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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我信·我感觉

时间:2023-01-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今年八十二岁高龄的老诗人辛笛先生从事诗歌创作已经整整六十年了!今年6月29日,上海作家协会举行“辛笛诗歌创作六十周年研讨会”。于是我渴望见见辛笛先生。开门的是辛笛先生的夫人徐文绮女士。我问候过她后,她微笑着对我说,辛笛先生已在客厅等候我了。中午时,与会者吃的是盒饭,而辛笛先生则回家吃饭。辛笛先生兴致盎然,侃侃而谈。我惊叹先生非凡的记忆力。在谈到我国历史悠久的传统文化时,辛笛先生的脸上现出自豪的神情。

我思·我信·我感觉——访老诗人辛笛先生

刘士杰

今年八十二岁高龄的老诗人辛笛先生从事诗歌创作已经整整六十年了!今年6月29日,上海作家协会举行“辛笛诗歌创作六十周年研讨会”。听说研讨会开得很成功,自始至终洋溢着热烈、和谐、真诚的气氛。许多著名的诗人和诗评家在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并认真探讨了辛笛诗歌的发展过程及其特点。国内外的著名诗人和学者发来了贺电、贺信。可惜我因故未能赴会,但是我能想见当时大会的盛况。我很想知道在研讨会之后,老诗人在想些什么,我尤其关注的是,今年上海燠热酷暑,耄耋之年的老诗人身体可好?于是我渴望见见辛笛先生。

趁出差之便,我来到暑气蒸腾的上海。

8月1日上午,我一边拭汗,一边按响了老诗人家的门铃。

开门的是辛笛先生的夫人徐文绮女士。她也年届高龄,略显清癯,仪态端庄文静。我问候过她后,她微笑着对我说,辛笛先生已在客厅等候我了。我跟随她来到书香浓郁的客厅。辛笛先生正从桌子后站起身,高兴地迎上前来。我恭敬地向他致意问候,他慈祥地笑着,让我坐在他的对面。辛笛夫人端来一杯冰水,放在我面前,然后悄悄地走进卧室,那里也是她的工作室。隔着玻璃门,可以看见她伏案工作的身影。

我们的话题自然首先是谈论天气。说到今年夏天,上海气温之高,开始高温天气之早,持续高温时间之长,均为百年所未见。辛笛先生告诉我,虽然卧室里装有空调,但时间长了,对老年人来说也并不舒服,所以临睡前必得把空调关上。

我问起那次研讨会的细节,辛笛先生告诉我,研讨会气氛热烈,开得很成功,但很节俭,没有水果、饮料,每人面前,一杯清茶而已。中午时,与会者吃的是盒饭,而辛笛先生则回家吃饭。这与时下住宾馆、吃酒席的会风适成鲜明的对照。说到这里,辛笛夫人正好从卧室出来,她插话说:“我们不主张奢侈糜费。”一直坐在先生身旁,静静地听我们说话的辛笛先生的女儿王圣思,此时也开了口:“我们认为,这不仅是为了节省几个钱,而是为了和这样高层次的学术会议合拍,表现为对高品位文化氛围的追求。”在商品经济大潮汹涌澎湃的今天,这种对高品位文化氛围的追求是多么难能可贵!我记起十多年前,辛笛先生毅然将父亲留下的十五万美元的巨款全部捐献给国家,而他全家却自奉甚俭,过着普通百姓所过的朴素的生活。想到这里,我不禁对这一家人肃然起敬。

接着,话题转到诗歌创作上来。辛笛先生兴致盎然,侃侃而谈。他说:“我写诗,抒情诗居多,长的不多。写到中年以后,必然有思想和智慧结合,知性和感情结合,才不致滥情。有人说我早期的抒情诗写得好,后来加入思辨后就不好了。我承认,我学习得不好,但诗一定要感情和知性相结合才能写好。我记得法国纪德在1935年出版的散文集《新粮》中说:我思我在,我信我在,我感觉我在。感觉存在最真实。”

说到这里,我提出要查对一下原文。辛笛先生就起身走进书房,不一会儿,他拿了一本书放在我面前。我一看,是台湾志文出版社在1981年9月出版的纪德的《地粮新粮》,译者是华榕桂。辛笛先生翻到第247页,指给我看原文。原文为:“我思我在。我信我在。我感觉我在。这三个命题中,依我看来,最后的一个最真确;事实上,是唯一真确的,毕竟‘我思我在’并不绝对地意味着我在,‘我信我在’也是同样的道理。”辛笛先生每次引用某本书中的词句时,总能在汗牛充栋的书柜中找到那本书,并翻到载有那段话的那一页。我惊叹先生非凡的记忆力。

