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依旧怀逝者
缪克构
南京西路花园公寓,也许是近些年来我最感安静之处。
辛笛先生住在那里。我每次去看辛笛先生,去看王圣思老师,迈进公寓大门心境便澄明起来,仿佛外界的喧嚣和浮躁不再跟随。而每次从那里出来,繁华街市似乎也洗去了雾气和奢靡,散发着理性而清澈的光辉,这种光辉会在一段时间里相伴我的左右。
这也许正是书香的力量、诗歌的力量,一位温厚长者散发的智慧的力量。
最先看到辛笛先生的名字,是在大学的文学史教材中,他与穆旦等另外八位诗人排在一起,即“九叶派”诗人,作为中国新诗发展史上极为重要的一个流派,其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显深远。后来发现,他其实离我们很近,系里的王圣思教授,是他的小女儿;而早些年,他曾是夏雨诗社的顾问,在华东师大人群拥挤的大礼堂里朗诵过自己的名篇《呵,这儿正是春天》:“季节到底不同了……”。我深深地喜欢着他的那些精美的抒情短章。
也是有缘,大学毕业后,因为与恩师王圣思老师交往的增多,我常常得以进入辛笛先生充满浓郁书香的寓所,无论是事先约定还是突然造访,一定可以听见辛笛先生沙哑的嗓音或王圣思老师母亲般的回答:“你来吧!”
六七年间,我一次次走进他的寓所。穿过走廊,进入厅中,总可以看见他坐在餐桌前,前面放着新近出版的报刊及友人来信、放大镜和一支精细的水笔;他的身后,一排书架散发着浓郁书香,温馨、安静、闲适的气氛令人迷醉。他总是起身,跟你握手,请你坐下;走时,他又起身、握手、相送……这是他的习惯,即使他日渐老迈,身子骨也越来越不如以前了。
在那里,我得以尽情地向他讨教诗学问题。他总是认真地听完你的讲话,然后发表自己的看法。有一次谈起近年来新诗所处的困境,辛笛先生拿起手中的放大镜照了照《文汇读书周报》上刊登的《现代诗:你让我好糊涂》一文说:“新诗在今天令很多人气闷甚至气馁,我同意这篇文章的观点,这对我们写诗的人来说是一种鞭挞。但若放开眼界,从历史的长河来观察,今日所处的困境也有其客观原因的。试想新诗完全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产物之一,沿至今日,区区不过是八十余年的历史,拿它与已拥有数千年来的古典诗歌成就相比,其辉煌与单薄岂可同日而语?单从八十年历程来看,新诗坛也是人才辈出,成绩斐然可观。”他的观点是,中国新诗的发展至少需要一百年。这一观点后来引起了诗坛强烈的反响。
有一次谈到新、旧诗的问题,辛笛老人俯首在一个信封的背后默出他不久前发表的一首七律,抬头说:“对于新诗与旧诗,我的看法是,新诗易写难工、旧诗难写易工,但这个时代是属于新诗的,因为语言、思想、感情都是自由的。青年一代是富于激情的,有的人认为写新诗最容易,提起笔来就是一首,但千万不可忘记:诗歌毕竟限于字数、节奏、韵律,不能不经过千锤百炼。感动自己,然后才能感动读者。”他的这一观点,早已得到了普遍的认可。
诗歌以外的生活,也常常是我们交流的话题。辛笛先生爱看新闻,对新近发生的事件,常常表示欣慰或叹息,对外面的世界他是熟悉和关心的,丝毫也不隐瞒他的看法。我也常听他讲到生活对创作的重要性,焦虑生活匮乏给自己创作带来的影响。其实,尽管越来越老了,但辛笛先生依然笔耕不辍,他的旧体诗创作日臻化境,而创作的新诗保持原有的情真、意融的风格,且日渐沉郁,令人不忍释手、久久回味。
我要出一本诗集了,对十二年来发表的作品做了精选。辛笛先生听后十分高兴,并应允为我的《独自开放》写一篇序言。他认真翻阅了我的书稿,在序言中鼓励有加:“克构有诗人的敏感和观察力……都市中人们熟视无睹的事物在克构那里不仅寻找到诗意,如《馈赠》《去年春天》等,而且更有了描述,揭示了哲理。”“克构的诗篇幅都不长,这也是我所欣赏的。”在序中,他还谈到了对新诗诗体的看法:“我自三十年代读大学时就形成自己的诗观,认为长诗不如短诗,叙事诗不如抒情诗,诗人把诗写得那么长,实在是浪费才华。当然,年长一些,对别人在长诗和叙事诗方面的探索也能理解。只是我至今仍觉得短诗对语言的提炼、意象的浓缩、结构的营造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且可以挤压掉新诗中水分过多的弊病。”他还对年轻一代诗人寄予了厚望:希望更多地阅读中外优秀的古典诗歌和现代诗歌,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融化这些传统,精心炼字炼句,注意谋篇布局,写出更多更好的诗歌来。
