磨青春。而您,树兰同志,您默默无闻地坚持下来了。您在家庭生活中,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也许是欠了账的,可是您乐于做出牺牲。我还记得,有一次您跟孩子说好,星期日要去逛公园的,可是为了看一场临时安排的彩排,您又失约了。孩子们想跟您一起去看戏,您说,这怎么行,妈妈是工作,怎么能带你们去呢?
当时的领导也知道您辛苦,老主任林淡秋就曾经几次在部里开会时宣布,今后凡是夜里因公看演出的,第二天上午可以在家里休息半天。可是在我的印象中,您从来也没有执行过。
报社评选先进工作者,不选您又该选谁呢?
我是多么失悔于自己的浅薄,我想当面对您讲述这一切,然而迟了,太迟了。
二
您在工作中结交了很多文艺界的朋友,这是您的长处。没想到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那些日子里,您却被目为“与文艺黑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被调离北京,下放到武汉市图书馆去。
您二话也没说,就服从了这个冷酷的决定。也许您在家里背着孩子沉默过,伤心过,然而您在我们面前连一句牢骚话也没说,仍然忙着未了的工作,看最后一场戏。您把孩子们也说服了,他们都欢乐地准备去有长江大桥的那个城市去生活。
临走以前,您还同我商量要不要把那些又沉又重的文艺书全部卖掉,我知道您的内心是很矛盾的。您实在舍不得这些书啊,可是您似乎已经预感到将要到来的风暴,设想未来的日子可能是非常艰辛的。
启程以前,您送我几本剧协内部印的书,还有一本北昆成立时的纪念册,那里面有陈毅同志的题词。当然,每本书上都留下了您的签名。我一边接过这些书,心里老是默念着:不再让您看戏了,您会很痛苦的。
果然,不到两年,风暴终于袭来了。最后您又被下放到湖北边远的一个小山村落户。在那里,您几乎什么声音也听不到,静极了,静得可怕。夜里,您只能听到风声和远处山脚下的狗叫。您和孩子们相依为命,为了不使幼小的心灵受到挫伤,您简直变成一位能干的山村农妇。您是那么乐观地学会了挑水、劈柴、喂鸡,您好像是以十倍的家务劳动来补偿当年欠下对孩子们的温存……您说过,只有深夜,当孩子们都睡熟了的时候,您对着一盏孤灯,常常会想到北京,想到我们;耳边还隐隐约约地响起一阵舞台上紧密的锣鼓声,而这一切又都像梦似地那么遥远了。
三
粉碎“四人帮”以后,您的全家终于回到武汉。您丈夫的冤案也改正了,并且已回到北京原单位工作。隔了几年,您也被调回北京,在戏剧出版社工作。您又开始在北京城跑来跑去地看戏了。
您哪里像一位将近六旬的人?您头发乌黑,精神抖擞,健步如飞。您比我们年长,不是我们去看您,而是您常常跑到东郊来看我们。
您仍是那么乐观,说出版社里房屋拥挤,你们就在当年礼堂的舞台上办公。没想到,真的登上了舞台,天天在台上转来转去。您不仅自己去看戏,多年来叶浅予先生已经很少到剧场去画舞台速写了,您却有办法把他拉到剧场里,并一连替你们编的刊物画了好几幅。您还把“文化大革命”前叶先生送您的画拿给叶先生看。叶先生感谢您在那么艰苦的日子里保存了他的画,兴奋得又在旧画上写下了新的题词。
您同田汉同志结交三十年,建立了深厚的友情。您跟我说,此生最后的愿望是参加田汉的全集编辑工作,哪怕当个校对也行。
万万没有想到,正是您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治的暗疾已经缠身,您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直到那天送您进医院,您还以为是得了感冒。
这时候,你们夫妇刚刚分到一间小屋,连您孩子们的户口还没转来一个。您想在北京恢复一个温暖的家的愿望还远远没有实现,您竟过早地闭上了眼睛。您真的疲倦了,再也不想听那烦嚣的锣鼓声了。
四
在戏剧出版社为您开的那个小型追悼会上,冯亦代同志深情地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那是抗战期间的事了,大家在香港从事救亡工作。有一天,他正在房里伏案写作,隐隐约约地从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一个姑娘的哭声。声音不大,却是那么的伤心。他实在写不下去了,轻轻地推开门,发现您正坐在楼梯下哭泣。那是您在战乱中得到了母亲病逝湖南的消息。您是一个勇敢的女孩子,为了不屈服封建家庭,您很早就冲出家庭,走向社会。在很多前辈人的眼中,您是一个远离故乡而流浪的孤女。万幸的是您找到了一批进步的文化人,您很早就接触了革命,参加了抗日救亡工作。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您就同一批知名的进步文化人撤离了香港……
解放战争前后,是党介绍您参加了新闻工作。全国解放后,您来到北京,在党报的文艺部当了一名普通的编辑。
您的一生看了多少场戏,编过多少人的文章?没有人统计过,恐怕今后也不会有人来统计。您若在世亦不会同意别人来统计。但是,人们应该永远记得有一个把青春和智慧全部献给剧场的普通编辑。她为我们的戏剧事业,为了我们的报刊宣传,为了广大的观众和读者,无私地献出了生命。您不想给世间留下自己的名字,就这样悄然而去了。
直到现在,每当我一走进剧场,看到熙熙攘攘的观众的时候,我仍然会想到那当中可能有您——朱树兰同志!我多么想把那永远也没有机会再表白的失悔当面告诉您啊……
一九八三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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