“从我写诗以来”,辛笛先生继续说道:“凭着感觉写诗。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塞尚和德加的画、德彪西的音乐对我颇有影响。大凡能感觉到的东西最真实,因为感觉存在于一瞬间。诗把一刹那的感觉写出来就最真实、最新鲜。但是到中年时,我的知性融合进诗中,把知性和感情结合起来,把思想和感觉结合起来。思想到一定时候就形成自己的信仰。这信仰在我看来,还是属于爱国主义加上人性的范畴,也就是人文主义的范畴。这也就是说,对我们的国家、民族有坚强的信念”。

在谈到我国历史悠久的传统文化时,辛笛先生的脸上现出自豪的神情。他说:“我们国家民族的传统文化必将永存于世界。我常常想,在人类历史上,埃及、希腊和罗马的古代文明都过去了,而只有我们华夏民族的传统文化至今还存在。这决非偶然,孔子所教导的伦理学说尽管有它保守、过时的部分,但今天,即使连新儒学也不能否定它的优点。我在学习苏格拉底、亚里斯多德和斯宾诺莎的著作时,常感到他们的哲学与孔子的教导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再从诗歌发展史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们接触了并大为欣赏西方的象征派、现代派诗歌,但仔细和我们自己优秀的传统诗歌相比较,就会立即发现,李长吉、李义山早在七八世纪时,就善于用象征、暗示、通感等手法写诗,远远走在西方诗人之前。这也可以这样说,在近代西方,之所以有现代派诗歌,也正是通过日本诗歌接受了中国诗歌的影响。这就不难理解,庞德大量翻译了如李白的《玉阶怨》等中国诗歌以及孔子的学说。当然,庞德的理解有不少错误之处,但不可否认,他把东方诗歌的精神带到西方现代诗歌中去。所以,我常常想,我们今天写现代派的诗,决不要妄自菲薄,更应该深入地向我们自己优秀的古典诗歌的传统学习。这也就是我的信仰为什么只以爱国主义、人文主义为基础的原因。当然,也不可否认它的局限性。但是从辩证法的观点看来,人世间大凡存在的事物,哪一件没有局限性呢?正因为有局限性,人类科学文化才会不断发展。经过这几十年现实生活的磨炼,使我更加认识到“我思”、“我信”和“我感觉”三者应结合在一起,三位一体,很难把它们分开。”

说到这里,辛笛先生沉吟片刻,这才继续缓缓地说:“到了老年后,不可避免地感到自己的思想感觉迟钝了,而且感觉也往往可能是错觉,同时由于感觉的瞬间性,所以往往千变万化。我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我越来越感到写诗艰难。我很羡慕青年诗人。青年时代的确是诗歌创作的黄金季节。我深信新诗终究会走出今天的困境。这就必须寄希望于年轻的一代,尽管年轻人有其幼稚、粗糙,甚至荒唐的缺点,但是返观古今中外诗歌发展史上的流派,可以说,都是由于一代代年轻诗人的推陈出新的努力,才会不断地有新天地、新境界的发现。总的来说,新诗必然代替旧体诗。这是无可挽回的时代要求,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尽管七十多年来的新诗业绩还不能与古典诗歌优秀传统相匹配,历史、时代无疑在前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正是人类文明的希望所在。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寄希望于年轻一代,同时也就要提醒他们:他们应该有责任感和历史感。因此我要提出一些不成熟的意见供他们参考:首先,他们一定要坚持敬业精神。不要以为诗歌创作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因此对自己的创作感到满足,自我感觉良好。他们一定要刻苦学习古今中外的优秀诗篇,一定要到生活中去吸取养料。一方面使自己的认识不落后于时代,另一方面要逐渐丰富自己的思想感情。特别是面对今天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我们特别需要强调敬业精神。任何投机取巧,浮光掠影是不可能写出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来的。”从先生那睿智而深沉的目光中,我分明感受到他对年轻一代的诗人寄寓了多么殷切的厚望。

我请他谈谈对诗歌形式的看法。他说:“我们主张不断探索,这也正符合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在今天的诗坛上,也有不少同行在写格律诗,这是一种好的探索。正是由于新诗往往水分太多,有各种陈词滥调,因而要求严格格律,改进新诗。但是到现在为止,不管哪一种形式的格律诗,还远远没有成熟,还有待于各种认真的尝试和探讨。依我管见,我觉得新诗既然从旧的镣铐解放了出来,而获得与新时代精神同样的生命力,当然也不可能走进外国的镣铐,或其他可以成为镣铐的形式中去。我主张,新诗的节奏永远离不开语言的节奏和我们思想感情的节奏。这都是鲜活的东西,和我们的生活现实有着密切的、不可分割的联系。试从我国诗歌发展的历程来看,是从四言体发展到多言体。唐诗发展到宋词,之后又出现了元曲,这也正是人类对诗歌节奏的要求的客观反映。所以,任何形式的新格律的尝试,既不可能违反这样的规律,同时也不能把新格律看成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形成的东西,总还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过程。在这当中,就需要无数诗人们的刻苦努力。”

