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的智慧
钱伟量
汉语大专辩论赛前些年曾经在全国各大专院校,甚至是中学校园中流行了一阵,近年来渐渐冷却下来。在这种背景下,上海教育电视台主办的“日立杯”中国名校大学生辩论邀请赛能够一如既往地举办,并取得很好的收视率实属不易。当然,这首先得益于有远见的人士在财力上的支持和对辩论赛付出的极大热情。但是,仅仅有资金和热情是不够的,问题的关键在于辩论赛本身要有魅力,没有人愿意为那些枯燥无味、不能引起人们关注的活动付出资金和热情。
辩论本质上是一种集体的智力游戏,其真正的魅力不在于口才的表演,而在于智慧的竞争。如果说,市场的竞争可以造就最好的产品,那么赛场的竞争则有可能造就具有最优秀品质的人。体育竞技使人类向自身的体能极限挑战,无止境地追求体能上的“更快、更高、更强”是人类一种最可贵的精神;同样,辩论赛应当成为一种能够促使人们向自身的智能极限挑战的活动,对智慧的无尽的追求是一种同样可贵的精神。人本能地追求更好,这就是辩论与体育所共有的永恒魅力的根源。
要使人们通过竞赛去无止境地追求更好,竞赛本身必须是公正的。所谓“公正”,就是遵循共同的游戏规则,并仅仅根据这些规则裁决胜负,而不掺杂商业的或其他的因素。当然,大学生的辩论赛是需要企业和政府参与和支持的,但辩论赛本身必须保持其纯洁性。事实上,与体育比赛一样,辩论赛越是保持其自身的纯洁和公正,其商业的和社会的价值才越大。如果一场体育比赛的胜负要依据赞助商或政府部门的意志来裁决,这不仅会败坏这场比赛本身的声誉,会损害通过竞争追求更好的竞赛精神,而且体育竞技带来的一般意义上的经济和社会价值也就荡然无存了。辩论赛同样如此。
辩论与体育竞赛一样是要有胜负的,而且是在公平竞争的前提下取得胜负,竞赛的魅力就在于此。要使辩论变得更有魅力,就要形成判别胜负的共同标准和规范。这种标准和规范不仅应当存在于裁判的心中,而且要存在于每一个参赛辩手心中。换言之,每个辩手应当知道他怎样做才能取胜。足球运动员知道要将球踢入对方的球门,而不能踢入自己的球门;象棋棋手知道如何“将死”对方而不被对方“将死”。围棋的胜负判断稍复杂一些,它要求棋手具有一定的计算能力。跳水、体操和拳击比赛的胜负标准虽然不如足球、篮球那样明确,但也不完全取决于裁判的主观判断,因为这些运动已经形成了一些分解动作的规范,运动员大体知道根据这些规范来判断自己动作的成功与否。问题是,辩论赛有没有形成一种明确的胜负标准或分解规范呢?换句话说,参赛选手、教练以及观众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或对方得了多少点,失了多少点,在什么地方失了点数?辩手和教练不能确认胜负结果,就好像盲人驾车不知如何控制方向盘;观众不能确认胜负,就无法体验到竞赛中此消彼长的对抗和刺激,失去了参与竞赛的激情,而成为一场舞台表演的旁观者,不过是看看热闹而已;或者纯粹根据主观的倾向拉一方、打一方,结果整个辩论赛不再是公平的竞争,而成为彼此敌视的战争。更糟糕的是,如果没有形成共同的判断标准,就常常会出现评判团的评判结果与辩手、教练和观众的期望相差甚远的局面(这种局面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久而久之,积怨日深,失败者也就渐渐失去了参加比赛的兴趣,更不要说屡败屡战、欲求更好的精神了。
