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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美的探索者,美丽的灵魂

时间:2023-01-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不久,我所尊敬的曹辛之先生,寄送了我一本崭新的赠书。他告诉我说,这是代表“九叶”全体送我的,当然也包括辛笛在内。他对于辛笛的诗、为人、辛笛在这个诗人群体的形成中的重要性,都十分称赞。辛笛实际上是“九叶”诗人群体的领军人物。我是在这样的认识基础上,更多阅读和追踪辛笛诗美的探索和他的诗学思想的。这本书里浸透着八十五高龄的诗人辛笛的心血。

诗美的探索者,美丽的灵魂——怀念我所敬慕的诗人辛笛

孙玉石

去年初冬时节,11月1日,在淮海路南鹰宾馆八楼多功能厅,参加上海作协等几个单位举办的“辛笛诗歌创作学术研讨会”。这天上午,辛笛先生特意带病前来与会,并作了简短的发言。我再次看到了自己很久未能见面而一直非常敬慕的诗人。大概是因为还在病中,先生面容显得有些苍老、憔悴,眼神也不像我过去看到的那样矍铄、发光;但是在我眼里,他还是那样的和善、可亲,那样沉思、宁静。从他那沙哑而平和的声音里,我仿佛依然感到了他对于中国新诗发展前程的深度关切,听到了一个美的探索者与创造者为诗而跳动的心。

辛笛先生只听了半天会。会场人多,也怕先生太疲倦,会间休息时,我走到他面前,表示祝贺,并寒暄几句,就离开了。连事先读诗中想要向他请教的问题,也没有来得及说一句。上午会议散会时,先生就离开了会场。我总以为,自己还会有来上海的机会,到那时候,再到先生家里拜访,与先生亲切交谈,虚心求教。

我目送先生离开时坐在轮椅上的背影,默默地在心里祝福他健康长寿。怎么也没有想到,两个月零八天之后,先生因病离开了人世。匆匆短暂的一见,竟成生死的永别。

因为做诗歌流派研究,特别是注重于象征派、现代派诗潮流的清理、研究、教学,诗人辛笛的名字,我是较早就熟悉的。但对于先生的诗的价值和意义的真正认识,还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的。

1981年7月,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九叶集》。不久,我所尊敬的曹辛之先生,寄送了我一本崭新的赠书。书的扉页上,用隽秀刚劲的钢笔字写着:“玉石同志指正一九八一年十月”,时间落款的前面,还盖了一方他亲自镌刻的小小的印章:“九叶”。他告诉我说,这是代表“九叶”全体送我的,当然也包括辛笛在内。随后,应《文艺报》编辑之约,我写了一篇文章,题为《带向绿色世界的歌——读〈九叶集〉》。文章发表后,曹辛之看了,还邀我到他帅府胡同一号的家里小坐,吃饺子、谈诗,谈对于我文章里批评他们诗中的断行脱离了民族审美习惯的不同意见,也谈他们八位诗人(穆旦已不在世),为了诗集的出版,在北京他家里小聚的情形,当然也谈到了辛笛。他对于辛笛的诗、为人、辛笛在这个诗人群体的形成中的重要性,都十分称赞。他说,辛笛是他们中间的“老大哥”,他不仅在艺术探索上是一个带头人,在经济上也是一个坚强的后盾。辛笛实际上是“九叶”诗人群体的领军人物。没有他用在上海金城银行任职方便的经济支持,甚至就不可能有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诗创造》和《中国新诗》的出版,就没有“森林”、“星群”出版社出版的《灾难的岁月》《手掌集》等一些著名的诗集。我获得了从书本、杂志、期刊等文字上不可能获得的理解和认识。我是在这样的认识基础上,更多阅读和追踪辛笛诗美的探索和他的诗学思想的。这种诗歌美学追求上的“神交”,也是我后来特别想进一步理解辛笛本人和他的诗的一个根源和动力。

第一次访问辛笛先生家,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了。那是在一个上午。按照电话约定,我准时来到南京西路辛笛先生家里。辛笛先生和徐文绮师母,在客厅里热情接待了我。先生居住的房间,比我想象的狭小。东西太多,书橱、桌子和写字台上,甚至墙边,地上,到处都堆满了书和稿子,使得并不宽敞的客厅兼工作室,显得十分拥挤;但我喜欢这样,它温馨而充满人情味。它使我感到屋子里充溢一个前辈文人的浓郁书香气,甚至在光线很暗的烟尘里,也觉有这种古老与现代结合巧妙的书香气的弥漫,富有一种诗意的气氛。

