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熊猫有个约会

我和熊猫有个约会

○朱雅娟

谨以这篇小说，向白水江自然保护区全体工作人员致敬！

——题　记

一

有些人有些事，就像根茎类植物，你可以剪尽它的枝叶，它的根却盘根错节，霸着心。动一下，痛心彻骨。

枫就是驻扎在我心里的块茎，很多年了。

已经不止一遍听表姐给我讲心事了。不敢烦，于是挠挠头皮，做出饶有兴趣的样子，听她絮絮叨叨。

枫应该是表姐的初恋情人吧，两人是林业学校的同班同学，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可是在临毕业的前三个月，回家探亲的枫突然就失踪了。当时是1993年。听人说，大概在当年9月，在成都见到过枫。他当时穿着件熊猫背心，站在天府广场，给行人撒传单。

表姐曾到枫的家乡去找过他。枫的家乡在甘肃陇南白水江畔。要去他家，须得过一座叫高楼山的大山。路很窄，路边就是悬崖。表姐是闭着眼睛摸着崖壁去，捂闭眼睛摸着崖壁来的。表姐见到了枫的母亲，枫的母亲淡淡地告诉表姐，孩子，枫跟他爹一样，都是有福不会享的人。你是城里人，咱不能害你。

表姐铩羽而归。表姐用一句话来表达她的心情：陇南的山，高得让人绝望。

二

此刻，我想我是要跟表姐犯同样的错误了。我在网上结识了一个网友，叫“摩天岭”。对于摩天岭，我是非常向往的，无论是大兴安岭的阿尔山摩天岭，还是河北武安市的摩天岭，或者是山东城阳区的摩天岭。我甚至有点幻想，希望这位摩天岭先生是台湾新竹人或者是香港人，他们那里不是也有一座山叫摩天岭么？

摩天岭先生无情地粉碎了我的想法，他告诉我，他是岷山山系的摩天岭。

哦，四川的呀。也不错，我说。

不，是甘肃的。

摩天岭先生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他在摩天岭北面接壤的一个自然保护区工作。

这里生活着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大熊猫、羚牛、金雕、野山羊、金丝猴、浣熊等野生动物。全国一千多只大熊猫，我们林区就占了一百多只。也就是十只大熊猫里头，就有一只是我们林区的。“古时秦陇入蜀之咽喉”地位的重量级古道——阴平古道，也在我们这片土地！摩天岭先生很自豪地告诉我。

什么保护区啊？有时间我一定得去。我说。

白水江。

看到这三个字，我想起表姐，想起那个叫枫的怪人，他，不是也住在白水江边么？

忍不住就想在摩天岭先生嘴里探听到枫的消息。报上全名，摩天岭先生哑了半天，然后才说，枫，已经死了。

三

枫应该是位英雄，虽然摩天岭先生提供给我枫死亡的若干个版本不尽相同。一个是，枫在进行大熊猫调查工作中，不慎从山崖跌落，牺牲了。另外一个是，枫是一名森林警察，追捕到偷猎国家珍奇保护动物的嫌疑犯，在押解途中，因地势险峻，嫌犯滑落崖边，枫挺身去救。救上嫌犯后，却被嫌疑犯一掌推入万丈深渊……还有一个版本是，枫在进行自然考察时，被毒蛇咬伤，抢救了七天七夜，还是牺牲了。

摩天岭先生的表述应该是可信的，但我对枫的死亡，还是疑云重重。这么一位英雄，他的事迹，在网上至少应该搜得到的吧？

摩天岭先生笑了，我们林区类似的事迹没有一万，也有一千，你哪能搜得过来呢。

摩天岭先生给我讲述了许多林区的趣事，也讲述了他们这群护林人住崖窝、与野兽为邻的故事。在林区，你也许半年都见不到一个人，好容易见到一个人，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摩天岭先生说得最多的，还是大熊猫。