普遍认可的评判标准的形成,一方面要仰仗对辩论这种智力游戏的理论研究(目前这种研究可以说是绝对的欠缺),另一方面要依赖一支专业的评判队伍(无论是职业的还是业余的)约定俗成的经验规范。体育裁判是要有资格认定的,而辩论赛目前还不可能有评委资格的认定。当然,不同层次的辩论赛请来的评委多半是不同层次的专家,但这些临时组合的、来自不同领域的专家其实只是一些杂家(因为我们的教育制度和学科体系中还没有“辩论”这个专业和学科)。这些评判团的成员事前不可能有时间通过充分协商来形成共同的规范,事后也不可能有时间来总结经验,从评判实践中提升出一些比较客观的评判标准,他们只能根据各人自己的主观感受来打分。参赛的选手和教练常常试图通过揣摩评委们的偏好来指导自己的训练,但这种揣摩往往是徒劳的,而且也是不健康的倾向。显然,要使辩论这种智力游戏成为一种公正的游戏,就决不应当让评委们的个人偏好来左右整个辩论活动的总体方向。可以这样说,辩论赛的成熟取决于一支成熟的专业评判队伍的形成。
与体育竞赛不同的是,辩论赛不是一种直接的抗争,而是借助于语言符号形式展开的智能的竞争。因此,辩论赛必然要涉及语言的表达形式与思想内容之间的关系。演讲赛也是一种借助语言符号形式进行的比赛,与辩论赛一样,演讲比赛的表达形式与思想内容也是不可分割的。但是,演讲比赛更侧重于如何用更好的形式去表达内容,因为演讲归根到底是一种表演,演讲者彼此竞争的是其表现能力。正如歌手大赛比的不是唱什么歌,而是唱得怎么样;而辩论赛则不同,它始终必须围绕辩题的内容而展开。不错,辩论赛从不排斥任何表达技巧,辩论赛总是包含着一些美文学的演讲、机智的俏皮话以及煽情鼓动和挑逗之类的技巧,但所有这些都是为达到驳斥对方、捍卫己方观点的目的服务的。如果将目的和手段本末倒置,辩论赛也就失去了自身特有的魅力,而变成演讲、相声、小品等表演了。
当然,说辩论赛的目的重在思想内容,并不等于承认辩论赛“是为真理而战”。辩论赛毕竟只是一种游戏,因为双方的观点都是抽签决定的。一个好的辩题总是能将一个真理平均拆成两半分配给正反双方(顺便说一下,不好的辩题常常是因为“分配不公”,而试图将一个有着确定的、唯一答案的题目拿来进行辩论,那么这个题目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失败的辩题)。辩论双方各自拿着一半的真理,竭尽全力将它发挥到淋漓尽致,并挖空心思找出对方那一半可能包含的所有破绽,那才是一场充满辩论魅力的、精彩的比赛。尽管每一方都知道,只有将双方的观点辩证地统一起来才能得到真理,但谁也不会站出来综合双方的观点(如果那样,比赛也就太没劲了),还是把综合的权利留给观众吧。辩论的双方总是片面的,而观众才可能把握全面的真理。
辩论赛不是为真理而战,更不是为谬误而战。有些同学曾问我:“老师,有什么办法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无论什么办法,只要能够打败对方就行。”我只能对他们说:“很遗憾,没有。即使有,也不能教给你们。”辩论固然不是科研,但更不是诡辩。对于那些仅仅为了“赢”而不惜混淆视听、颠倒黑白、反复无常,拿原则当儿戏的做法,我向来认为不是辩论赛之正道,相信许多人也和我一样,讨厌那些“无理搅三分”的“铁嘴钢牙”。辩论者,固然要善辩,但驳斥别人要有理,捍卫自己要有据,打动观众要有情,言辞表达要有度,胜负结果要超脱。有理、有情、有节、有气量,乃真善辩也。
