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神化
神话是原始民族关于自己的民族或国家的起源及其早期历史,以及关于英雄和神祗的各种信仰的一整套符号系统,由于其虚构传说和抽象概括的特性,神话如今实际上已经被泛化为与历史的真实相对立的所有信仰模式、认知模式和行为模式。
在英美语言中,nation一词既可用于指称一个民族,又可用于指称一个国家,这种语言现象表明了如下的事实:现代国家的基本构成因素是民族,民族的统一性规定了国家的完整性,共同一致的血缘、神缘(宗教信仰的一致性)、地缘(疆域领土的共享性)和业缘(工作生活方式的趋同性)是民族构成的标志,同时也就是国家统一的基础。
由于象征民族国家的外在标志繁复众多,具有抽象化冲动的人类心智又是如此不厌其详,以至最终在思想和语言中出现了民族国家的一个根本标志:精神气质(ethos)。
“精神气质”是指导和推动人类的行动并且维系民族国家的精神力量,它既表达了民族国家的整体意志,同时又对无数变化着的经验事实起维模作用。“精神气质”不可能是现实的准确摹本,而是人类思想创造出的又一神话。
卡西尔甚至说:国家也是一种神话。
事实上,当现代许多国家赢得作为独立国家的自我意识时,这些国家往往已经具有了深厚的历史积累,尤其是各自发达的神话系统,为这些国家的型塑提供了精神原动力:查理曼大帝之于日耳曼民族,炎帝黄帝之于中华民族,都是一种凝聚民族精神的形象,史学家们所要做的,就是借助语言对神话的祛魔功能,把这些神话重新纳入现代的语言系统之中,使之获得历史的真实。
然而,对于五方杂处的美国人而言,单一共同的民族和血缘关系、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以及固定不移的疆域似乎都不存在,甚至在为争取国家诞生而进行的独立战争中,各路大军用以引导革命的旗帜都是五花八门。
美国人的神话体系更是一片空白。
因此,美国诞生于其精神气质成型之前;这种早熟,使美国人先天生成了对历史的匮乏意识和不完善的“阉割心理”,从而要求他们从整体智慧上作出迫切而又积极的反应。
美国的哲人爱默森曾经告诫美国人,对待历史,要把自己的生活视为正文,把书籍当作注解。
诚然,“史者,时也,事也”。但任何一部历史显然又不是浅薄的村俗故事,不是业已发生的一堆毫不相干的事件相互叠加堆砌的结果。任何成功的撰史者都试图以某种内在的意义来勾勒和串联客观的史实,任何富有感受力的读史者都努力从过去的年鉴中寻求普遍的道德训导。这样,历史就具有了两次诞生:第一次诞生于人们的行动,这些行动造就了客观化的史实;第二次诞生于人们对史实的抉剔梳理,从而使原来意义上的时间序列得以重新勾连。爱默森的告诫,也就是强调了历史的第二次诞生,即要求人们能够从智力上把握同人类现实生活相关的所有事实的范围,从现实生活的视野去撰写历史,读解历史。
美国人没有深厚的历史积淀,没有家谱,在其他民族国家的人们充满自豪地慎终追远时,他们只能做历史的乞丐。但乞丐同样可以制造谱牒;正是历史的第二次诞生,为美国人寻求和确立自己国家的精神气质提供了方法论的依据。
历史渊远的人们极力把神话改造为真实的历史,以使自家的谱牒更加发达。与此相反,美国人致力于把历史的真实转述为神话。这一独特理路的方法论依据还在于:语言既有拆解和祛除魔障的非神秘化功能,同时又有把人所共知的东西从相互交流的领地引入不为人知的领地的力量。
“雅典”是希腊人的民族心理和希腊化时代的精神气质积淀于斯的一个古老城市的名称,这一名称得力于希腊人发达的神话体系,从而在真实的历史进程中成为维系希腊人民族感情的一个象征。
美国同样也有雅典。不仅有雅典,而且还有以特洛伊、叙拉古、迦太基、斯巴达、亚历山大等充满神话色彩的名称命名的城镇,还有伦敦、牛津、剑桥。不仅马萨诸塞州、俄亥俄州、马里兰州有剑桥,而且明尼苏达州、伊利诺斯州和纽约州都有剑桥。对于有家谱者而言,家谱是祖传的,是子孙后代得到祖宗荫庇的不竭源泉。对于无家谱者而言,以制定家谱的方式重新描述真实的历史,就成了一种可能性的事业。历史的短暂和地理版图的空白,正好为美国老百姓人人参与制造谱牒提供了机会。用他人家谱中的已有谱系法来勾画自身的历史,是为了使自身的历史更具有家谱的色彩。
在美国人制造家谱的智慧观照下,历史不过是可以抹去旧迹而另写新字的羊皮纸。