来吧，有一天摩天岭先生给我说，你到我们保护区来，我领你去看大熊猫。

我想，我是迷上摩天岭先生了。如果有一天不在网上跟他交流，我就觉得生活缺失了一块。如果有一天不跟他谈论熊猫，日子便过得味同嚼蜡。

令人悲哀的是，摩天岭先生也失踪了。没等我问清楚他叫什么名字，在哪个保护站工作。

四

我也感受了那种块茎式的疼痛，每一条根都紧紧箍着你的心。心跳一下，就闷闷地痛一下。三个月后，还没有摩天岭的消息，我决定自驾游，去白水江自然保护区。和表姐一说，她大惊失色，你疯了？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啊。你，是《城市晚报》的名记。他，过的却是与野生动物为伍的生活。

表姐手里的烟袅袅绕绕，罩着她精致的一张脸。三十五岁的表姐现在已经是省城一家外资企业的高管，事业风生水起。但她的爱情除了枫，却一直是白卷。这也是姨妈心里永远的痛。

正在这时，小侄子滔滔举着一架纸飞机跑过来说，大姨，小表姨，我们一起玩飞机。表姐懒懒地拿过飞机，哈了一口气，纸飞机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字。表姐怔了，噔地站起来，粗鲁地扒开纸——一张信纸。信是十七年前，枫写给表姐的。他告诉表姐，家乡的箭竹开花了，大熊猫没食吃了。他得继承爸爸的遗志，做一个护林人。

哪来的？说！表姐的声音非常凶狠，凶狠中透着虚弱。

滔滔哭起来，姨妈推开门走进来。

姨妈叹口气，到卧室里翻出一个纸箱。纸箱里装着几十封信件。里头有明信片，也有照片。姨妈在邮局工作，要拦截这些信，不是件困难的事。表姐捧着信，不出声，大颗的泪在吧嗒嗒滴。

枫说，我参加了成都的大熊猫国际节，我还在成都街口四处发宣传单呢。

枫说，我们抢救了一只濒临死亡的大熊猫，守护了四夜三天，它终于转危为安。

枫说，有空，你来吧，我领你看我们养殖的大熊猫。

枫还说，我想你，亲爱的。

表姐擦干泪，把信锁到保险柜里。轻声说，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转过身拉住我的手说，我，一定要找到枫。

五

不忍告诉表姐枫已经去世的消息，夹杂着一点私心，我和表姐踏上了旅途。我们从省城出发，途经甘南，越过四川阿坝，顺道去了九寨沟。然后驱车一百公里，赶到了文县。我们把去保护区的第一站放到了邱家坝，因为那里有一个大熊猫养殖基地。

去林区的路非常难走，坑坑洼洼不说，路面特别窄。还没到铁楼乡，右车轱辘就爆胎了。我和表姐一边抱怨，一边打千斤，准备换轮胎。这时，一辆红色的吉普车停下来，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士摇下车窗，问需不需要帮忙。

当然啦，雪中送炭啊。我和表姐喜笑颜开。

交谈中，我们非常欣喜，原来吉普车上的三个人，除去司机，那位高高大大四十出头的男士是白水江林业管理局的黄华梨局长，而那位六十挂零的瘦高个，是已经退休的纪委书记李世仁先生，他们的目的地也是邱家坝。

换好车胎后我们结伴而行。好容易到了铁楼乡，热情的黄局长和李书记帮我们把车寄放到乡政府，让我们搭乘他们的车前往邱家坝。

再过几年，你们来，这里的道路就好走喽。黄局长的口音略带些四川味。

李书记告诉我们，管理局已经筹资修路，大熊猫养殖基地门口已经硬化了一部分道路。以后，你们的车再也不用担心放炮了。哈哈。表姐耐不住性子，问起了枫。我的心一下沉到水底。

枫？黄局长一时愣住了。

你说的是陈子枫吧？李书记说，这小伙子，跟他爹一样，是咱保护区的无名英雄。

哦，黄局长笑了，是大陈啊。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动植物保护专家，巧了，这一阵子他正好在邱家坝。运气好的话，可以见到他。