正因为辩论不是诡辩,所以辩论赛前总是要“做功课”的。辩论队员的训练,最苦就苦在做功课。听讲座、查资料、做笔记、分析辩题,花费大量时间在知识的海洋里搜索多半与自己所学专业无关的资料,对于多数大学生来说,实在是既枯燥、又焦虑的事。说它枯燥,是因为它总不及真刀真枪地斗嘴痛快。经常有队员没精打采地说:“老师,让我们痛痛快快干一场吧!别总在那里一遍遍地磨刀了。”如果真由着他们成天去斗嘴,兴奋倒是兴奋,问题是很快都理屈辞穷,结果变成纯粹的狡辩,或者脸红脖子粗的争吵。说“做功课”令人焦虑,是因为时有限而知无涯。辩论题目是没有学科、专业限制的,什么问题都可能碰到。对大部分辩手来说,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去“不务正业”,他们怕耽误学业而焦虑;但就辩题所涉及的专业知识来说,他们能够付出的时间又太少,能弄个“半通”就谢天谢地了。指导教师总是在为如何使辩手们“速成”而焦虑。每一场比赛几乎都是在来不及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仓促上阵的,因而可以说每一场比赛都是一个遗憾。令人欣慰的是,至少对于一部分辩手来说,这种“遗憾”和“不务正业”带来的有限知识可以使他们终生受益。但愿每一个参与辩论赛的同学都能说:撇开赛事胜负之外,我们的时间精力没有白花。
然而,辩论本身并不等于做功课,真正的辩才必须在实战中得到锻炼。功课做得再好,辩词准备得再充分,如果缺乏足够的实战训练,满腹经纶也只能是茶壶里煮熟的饺子——有嘴倒不出。辩论赛不同于演讲等表演比赛的另一个特点就在于:辩论赛是一种对抗性的互动游戏,而不是一种并行的竞争。辩论赛不仅需要战前的运筹和谋划,而且更需要实战的应变技巧。一切事前的准备到了瞬息万变的赛场上都会被打乱(除非对方水平太低),每一个辩手都应该具备随机应变并将已有知识运用自如的能力。不可能仅仅通过书本学会辩论,尽管书本可以给我们提供枪弹(逻辑是枪,知识储备是子弹),但在唇枪舌剑中有效地“射杀敌人”和保护自己的能力只能在实际交锋中得到锻炼;辩论赛也不完全决定于赛前高明的设计和谋划,因为当我们在谋划别人时,别人也在谋划我们。谁知道会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以为老谋深算到头来反被别人装进口袋里?国际象棋的程序已经可以设计得很不错,但谁能为辩论设计一套自动化的程序,并制造出几个“深蓝”、“浅蓝”来与我们斗嘴呢?
知识的储备、逻辑的训练和随机应变的能力固然不可缺少,但高素质的辩手还需具备一种素质,这就是幽默。幽默是辩论的灵魂,缺乏幽默的辩论赛是一碗没加盐的汤。在辩论赛场上,辱骂和恐吓当然不是战斗,而只有推理和证明也算不上真正的战斗。辩论中的幽默既不是机关枪,也不是迫击炮,幽默是中子弹,它留住了“敌人”的装备(因为它并不直接批驳对方的观点),却在无形中摧毁了“敌人”的意志;幽默既不设套,也不归谬,它是一片混战中的点睛之笔,把所有在场的人带到心领神会、会心一笑的境界,任何固若金汤的“马奇诺防线”都会在这种笑声中瓦解。幽默不凶狠、不霸道、不刻薄、不阴毒、不死板、不说教、不轻浮、不浅薄、不枯燥乏味拉长脸,辩论中的幽默带给我们的是智慧的交锋,是辩论最有魅力的一笑。“深蓝”、“更深的蓝”们精于算计、思路敏捷、推理缜密、工作勤奋,甚至善于学习,但它们不会笑。上帝在设计人类的时候顺手加入了幽默的基因,而人类在模仿上帝设计机器的时候,无论怎么努力,生产出来的却只能是深蓝色的严肃和忙碌,甚至忙到程序出错而死机的时候,还是一脸严肃。显然,这个缺乏幽默的家伙是永远也不懂得辩论的。
(作者为北工大辩论队教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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