我不习惯带着一堆问题提问,请先生回答,也不想摆一个录音机在先生面前,好像那样太功利了。我们边饮茶,边随意而谈。从《九叶集》的出版,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上海的诗歌形势;从当时一些杂志报纸对于《中国新诗》杂志诗人群的批评漫骂,到他们的大胆回应和艺术坚守;从清华校园诗人的创作风尚,到对于林庚、金克木、杜南星等诗人的关切与问候。先生从头到尾的娓娓细谈中,给了我很多的历史的知识与现实生活的启示,也使我近距离地感受了一个执着于艺术美的诗人,对于诗的爱,对于生活的热爱,对于晚辈的爱护和关切。

先生题赠我一本此前出版的诗集《印象·花束》。中午,文绮师母和先生一起,还请我到楼下附近的“梅龙镇”饭店,在走进去最靠右边角落里的一个清静的座位,边谈边品尝上海风味的菜肴。

后来,有机会去上海开会,就一定抽空儿,到前辈师长和同辈友人家里拜访。施蛰存、辛笛先生家里,是首先要去的。1998年7月4日,我自华东师大到先生家访问,辛笛先生、师母文绮、女儿圣思,还是在那间温馨而拥挤的书房里,一起接待了我。辛笛老人身体比过去差了,膀胱造瘘,但还健康,夫人因骨质疏松,坐轮椅上。先生告诉我说,在清华,他晚于林庚先生一年,毕业后,教一年书,去英国读书,写诗。回国后先在大学教书,后为谋生,做了银行工作。弟弟辛谷,后来学工科,没有再写诗了。圣思为老三届,现在华东师大中文系外国文学教研室任教。……好像海阔天空地谈了很多,最后,留我午餐,让我品尝了圣思动手烧制的家乡菜。多次趋访中,先生和我的谈话,还说了些什么,现在都想不起来了;但先生的和蔼可亲,平实近人的风采,先生对于历史宽容的态度,对于诗歌艺术美的执着追求之心,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大约是1996年4月以后,从神户大学任教一年半归来不久,我接到辛笛先生为他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新诗辞典》的约稿。除李金发的《琴的哀》、梁宗岱的《晚祷》两首诗外,先生还约我写关于他的诗作《姿》《山中所见——一棵树》的理解与赏析的文字。

稿子写好后寄给了先生。经过先生的精心设计和严格把关,厚厚的一册《辞典》,很快于1997年由上海汉语大辞典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里浸透着八十五高龄的诗人辛笛的心血。其中我对于《山中所见——一棵树》的解释,也得到了辛笛先生的首肯。原诗是这样的:

你锥形的影子遮满了圆圆的井口/你独立,承受各方的风向/你在宇宙的安置中生长/因了月光的点染,你最美也不孤单//风霜锻炼你,雨露润泽你,/季节交替着,你一年就那么添了一轮/不管有意无情,你默默无言/听夏蝉噪,秋虫鸣

我的解释中说,这首诗,用一连串的客观意象和主观推衍描绘呈现出“树的独立,树的美丽,树的坚忍”。前四行写树的独立品格,是借用语言构成的一幅印象派画的境界。画面的基调是飘洒的月光,中心图景是山中一棵独立生长在井旁的大树,有水的滋润,作为生命之绿的源泉。它又以巨大的树冠遮蔽着井,庇护着人们的生命之根。这棵树是与大地母亲血脉相连的,它本身也是山之子,是大地及其精神的象征,所以它能承受八面来风,仍然那么宁静并且不感到孤独。后四行由现实的描述进入想象的推衍,更注意挖掘树的坚强个性。生活带来的是荣辱毁誉,是风霜雨露,是逆境顺境,一切置之度外,树都默默无言地承受;任凭“听夏蝉噪,秋虫鸣”,树仍在坚忍中生长。“就时代讲,这是一个郁闷黑暗的季节,是一个考验人的精神品格的季节。就艺术讲,‘中国新诗’派诗人的现代主义探索受到狭窄理论的重压。作者是象征坚忍而独立的不可征服的民族精神?是暗示人们应该迎接种种考验完成坚贞不屈的高尚品格?还是传达一种不顾纷扰而沿着自身品格坚忍生长的艺术自信的观念?实在说不清,也不必说清。我们在这首小诗里得到了美,也得到了悠然遐思去再造美的权利,得到了对于超群拔俗、坚忍生长的生命的认同与赞赏的艺术思考……领略那里面蕴含的思考人生的哲理意趣,面对各种风霜、各种鸣噪,我们生命仍然可以在美中得到强大的永久的力的启示。”