啊？我和表姐同时叫出声来。

六

他不是掉下悬崖了吗？他不是叫毒蛇咬了一口吗？我连珠炮似的问。

李书记微微笑着，是的，他掉过悬崖，也遭受过蛇咬，但每一次阎王爷都不收他。说着，李书记掰过黄局长的手，你们瞧，黄局长就被毒蛇咬中了拇指，抢救了许多天，终于用当地医治蛇伤的土方，保住了命。

还有啊，在居住的崖窝，一条蛇钻到我的被褥底下。晚上睡觉，我往铺上一躺，觉得不对劲，掀开褥子，才发现一条蛇已经被我压死了。呵呵，换上是你们，没我这身坯，还压不死呢。黄局长乐呵呵地说。

对英雄的敬意油然而生。但我忍不住还是想问，那个摩天岭先生，他在何处。

网名叫摩天岭的？呵呵。应该是刘钢吧。黄局长跟李书记相视一笑说，这小子，待在机关里，一点都不老实，天天上网跟美女聊，还把自己吹得见多识广似的。嗯，不过这小子，说的多半都是真的。前一阵子，我们把这小子发送到基层锻炼去了，让他跟大陈多学点东西。林区没有光缆，也没有信号塔，当然也打不了手机，上不了网喽。嗯，没准，这两个人你们今天都能见得到。

我气泄了大半，好你个摩天岭！好你个刘钢！

七

一路美景，一路颠簸，终于来到了邱家坝熊猫养殖场。老远，李书记就指着前方说，瞧，大陈！

一眼望去，看到了传说中的枫。个子不高，甚至有点矮，但他的笑容那么灿烂。就在这时，只见一个穿皮夹克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喊，大陈，要给你儿子开午饭了，还不快来啊。我和表姐对视一眼，心都凉了半截。是啊，十几年了，大陈没有理由等表姐一辈子。

李书记显然是看清了我跟表姐的疑窦，笑着说，大陈的儿子，就是养殖场的那些野生动物。大陈，一直没有结婚，心里藏着什么人吧。说完，李书记亮开嗓子喊了一声，大陈，来稀客了。

也许这个惊喜太巨大，枫和表姐的见面都没有我们想象中热烈。反倒是穿皮夹克的小青年，嘘寒问暖，好像跟我很熟似的。李书记帮我介绍，这小伙子，是我们管理局长得最帅的，刘钢。

原来是他！我擂了刘钢一拳，好啊，摩天岭先生，不在机关上网聊天，跑林区做什么来了？

刘钢结巴起来，你是……

黄局长跟李书记他们似乎看出点端睨，借故离开，把我们四个人撂在院子里。空气有点凝结。良久，枫说，来了，就多住几天吧。

表姐说，当然，我是来看熊猫的。

枫说，不巧，现在养殖场里没有熊猫，只有几只黑熊和一只四不像。我们救治的病饿大熊猫，一般都会放他们回归自然，那里，才是他们永远的家。

表姐说，是的，我要看的，就是回归自然的大熊猫。你，能陪我去吗？

枫笑起来，枫说，好难。当然，如果你有时间，又有足够的体力，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刘钢拉了我一把，走吧，我的大小姐，你没觉得这里太小，只能容纳两个人吗？

我说，去你的，吹牛大王。说！为什么要骗我说陈子枫已经死了？

刘钢苦笑着，是大陈不让说。他说什么相见不如怀念，是怕影响你表姐的生活吧。

我心里叹口气，这大陈跟我表姐，实足两个爱情傻瓜。

刘钢吐了吐舌头，我已经打了报告，去条件最艰苦的邵家梁保护点。也许在那里，我可以成长为大陈一样的男子汉，也许在那里，我可以跟心仪的姑娘，有一个完美的约会。

跟谁啊？我心里酸酸的。

当然是熊猫姑娘了。刘钢又开始嬉皮笑脸，当然，如果你不反对，我们一起跟熊猫约会吧。

（文中黄华梨局长、李世仁书记，确有其人其事。特启。）

原载《开拓文学》2010年第4期

朱雅娟，女，现供职于甘肃省陇南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稽查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