最后,我关切地向辛笛先生询问他的健康和饮食起居情况。他告诉我,年老体衰,又有多种慢性病,现在是出不去了,说话间,眼里流露出惋惜的神情。我知道,先生喜欢外出旅行,不但出访过美国、加拿大、香港等地,而且也到过国内不少地方。我第一次见到辛笛先生,就是在本世纪八十年代初新疆石河子的绿风诗会上。虽然如今行动不便,不能出远门,只能拄着手杖在楼下花园里或街上散散步,但是先生的心却毫无阻碍地到国内外旅行,时时关注着国内外以及文艺界、诗歌界的大事。先生每天早晨必听《新闻和报纸摘要》,每天晚上必看《新闻联播》。先生每天读杂志、报纸要花好多时间。难怪先生消息灵通,我常常能在先生处听到不少有价值的新闻。有时他读到一篇好文章,会很高兴地向我推荐,让我也分享他的一份快乐。尽管他总说自己记性差了,看书,看文章总是前看后忘记,但是,我发现他记性并不差,而是惊人得好。上述查对纪德原文即为例证。凡与先生交谈过的人,都会感觉到先生谈锋很健,思维清楚,逻辑性强,时有解颐妙语。有时使人很难相信,坐在你对面的是一位年逾八旬的老人。想到这里,我不禁注视着他。我眼中的先生精神矍铄,虽经整整一上午的谈话,却毫无倦意。

辛笛先生的生活也很有规律,早上五点多就醒了,六点起床,早饭后下楼散步,近处走走。上午工作三小时,中午午睡三小时,下午阅读报纸、杂志,晚饭后看看电视,九点就寝。先生的胃口也比较好,就是耳朵有些聋,先生幽默地说:“这倒省了不少烦恼。”

虽然辛笛先生年老多病,但仍笔耕不辍。他不仅写新诗,而且还写了不少旧体七绝诗。除诗歌外,先生还写回忆录和书评之类的文章。更令人敬佩的是先生以他八旬高龄,与友人杜南星、夫人徐文绮合译了狄更斯近八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并主编了一百多万字的《20世纪中国新诗歌辞典》。先生还有一个宏伟的计划,那就是把他自己创作的全部新诗,翻译成英文在国外出版。

辛笛先生现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上海作家协会顾问、国际笔会上海中心理事、上海市文联委员、中华诗词学会及上海诗词学会顾问、上海留英同学会名誉会长、上海欧美同学会顾问等职。由于任职较多,社会活动也相应多了。辛笛先生尽管年迈体衰,还是力所能及地参加各项社会活动。辛笛先生自嘲地笑道:“我喜欢热闹,又怕吃不消。”我知道,辛笛先生之所以不顾高龄,坚持参加社会活动,就是要和外界社会保持经常的联系。作为诗人,他要和时代同步,虽然年老,但他不愿成为时代的落伍者。事实也正是如此,从这位老诗人身上,你几乎感觉不到陈腐观念对他有任何影响。用他女儿王圣思的话来说:“我和爸爸之间没有代沟。”其实,岂止和女儿,他和整个青年一代都没有代沟。他关心青年诗人和诗评家的成长,对他们每一点些微的进步都表现了由衷的高兴。我就不止一次听到先生对河北一位很新潮的青年诗评家的激赏,盛赞他“很有才气,是个不可多得的优秀评论家。”

当然,辛笛先生接触社会,更是为了写诗。他说:“一个人在房内枯坐是不大会有感觉的。”他感慨道:“现在凭感觉写诗少了!”

临别时,我请辛笛先生再对青年们说几句话。辛笛先生沉思片刻,然后语重心长地说:“一个人精力和时间都有限,所以涉猎面不要太广,要认准一条路走下去。我希望青年们做学问要不断深入进去,面不要铺得太广。”

从辛笛先生家出来,走在南京西路上,我被置身于高温的热浪和喧嚣的声浪中。然而,我对此竟浑然不觉。我的耳畔还回响着刚才辛笛先生那慈祥、亲切而又语重心长的话语声、一条清凉、晶亮的绿色小溪正缓缓流淌在我的心上……

写于1994年8月26日 北京 芳城园

原载《诗探索》199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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