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王辛笛
林 熙(1)
1956年5月我到上海后,晚上就约好了辛笛去访他。他是住在南京西路的,虽然我离开上海刚好十年,但这一带我绝不陌生,下了电车,在幽静的马路上,灰暗的路灯,两旁葱郁的树阴下缓步走着。初夏的晚风,一阵阵的吹向衣袂,精神为之一振,我要去探访久已不见的诗人辛笛呢。我走了不到几十步,远远的就望见辛笛来相迎,大概他恐怕我不认识路,故来车站等我。我们不见整整十年了,一切都已变易,他所住的地方变了,服装也变了,样貌也变了,是变得丰腴些,也比以前健康些,不过他那潇洒的态度却没有变,仍然和1934年我们在北平往还那样。
在辛笛家里坐了两小时,临别时他拿了七八年前出版的一部《夜读书记》题了字送给我。回到旅馆后,我穷一夜之力,把它读完了。
我相识辛笛是1933年的秋间,那时他在清华大学念书,和我的侄儿承志同住一宿舍,他是读西洋文学的,所以和我谈得很欢洽,到下一年2月,我从上海移居北平,我们相见的机会较多,他喜欢新诗,但我对新诗未能欣赏,读来读去,不见它的好处在哪里。所以我们见面,避此不谈,只谈外国诗和诗人,谈清华大学那些名教授。他的诗集《珠贝集》印好了立即就送我一册,我多谢后笑说:“你的明珠投暗了。”不过我虽不喜新诗,但对朋友的作品,我还是宝之如明珠骏马的。
月前读某周报一个叫《书话》的专栏,作者克亮提到《夜读书记》,有如下的一段话:
诗人王辛笛,1936年曾自印过薄薄的一部诗集《珠贝集》,到了1947年,他把《珠贝集》中部分作品加上他的新作,编成《手掌集》……《手掌集》前几年被翻印出来,不但受到此间的写诗朋友的欢迎,许多读者也喜爱,甚至台湾和海外的朋友,也设法弄到一本来欣赏。其时很多人在谈论辛笛的诗,许多青年读者还在追问辛笛是一个怎样的人,可惜没有人详细介绍过辛笛。在本港有两位长辈最了解辛笛,一是收藏家徐伯郊,一是文史作家高伯雨……据高先生告诉我,辛笛曾在本港的金城银行当经理,他曾留学英国,好读书,看的书极多,证之《夜读书记》中的文章,辛笛确是一位爱读书的人。……
辛笛名王馨迪,江苏淮安人,他的父亲也是读书人,诗写得很好,辛笛是绝顶聪明的人,对文学爱好,多少受到先人的遗传和影响的。(他的父亲名其康,字慕庄,1922年6月,任山东盐运使,1924年1月免职。1925年3月,任江苏政务厅长,4月10日,调任财政厅长)辛笛虽是江苏人,但他的父亲退出政坛后,隐居天津,所以他也在天津受教育,南开中学毕业后,考入清华大学。
在清华园住了四年,辛笛于1935年毕业了,他准备第二年到英国入爱丁堡大学深造,先在北平一家中学教了一年书,1936年夏末留洋,我写了一幅小画送行,杨千里题诗其上云:“人临玉树春风外,书在琪花萃锦间。携向海天鸥梦稳,故应长忆好湖山。”(千里和王其康同学,我介绍辛笛见他时,辛笛修后辈之礼,并以荣宝斋诗笺数盒为贽。)
1937年抗日战争发生,我南下到了香港开始我的笔墨生涯,终日与钢笔稿纸为偶。1940年冬,我在服务的报馆忽然接辛笛的电话,说他到了香港,我悲喜交集,在欧战中故人无恙,而我则似乎有些流离失所,落魄在异乡,一旦相逢,大有“国破山河在”之感了。我应约到大华饭店和他一起吃午饭,才知道他早在半年前已回国,因为周作民力邀他入金城银行,所以就在上海做事,这次是跟着周作民来香港公干的。此后,他又跟周作民来香港两次,到1941年12月,日寇攻陷香港,我写过几封信给他,都得不到复音,我以为他遇到意外了。
日寇投降后,我去上海住了半年,到金城银行打听一下,辛笛不但无恙,而且由秘书改为襄理,做起银行家了。一个读书人镇日对着支票、账簿,怎不烦闷、枯燥,但辛笛却能安之若素。办完公事,或酬酢已毕,回到家里,灯下摩挲心爱的书籍,阅读到深夜,把一天的“市侩气”都涤荡净尽了。
以一个诗人和文艺爱好者,竟能在生意场中混得那么熟,同时又能不会抛弃“自己的园地”,勤以垦植,公余之暇,偷点时间来读书写作,能够这样的人,是很少见的,辛笛不止做到,而且做得很有成绩,《手掌集》和《夜读书记》就是他偷闲去耕耘的收获物。
1956年的我又到上海,他已不住在高安路自己的一幢房子,而是住在南京西路的一层楼了。那一晚我在他家里坐了很久,看不见有书房,四壁图书没有了,只有一些残兵败卒,七零八落的散在各处。
辛笛是文化人,他以前“入错行”,虽钻在金融市场中讨生活,但还能偷点时间做做自己喜爱的事,一自社会改革,他改变了工作岗位,分配在工厂工作。1966年后,听说又下放到离上海不知几千里的地方去,从此我也没有他的讯息了。1976年5月,我试写一信去上海问候他,到7月21日,得他17日写的信,报道一向平善如恒,现在已是半退休,不必忙于工作了。信末还抄了几首近作的诗给我欣赏。
重访姑苏寒山寺,到门废然而返
(一九七五年春)
老去王郎偶又来,寻常难遣寺门开。
凭君有意枫桥泊,未必钟声不放回!
龙华赏桃花
(一九七六年四月廿四日)
不才三度等闲来,看取东风次第开。
不是红尘看不足,只缘绚烂十年栽。
依旧桃花寺作邻,兰因絮果证前身。
可知烂熟灵均面,垂老逢春不记人。
游苏州西园罗汉堂
(一九七五年春)
艳说尊尊尽入神,从谁仿佛记前身。
庄严妙相真娘语,珍重今朝拾翠人。
原载香港《开卷》1979年第6期
【注释】
(1)本名高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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