2003年出版的、王圣思所著并经过辛笛审阅的《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里面,引述了这些讲解之后,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四十五年后辛笛是颇赞赏孙玉石的分析的。”我很少关注别人如何评价我的文字。但读了这样的话,却有一种心有灵犀之感。我所努力的,是如何走进辛笛的这个小而广大的艺术世界。我在解释辛笛一首美丽的诗的多元理解空间,也在尝试触摸一个面对风雨吹淋勇于艺术坚守的诗歌流派所拥有的心灵史的隐秘。在诗的意趣和美学探索上,我们的心,走到一起了。

2000年春节,我收到寄自上海的一枚红色的贺卡:是辛笛先生亲自书写的。我十分珍重先生送来的这份友情和祝愿。在贺卡“新春愉快万事吉祥”字样的前面,是先生亲笔写的给我的名字,后面,是“辛笛、文绮暨小女圣思同拜2000/1/20”。贺卡另页,是辛笛先生亲笔写的一首七绝诗:

龙年新春试笔

龙腾虎跃入新年
矢志中兴五十弦
旖旎风光人意好
神州同庆艳阳天

这枚贺卡,我至今一直珍藏着。这里面,有先生对于一个晚辈的情谊,有先生与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国家一起跳动的心。

随着我与“九叶”诗人群的交往,对于一些历史文献的爬梳阅读,对于他们诗歌作品的熟悉体味,也越来越深地增加了对于他们的理解和敬意。对于长其他诗人最大八九岁的辛笛,我更是钦敬有加。

与北京的几位诗人,如杭约赫、陈敬容、郑敏、袁可嘉、杜运燮,先后都有或多或少的见面机会。外地的三位诗人,辛笛、唐祈、唐湜,因距离远,见面难,记忆也就特别清晰些。他们的诗人与长辈友人的形象,我一生铭记于心。曹辛之先生,不仅与我谈诗,还为我精心篆刻的一枚印章,一直在我的案头。陈敬容送给我她的《选集》里,留有许多她认真改正印刷错误的笔迹。唐祈呕心沥血主编的《中国新诗名篇鉴赏辞典》,用了我许多稿子,有多封书信往来。他自兰州到北京来,我和他一起,到清华大学郑敏先生家里小聚,晚上离开时,路遇大雨,在寂寞无人的蓝旗营车站,我们站在同一片雨伞底下,长久地等车,谈诗,话别。唐湜先生无数次地自己或托友人赠书,他一次来北京访友,曾到我畅春园家小坐,谈他的诗和《意度集》,他看着我墙上挂的镜框里,有中山大学王季思先生为我们夫妇写的“录《苏堤曲》”墨宝,他告诉我们:“季思先生,是我的舅父。”由此我们更增加了一层亲切感。去年赴上海参加辛笛先生诗创作研讨会后,紧接着在温州有一个诗歌会议,可以去拜会病中的唐湜的,但为赴台湾一个会议,即离沪返京,失去了一个见面的极好机会。剩下的几片叶子,听说唐湜先生在病榻上。郑敏离我住处最近,与她谈得最多,现在还时得她的电话、赠书,也有机会在诗学术会议上见面。袁可嘉远在美国。辛笛先生又匆匆走了。九片叶子,一个一个凋零,只剩下三片了。

2001年8月7日,在现代文学馆召开《九叶集》出版二十周年暨九叶文库入库仪式的座谈会,辛笛因病未来参加,刘士杰代读了先生的发言稿。会上,我作了一个发言,题目是《一个富有悠久艺术魅力的诗歌流派》。在这里面,我引用了自己二十年前《九叶集》出版时写给曹辛之先生,也写给所有“九叶”诗人的一首诗:

