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状元的传说
我们的小镇以西,寨外二里多地的旷野里,原先有一处古迹,闲花野草艾蒿丛中,排列着许多石人石马石牌坊,加上不少松柏,足足占了好几亩地面,是马状元的墓地。在我幼年的生活中,这块坟地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据老一辈人讲,培养出这个状元的马姓家族是一个员外之家,回族,在清朝末年是我们镇上的一大富户,广有田庄,又善于经商,半条街的铺面都姓马。件件都好,只有一件不好:马夫人不会生孩子,烧香许愿到40多岁,还没有求来个儿子;马员外纳了两房小妾,也没见结出期望中的果实,心里自然十分着急。
一年的冬天,霜冻降临,黄叶飘落,一个衣衫褴褛、病病歪歪的少年出现在我们镇上。这孩子身材瘦高,沉默寡言,拎着一个竹筐,筐里放着一个木碗,别的什么东西也没有。问其来历,只说是山东人,姓郑,老家闹了饥荒,父母又害病死去,走投无路,只好出来要饭。他要饭的时候并不说话,只是挎着竹篮往你门口站上片刻,如果给了吃的,他就深鞠一躬,转身离去;如果没人理睬,他就去找别的人家。他的病势似乎不轻,要完饭以后,就回到镇东头的火神庙里,找个墙角躺下,蜷成一团,一动不动。
真是碰巧了,有一天午后,他要饭回来路过马家大院的门口,竟一头栽倒在那里,昏迷不醒。这件事惊动了马员外的管家,立即请了大夫,给他治病,病好以后就留他在前院跑个腿看个门,干点儿杂活。等他身体复原穿上正经衣裳,人们才发现,这真是一个相貌堂堂的小伙子。他言语恭谨,不辞劳苦,因此马家上下没有人不喜欢他。
第二年冬天的一个傍晚,马员外出去办事,回家来夜已经很深了,天上还下起了鹅毛大雪。按说应该马上上床睡觉,但临睡前亲自检点门户,在他已成习惯,所以他在上房里稍坐片刻,就起身拿盏灯笼往院子里走去。走到前院,发现安置仆役的厢房有一个门还没有关好,就去上前查看。在伸手关门的那一瞬间,不经意往屋里看了一眼,竟吓了一跳:靠着墙角,居然卧着一头白虎!他揉揉眼睛,大着胆子走近去看,发现躺在那个墙角的,是山东来的郑家小子!
这件事动了马员外的心。他暗自寻思:这孩子睡觉的时候呈白虎之相,必定不是常人;我年近半百,后继无人,马家这份家业,莫不是要交给此人?心里有了这个想法,就不时创造些条件,亲自交代姓郑的孩子去办些事情,留心观察他的为人,的确可靠,就专门找他谈了一次,一则表扬他的勤奋和忠实,二则对他的前途表示关心;员外问他想学点什么本事,小伙子回答说,曾经练过几天武,还想练武。
这个要求当即获得了满足。小伙子武艺不断精进,跟主人的感情也逐渐加深,员外就托人说合,拣个吉日,正式收他为义子,让他改宗姓马。此人后来十八般武艺件件都精,大刀更是使得好,居然进京夺了个武状元。
不知正经史册上有没有马状元的记录,反正老家的人是这么说的。
马状元当的是个管京城的官。不清楚他有什么政绩,乡亲们只说他当时收入很高,“日进斗金”。他虽然是个武人,却深知好花不可能常开的道理,又充分品尝了京官难当、伴君如伴虎的滋味,于是就借着老员外下世的机会,告别朝廷回到了家乡。守丧期满,又写信给朝廷,声称患了腿脚麻木的顽症,不能再立于庙堂之上尸位素餐等等,从此结束了自己的为官生涯,在家里安安生生过起日子来。
到了上世纪60年代,马家的富有还是乡亲们工余饭罢的话题。据说他们家腊月天起房盖屋的时候,为了防止结冻,就用白酒和泥。还说马状元给他们家的工匠一个指示:不管什么房子,一天只准砌一层砖,以保证工程质量;砖墙纯用白石灰砌成;砌上墙的砖头,在石灰干了以后如果还能囫囵拆下来,就算没有砌好。有人说他这种要求不光是为了房子结实,是害怕不肖子孙拆卖房子。对状元的这种苦心,在田间地头说古的乡亲们总是笑着说:“他哪里想得到,子孙们卖房子的时候并不是拆了去卖,而是一处一处宅院指给人家就完了。”
在我们这代人眼里,状元府一带已经全是平民的天下,有些陈旧而讲究的青瓦房很可能是状元府的遗迹,旁边搭着鸡窝猪圈,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对于马家的败落,状元活着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一些兆头。他晚年娶得一个小妾,异常美丽可爱,却有一个奇怪的毛病,只要睡在状元的大床之上,盖上锦缎被子,就满身出汗,燥热难当。马状元只好专门在屋里给她另外安置了一个平民之家简陋的木床,配上粗布被窝,这样她才能安稳睡觉。这件事引起了状元的深思,他叹气说:“看来这个家是一定要败了。”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镇中学和生产队的年轻人组织了红卫兵,响应“破四旧立四新”的号召,把马状元坟地的石碑等物当旧文化,砸得乱七八糟。后来附近修铁路,这些东西又全部被砸成碎石,铺到了铁轨下面。那么精美的石人、石兽之类全给毁坏了,那么茂盛的野草和松树、柏树也不存在了,我少年时候的这块乐园,将来只能当故事给儿孙讲一讲了。
回想这些东西,心情不会很好。我想到,无论是人物还是事物,当其上升阶段,困难再大,也压抑不住,即便是偶然因素,似乎也来玉成其事,好像冥冥之中确有安排;当其没落的时候,也是不可阻挡,千方百计也无济于事。这类人世间的衰而盛盛而衰,究竟有无主宰,有无目的和意义?这类问题我们恐怕还不能说已经完全弄明白了。
马状元有个孙子,在我们记事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了。高高的个子,雪白的胡子飘在胸前,爱在茶馆里下个棋,好像没有正经的营生。我印象中他唯一的工作是用喊话的方式通知点事情。每到需要喊话的时候,他就手拿一种铁制的喇叭筒子,往街头一站,把声音拖得长长的:“乡亲们——,注意啦——”,声音浑厚而苍凉。
(原载《中国经济时报》1997年3月28日,署名顾念)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