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边录·自序

宇宙存在与否，永远是哲学上的问题，永远是深思之士的争论，永远是人间谜的眩惑。关于这一点，我们中国先哲，有一个很聪明很实际的办法：“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有些学者认为这是我们思想界的根本缺点。纯理探讨不发达，使得我们历史以来的学术退色。然而，在受用上讲，这或许正是我们的长处。我们能够学到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姑不论这个境界的真实何如，这于我们修养上是有益的。

生活在人世间，无时无刻不受世味的疏瀹，从万乘的秦皇汉武到槁饿而死的黔娄，一般要被烹炼在这鼎鼎百年之内，百年像水样不断，无数的秦皇汉武与黔娄像沙子被淘洗。其间的分别不在贵贱高低的微末，而在对于世味领略的浅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譬如食蜜中边皆甜”，瞿昙的名言，说尽一切胜义。我们食的是蜜自然中边皆甜。苦是别物，或半甜半苦，或先甜后苦，或完全是酸与辣，只有自己澄怀眇思，方可悟得。谁身上生疮谁才知道涨脓的时候痛，不用更说一字的。

然而，如若在喘息稍定之时，将自己的悲和愉，了鲜和执着，幻中之真，和真中之幻，复述或追绘。这是对自己有益的事。痛苦与悲哀的重现，是减轻悲与苦的方法。重现得澈底，甚至可以荡涤悲痛，使之复萌生机。这道理德国的弗罗乙德说得最详细。从自己所经历所印证的迹象可以发现错误在何处。错误有时是美的正和残缺往往是美的。而且错误对于自己是已过的危险。对于别人，却是将来的安全。将自己所感，写来，画来，如若写画得出几分，对于别人，或许也不是没有益的。

在清初，纳兰容若曾以冷暖之义，自命他的词为饮水。我现有窃取食蜜之义，题这小篇为“中边录”。容若譬如是琼岛仙葩，他的风流文采不仅照映当时，并给后来的青年才士以无穷的追慕，我这小篇譬如是瀚海枯槎，不论是美秀的麻姑曾经乘过以泛东海，抑或是卤莽的张骞曾经乘之以溯渊源，总之其本身的顽梗与扑拙是不会随人脚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