无 题

——致曹辛之暨“九叶”诸诗人

成熟的季节里有多少春意
九片叶子飘来九个天地
湿润的路闪着湿润的眼睛
最甜的歌酿自最初的蜜

你们的歌是一曲绿色的梦
流过黄昏,流过寒冷的记忆
古刹的尘土封不住盼望
金黄的稻束挂满静默的谷粒

这篇短文,这首不像诗的诗,在12月出版的《诗探索》上发表后,辛笛先生也许会读到了,或许未读到。现在,将这不是诗的“诗”,抄在这里,算是为辛笛先生的匆匆离去,再一次的话别,祭献于先生和其他离我们远去诗人的灵前。

与先生生前最后的神交,是与先生的女儿王圣思讨论解诗的通信完成的。上海辛笛诗研讨会的发言里,我分析了先生的诗美绝唱《月光》,解释了另一首诗《月夜之内外》。因为有些诗句内涵,不好把握,会议结束前,曾向王圣思请教。她说,自己的传记里,没有解释这首诗,回去的时候,与父亲商量后,再告诉我。不久,11月24日,我接到王圣思的来信。信是这样的:

玉石先生:

想来您已从台湾返京,此行有收获吧?

您在家父诗歌创作七十周年研讨会上的发言录音,家父听了两三遍,认为很有见解。我问起他《月夜之内外》一诗的某些含义,他一时记不起当时写作的情景了。与他讨论了一下,是否可作如下解释:

月夜之内外

窗前的禾黍在星光里点头

静静的原野是白的

波来波去

听万年海的潮音。

碧玉盘中有绿色花果

我不敢再向镜中窥照

问是否有白骨在沙里笑

在风里舞。

夜之后来了黎明。

这首诗还是他惯常的作法,即以句号把全诗分成三部分。前四行为一段,是看到窗外的月夜景色而引起隐喻联想;从“碧玉盘中有绿色花果”以下四行是第二段,这句将视线转入“内”,展示屋里的静物,碧玉盘是指果盘,也为增加色彩感,而盘中的绿色花果与窗前的禾黍既有点题——月夜之内外,又有二者的暗暗呼应,然后就如您所解释的对生命的感悟。最后一句则单独为一部分,将前面的诗绪既收拢又放开去。

这些想法供您参考。即颂

冬安!

家父辛笛嘱笔问候!

王圣思 

2003.11.17

这些说诗的话语里,有辛笛先生与我最后交流诗美意蕴的情思。这首诗里,蕴藏了诗人对于时间永恒与人生短促的生命哲学的思考。

12月11日,我给圣思教授写信,感谢她来信回答关于辛笛诗的问题,并问候辛笛先生的健康。新年假期里,好久没有去系里取信报。1月18日,我接到上海王辛笛治丧委员会来函,内有讣告,告知:“诗人王辛笛已于1月8日因病逝世,17日举行追悼会。”因信收晚,已无法表达哀思。只在心中感叹:羊年不吉,继施蛰存先生匆匆离去之后,老天又夺走了一位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老诗人的生命!刚刚在上海参加研讨辛笛的作品会上,与先生短暂晤面,即此永别,不禁黯然。当时我独自从系里,踽踽步行归家。长歌当哭,悲情无语。

过些时候,我动手给圣思写信,表示对先生仙逝的哀悼,但这苍白的文字,已经送得太迟了!后来,王圣思约我与她一起,为《上海文学》写以对话形式纪念辛笛先生文章,接到她寄来的《深切缅怀王辛笛(馨迪)先生》哀思卡一枚,并辛笛著的《梦馀随笔》散文集一册,还有旧体诗集《听水吟集》。再后来,圣思约我写一点怀念先生的文字。

好多天里我无法排遣自己理不清的思绪。一个诗美的探索者,一个美丽的灵魂,不仅深深走进了我新诗研究的学术视野,也深深地融入了我渴望美也追求美的灵魂。

面对哀思卡上辛笛先生背靠书海悬笔欲走的清朗笑容,重读他彻悟人生之后写下的《听着小夜曲离去》的生命绝响,我仿佛又回到了上海南京西路,又在那个拥挤不堪而满溢书香气的书房里,在“梅龙镇”走进去最靠右边角落里的一个清静的座位上,与先生一起,静静的,静静的,品佳茗,絮说诗,听他用沙哑的声音,轻轻地吟颂:

你在宇宙的安置中生长

因了月光的点染,你最美也不孤单

……

2004年11月22日于京郊蓝旗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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