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麻的故事
道德二字,恐怕要算人世间最大的学问了。而活跃于民间的道德,却往往与写在书本上的道德大不相同,甚至截然相反,这就给我们造成了正确理解它的困难。
最早使我感到这种复杂性的,竟是一个谁也瞧不起的人的命运。
这人姓胡,名贤忠。因为脸上长着几个麻子,人们就叫他胡麻,他的本名反而没有人提起了。胡麻身材矮小,没有文化,说话还有一点结巴,在我们那个镇上姓胡的又为数不多,按说他连当个庄稼汉都赶不上一般,更不用说出头露面了。
但是,由于他在旧中国当过兵——原先在国民党那一边,后来他所在的部队起义,又到解放军这边待过一段时间——总算见过世面摸过枪,所以就被镇上的为政者相中,让他当上了我们生产队的治安委员、民兵连长。于是,这个不起眼的人居然很是风光了一阵子。
六十年代之初,文化大革命之前,农村还很穷。劳力多些的农民家庭,一年到头不歇工,也顶多混个够吃,而饭食还只能以红薯、玉米等粗粮为主;过得较好的余粮户,一日三餐之中,也只能够保证中午吃上一顿咸饭,即汤面条,早饭和晚饭就只能吃红薯稀饭了;像样的副食是没有的,腌个小葱辣椒之类用以下饭,就算很不错了。子女过多劳力不足的家庭日子就更难过,每到春季都要断粮。虽说政府每年都有救济粮发放,但救济粮也是要花钱去买的。一般农民终日劳碌,一个季节下来才能分几十块钱红,而缺粮户不但分不到钱,还要交给集体一笔钱,才能领回自家应得的那部分粮食。钱的来路非常少,买买卖卖的事情当时被看做一种罪恶勾当,叫做投机倒把。不是真急了眼,胆子又非常大的人,轻易不敢干。当时我们队上都害怕胡麻。
沈二哥与胡麻家隔着一条马路,是个典型的缺粮户。上有害着眼病的老娘,下有五个儿女,最大的还不到十岁。除了沈二哥夫妇二人,八口之家中有六张嘴都是吃闲饭的,年年开春就断粮。有一年腊月,眼看家里又没有多少粮食了,沈二嫂就对沈二哥说:“听说湖北那边萝卜便宜,街西头有人就专做这个生意。眼看就要过年了,不如我回娘家借些钱,你去拉它一车回来卖一卖。”沈二哥说:“不敢。人家街西头的人抱团儿,咱们队上可有个胡麻!”沈二嫂说他胆小不中用:“你就不会想个办法?先给队上请个假,就说是出外拉人力车去了。等从湖北那边买了萝卜到家那天赶个半夜,悄悄把萝卜给藏在家里,少要几个钱,光是咱们沈家这些近门就把它给分了。他胡麻哪里就知道了?”沈二哥见她说得有理,于是就遵照实行,果然从湖北拉回了一车萝卜。
但是,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萝卜还没有处理完,胡麻就带着大队干部来到了沈二哥家,他照直走到了里间,从床底下把那两大麻袋萝卜给拖了出来,大队干部当时就变了脸,先把沈家夫妇给痛斥了一顿,然后划了两条道:要么把卖出的萝卜按市场价格计算,把钱上交给集体,剩下的萝卜则全部没收;要么把剩下的萝卜用人力车拉到大队去,在群众大会上亮个相,检讨检讨。沈二哥感觉丢不起那个人,就选择了前者。在忌讳吵架、骂人、流泪的腊月里,沈二嫂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对胡麻这种人,群众骂他是“假积极”、“二杆子”。当时我们镇上的好多事情,都是靠他们这样的人推行的,而胡麻在这些人中又是最积极的。据说,强迫农民吃集体大食堂的年月,他夜里不睡觉,饿急了的人家偷偷用家里藏下的粮食煮点粥喝,他闻着气味查到门上,当时就把你的锅灶碗勺给砸了,一点情面也不讲。
后来听人们说,胡麻当年从战事频繁的部队上主动要求还乡,主要是怕死。这个人在乡亲们面前却什么都不在乎。因为他得罪的人太多,名声不好,他家的人邻居们都不爱搭理。人们偶尔跟他家里人说话,也是冷嘲热讽的,但胡麻依然我行我素。
后来民兵连长换成了别人,队上就派他去看庄稼。作为一介平民,他还是厉害非凡。其他生产队看庄稼的,看见有人来犯,喊几声吓跑了也就算了。实在不像话的,抓住狠狠批评一番,把东西收回来也就行了。胡麻可不行,谁要是来冒犯庄稼,必定要拼死拼活地追赶,他腿脚很硬,一般人还跑不过他,一旦让他抓住,一定要扭送队干部处理,既破财,又丢人。后来年岁大了,跑动不灵,他就采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战术,先埋伏于暗处,发现猎物,就悄悄接近,突然跃出,加以捕获。为了使猎物稳稳到手,他对前来偷盗的人主要采用从身后拦腰抱住的手段。因为偷庄稼的多为中青年妇女,所以他这种手段就特别招人痛恨。
当时在中学读书的我,对胡麻现象很费了一番寻思。按教科书中那些不容置疑的道德原则衡量,胡麻对自己的职务可谓尽心尽力,对当时的村集体尤其是领导,那真像他的名字一样,既贤又忠。像他那样没有多少脑筋的人,当然不敢说有多高的觉悟,但起码没听说他从上述一切作为中得到过什么明显的好处。但是,在当时阶级地位仅次于工人阶级的广大“贫下中农”眼里,胡麻却是个缺德之极的东西,甚至不能叫人。这种矛盾现象实在耐人寻味。
上大学期间我回家度假,听说胡麻已不在人世。他的死因听起来离奇荒唐,让人难以相信。
据说是住在寨外的几个十分泼辣的中年妇女,实在恨透了胡麻,选了一个黑夜,偷偷摸到了胡麻远离村镇的住处——野外一间供守夜人居住的棚屋,不由分说将他按倒在地,在狠狠痛骂了他的所作所为之后,捂上他的双眼,捏住他的鼻子,轮番往他嘴里撒尿。饱喝一顿人尿的胡麻第二天就把行李搬回了家,闭门不出。偶然出门,遇见乡亲也是低低地把头勾下,赶紧躲开,三个月以后就害病死去了。人们说,他是羞死了。
胡麻也是妻子儿女一大家人,胡麻一死,年岁已经很大的媳妇带着一窝孩子嫁到外乡,他这家人也就在镇上消失了。
(原载《中国经济时报》1997年2月14日,署名顾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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