美国人会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不是开始于1937年或1939年,也不是开始于1941年的其他什么时刻,而是开始于1941年12月7日,星期天。这天,日本皇家海军进攻并摧毁了停泊在珍珠港的美国海军舰队,美国人为了维护自身的国家利益而战。
感恩节作为最富美国特色的一个节日,是最早移居北美大陆的清教徒为了感谢上帝赐予他们食物而举行的庆典,1621年在普利茅斯首次庆祝这一节日,后来感恩节逐渐成为全国性的节日,成为美国人重温诞生历程的重要仪式。但是,对于实用的美国人而言,重大节期如感恩节者也都不是亘古不变的,感恩节的日期屡有变化。为了拉开感恩节与圣诞节的时间间距,1939年,罗斯福总统就曾宣布感恩节从每年11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改为11月的第三个星期四,以便零售商们的圣诞商业促销活动进行得更加充分。这项改制虽然由于宗教徒的强烈反对而仅仅维持了两年,但其实用目的毕竟达到了,如今,美国人的圣诞商业促销活动在感恩节到来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美国历史学家H·S·康马杰曾经这样评说自己的民族:“集体记忆如此短暂的民族,往往珍视他们记得的那点东西并使之浪漫化。生活在当前现实里的民族,会意识到有必要把现实和往昔联系起来,为自己提供一个历史谱系”。[1]而乔治·华盛顿被制造为美国民族家谱中具有诚实美德的国父,可以说是神化历史智慧的得意之作。
这一制造过程,开始于一个名叫帕森·梅森·洛克·威姆斯的牧师。1800年,威姆斯的《华盛顿传及奇闻轶事录,对他本人是尊重,对他的年轻同胞是教诲》一书首次出版,立刻引起轰动,此后一版再版,几乎成为所有有关华盛顿传记作品的故事题材基础。
威姆斯在书中讲述了砍樱桃树的著名故事。小乔治在六岁时得到了一柄小斧子,用它砍伤了花园里一棵漂亮的英国小樱桃树,这棵树是他父亲最喜欢的。当父亲询问时,小乔治鼓足勇气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这种勇气具有征服一切的真理魅力。于是,父亲感动于小乔治的诚实,把小乔治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激动地说:“乔治,我真高兴你砍了我的樱桃树,因为你已经一千倍地补偿了我。我儿子身上这种英雄主义的行为比一千棵樱桃树还要珍贵,哪怕这些树开银花,结纯金的果实。”
毫无疑义,威姆斯讲述这一故事,旨在为人们提供诚实即美德的普遍道德教义,因为华盛顿正是由于从小具备了诚实的美德,日后才能够扮演历史所赋予的角色,从而无可辩驳地占据了美国国父的神圣地位。
然而事实上,华盛顿砍樱桃树的故事竟是威姆斯的一手编造,毫无历史的真实性可言。威姆斯之后的传记作家们例举了种种事实来表明华盛顿并不是一个完全诚实的人:他善于把假话作为军事武器,尽量掩饰战争中于己不利的因素,同时夸大敌方的伤亡情况;他还有一种在说话时常常冒犯他人的不良习性。
对于华盛顿的真实面貌,后来的传记作家们都不及威姆斯了解得真切。威姆斯是华盛顿的同时代人,其《华盛顿传》就出版于华盛顿逝世的第二年。诚实的美德是通过蓄意的编造来宣扬和传播的,无疑构成了一种巨大的反差。后来者只有具备了在历史中重新生活一遍的能力,才能够抚平这种反差。在历史中重新生活一遍的能力是这样一种能力,它能把历史和时间加以激活,把历史和时间的一维性加以改造,从而使人们真正体悟到历史的意义。
编造的故事与编造故事的故事都已经成为美国历史的组成部分或插曲,今天,尽管有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意识到樱桃树故事的编造性,他们还是乐意听这个故事,讲这个故事。一代又一代的美国儿童通过这一启示录般的故事来加深对诚实美德的理解。故事的真实性是次要的,关键在于它提供了一份家谱,一个神话,一种维系美国人情感的精神纽带。威姆斯本人的史德也是次要的,关键在于他深刻洞察到历史的第二次诞生,从而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美国人制造家谱、神化历史的独特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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