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鲜美菜花黄，又到了清明时节。
父亲长眠在姑苏城外的清泉公墓。在父亲的墓前，我们姐妹兄弟泪眼相对。我感到心痛——这种钻心入肺的痛，在心里十几年了，竟没有减轻一丝一毫！父亲呵，你走得实在太早了，虽然那时你已七十五岁，可你腰板挺直，走路健步如飞。父亲呵，你走得实在太快了，一觉睡下便没有醒来，你竟这样忍心剥夺了我们在你的病榻前端汤端水的权利，你竟这样忍心不和我们说一句告别的话！
父亲呵，年年我们都盼着清明节，年年盼着来看你的一天。我们挤入了浩浩荡荡的百万扫墓大军，风尘仆仆地乘汽车、赶火车，我们多么想你，我们多么想看一看你呵，我们日夜思念的亲爱的父亲！我们见到了你，清泉墓地阳光明媚，你静静地睡在这青山绿水之中。我们站在你的墓前，我们摸着刻着你的名字的石碑，我们看到墓前的松树又高了。我们献上了鲜花，供上了水果；可是，父亲呵，我们又怎能再见到你的一举手一投足，我们又能到何处去寻觅你的音容笑貌！
我多想拉一拉你的手。像小时候，你牵着我的手，走了整整一条长街，去追那个背着箱子卖棒冰的小贩，替嘴馋而任性的女儿买一根棒冰，让我破涕为笑。以后，在下雨天的傍晚，父亲等在校门口，给我一把伞，牵着我的手走在风雨中。我多想投入你温暖而宽大的怀抱，倾诉我的苦恼和委屈——我也是有着许多的苦恼和委屈的啊！像小时候，你抱着我，哄着我这个爱赌气的女儿。我多么想听听你的声音，就像从前回家，听你亲热地问这问那，听你亲热地唤我，而我就在你的疼爱中陶醉着。
父亲呵，你知道全家人为你的离去而悲痛欲绝吗？在你离开的两年之中，我夜夜有梦，夜夜梦中都是你！在你离开的十几年中，家人相聚的时候，人人心中都有着你，可谁也不敢说“要是父亲在……”。我们更怕母亲伤心，我们希望岁月能医治这种刻骨铭心的伤痛，但是我们怎么能不伤心呢？你没有来得及看到弟弟和妹妹的婚礼。虽然你喜欢大弟弟的女朋友，却无缘目睹她新娘的风采，而让她在葬礼上挂着黑纱。你没见到小儿媳妇，也没有和小女婿举杯共饮。你是多么喜欢小孩子，把我的两个孩子当成心肝宝贝，可他们又不常在你的身边。要是你能见到那个小百灵似的会唱歌的孙女劼劼，要是你能见到那个秀气的懂事的小外孙女晏子，要是你能见到那个顽皮可爱的小孙子冰冰，你一定会心花怒放的啊！可是你没有见到，你没有见到他们。甚至，你没有见到家里有了彩电、冰箱，有了微波炉，有了全自动洗衣机；你没有见到老屋拆了，母亲和弟弟们搬入了新居……
姑苏城外，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我们声声呼唤你：父亲，父亲！
我们多么希望你在天之灵，能听到我们的唤声。父亲，你肯定是听到了，不然，为什么每次扫墓，不管是风雨大作，还是阴云密布，只要来到你的墓前，总会风停雨歇、阳光照耀？我知道父亲不忍心让我们在风雨中爬坡上山，更担心妹妹那单薄的身子难受风雨的袭击。我深深地相信，冥冥之中的父亲，仍旧会敞开那宽大的胸怀，把我们紧紧拥抱！
亲爱的父亲呵，让我来世再做你的女儿吧！我曾经说过：我要做你的“屋”，为你挡住生活的风和雨；我要做你的“地”，为你承担所有的重压；我要做你的“农夫”，让你心灵的田园中鲜花盛开。你的一生经受了太多的风雨，承受了太多的委屈，总是被人踩在脚下，从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你一生穷苦，只有微薄的工资，却压着养家糊口的重担；你从来没有锦衣美食，只有粗茶淡饭维持温饱；你一生劳作，从来没有过舒适和享受。每当我想起这些，就心痛不已。
父亲呵，让我来回报你吧，让我来世再做你的女儿吧！
1998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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