让我不曾预料的是,辛笛先生读完我的诗稿,欲提笔写序之时,他相伴六十余年的爱人徐文绮突然辞世。先生表面上看来仍还平静,但内心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他在几天的沉默中深情地写下《悼亡》一诗:“钻石姻缘梦里过,如胶似漆更如歌。梁空月落人安在,忘水伤心叹奈何。”让我深感不安的是,他仍然记挂着他的那篇序言。事后王圣思老师跟我讲,父亲多次念叨着:“给克构的那篇序言还没写好呢!”我的内心在不安中更增添了别样的滋味。辛笛先生很快就完成了序言,不仅对拙作作了精到的分析,而且论及了对新诗诗体的看法,对年轻一代诗人提出了希望。序言思维开阔,收合自如,堪称美文。
相伴一生的爱人去世以后,辛笛先生变得不爱言语,更久地陷入了平静和沉默,仿佛从此少了牵挂。在子女们为父母在福寿园做寿墓时,他开始为身后之事作了诗思:
墓碑上刻有我和老伴
和我们子女的名字
我们俩并不寂寞
在晨风中我们唱起与子偕老之歌
——《永远和时间同在》
这首诗常引起我无限遐思。在辛笛先生的旧体诗集《听水吟集》中,有一幅照片,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辛笛先生夫妇与四个子女在中山公园的合影。这张照片拍得真是极好,画面中辛笛夫妇面带自然的微笑,四个子女天真烂漫,或畅笑,或泯笑,可爱至极。如此一家子真是令人十分羡慕啊。其实我每次去,都会感动于他家中的那种温馨氛围,略显阴暗的走廊、老家具、旧版书、简洁的客厅,常让我深感温暖。重人情、重友情、重亲情,使这个家庭充满了厚实、温润和甜蜜。辛笛先生的一生虽然受到过冲击,有过动荡,但在家庭生活这一点上,堪称幸福美满,少有人能企及。
2003年年底,辛笛先生病了,住进了中山医院。11月1日,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和上海作协刚为先生开完“新诗创作七十年研讨会”,与会专家对他的创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辛笛先生还亲临现场作了发言。不曾料会突然患病,竟从此一病不起。
我得知消息已是数天以后。这是王圣思老师的一贯做法,坚毅、果敢、隐忍,遇事喜爱独自承担。她曾身染重疾,但她坚强地与命运抗争,有条不紊地兼顾家庭、教学、研究和健康,数年后安度劫难,令人激动和宽慰。
我两次去医院看望辛笛先生,他都在平静地睡着,很安详。醒来后他看见我,点点头。王圣思老师从学校上完课后,也赶到医院,有一次带来了先生喜欢吃的老半斋菜饭。护工喂他吃,王老师在旁边给他示范着细嚼和下咽的动作,口式合着手势,真是令人感动。先生吃了不少。王老师对他说,你要好好养病,病好了我们就回家过年。老人几次吵着要回家,这会儿像个安静而听话的孩子。护工笑着说,要大口喂他,他才能多吃,有时也吐出来。下午吃红枣炖白木耳,一颗枣核含在嘴中许久,突然射出,滚到了窗台,还很有力气呐!护工哪里知道,她照顾的老人是个诗人,至死都保持着一份童真,就像七十岁时撒开双手骑自行车,八十岁时还踢着小石子、踩着窨井盖听那咣当作响的声音!
辛笛先生离开的那一天,是2004年1月8日,肺部大面积感染,然后是呼吸衰竭。他已经九十二岁了,阻挡不住生命自然的规律。让人在悲痛之余感到心安的是,他走得平静,没有什么痛苦,正如他在诗中所写:
走了,在我似乎并不可怕
卧在花丛里
静静地听着小夜曲睡去
——《听着小夜曲离去》
《小夜曲》也在先生的追悼会上取代了哀乐。辛笛先生躺在鲜花丛中,真是十分平静和安详。
此后,每次到花园公寓,我就只能看望王圣思老师夫妇了。走廊粉刷了墙面,比原先明亮了,书架作了整理,摆设依旧,书香依旧。辛笛先生似乎还坐在那里,静心地听你讲述,然后用沙哑的嗓音谈自己的看法。还是起身、握手、道别……我长久沉入这样的浮想中,并没有真正感到他已离开我们多久、多远。
这样的感觉,大概不仅限于辛笛先生的亲人,不仅限于像我这样受到过他激励的人,还应该包括许许多多受到他的诗歌影响和喜爱他的诗歌的读者吧!
2004年10月13日
香港《诗网络》第18期 2004年12月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