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鸿
父亲八十大寿那天，家是磁场，父亲是那磁极，我们这些子女铁屑般从四面八方向磁极——辽南步云山下的一座小山村靠拢。
车在原野上奔驰，窗外飘着淅沥沥的小雨，湿漉漉的空气在初冬的风中虽然有些清凉，但却一点也没有彻骨的寒意。飞鸟在雨中觅食，枯叶在雨中飘零，我的思绪也在雨中飞扬……
父亲生于战乱，长于战乱。我父亲的一生中，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
父亲出生在多事的1931年。在他出生的时候，小鬼子已经占领了东三省。父亲的父亲是个热血男儿，“九一八”后不久，就扔下即将生产的妻子，背着大刀，杀鬼子去了。
父亲十四岁那年，家门口过国军，把正在放马的父亲捉了去给他们当脚夫。父亲赶着驮着枪炮的大青马跟着国军走了几天几夜。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父亲趁着大兵们熟睡的时候，牵着他的大青马逃了出来。夜深人静，山路上不时传来野狼的嗥叫。父亲全然不知归路，只有完全依靠大青马的感觉往回走。老马识途，大青马驮着我父亲终于在两天后的一个黄昏，赶回了家中。而这时，我奶奶已经哭得背过气去了。
那年月，鬼子赶走了，国军开来了，八路也开来了。八路住在我父亲家的东厢房里，家里的物件丝毫不犯，还给家里劈柴挑水。父亲喜欢上那个叫宋文同的八路指导员，那人走起路来威风凛凛，双手使匣子枪。父亲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是他的枪法，天上飞过的小鸟，一枪一只，弹无虚发。父亲天天缠着要参加八路，可是因为他年纪太小，最终宋指导员没有带上他。宋指导员牺牲于1948年，他是被国民党的走狗大团队抓到的。他被枪杀在蛤蜊河岸，许许多多的人都流下了眼泪，父亲难过了许多日子。
抗美援朝那年，我父亲二十一岁。虽然风华正茂，可是个头瘦小，争着、吵着要去当兵，结果还被体检这关拦在了门外。当不了兵，去不了前线，虽然让父亲郁闷，可是他扛了一把铁锹，背上一个葫芦瓢，数百里跋涉，一个人去了安东，做了一名援朝志愿者。一路风餐露宿，饿了，到有人家的地方讨一口饭吃，渴了山涧里舀一瓢水喝。足足走了十天，才到达安东（丹东）的东沟县（如今的东港市），为志愿军修飞机场。父亲常说，他们经常遇到敌机轰炸。美国佬的飞机每天都要来轰炸一两次，好几次，炸弹就在他身边爆炸。飞机一来，他们就卧倒在掩体里，飞机一走，他们继续抢修机场。现在想起那段日子，父亲仍然激情澎湃，他都会情不自禁地哼起“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曲子。
父亲的前半生是在漂泊中度过的。那时候，家里生活困难，父亲为了我们这些嗷嗷待哺的孩子，不得不外出挣钱。上世纪50年代，父亲的足迹遍及北大荒。他在大山里伐过木，在草原放过马，跟地质队搞过测绘，在大河大江里放过排。直到60年代初期，他才回到辽宁，在营口盐场当了一名晒盐工。“文革”中，因为替被批斗的老场长说了句话，就被打成保皇派。至今，父亲身上还有当年皮肉受苦留下的伤疤。耿直忠厚的父亲，不怕太阳暴晒、风雨吹打，不怕劳累、不辞辛苦，可是对故乡、对家人的思念一直是他不变的情怀。上世纪的80年代，一身病痛的父亲终于办了病退，回到故乡，与母亲厮守相伴，过起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可是母亲已经积劳成疾，在我们都相继离家的日子里，父亲担负起照顾母亲的重任。1995年，母亲撒手而去，父亲孑身一人，固守在故乡、固守在老房子里，任谁劝说都不肯离开。
在母亲离去十七年的时候，父亲仍然坚守在这里，如今他已经八十高龄了。按照家乡的习俗，八十大寿，亲朋好友们都要来给他做寿呢。
到家的时候，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屋里院里还是挤满了人。院外空场地上，临时搭起两个露天的灶台，大师傅正在叮叮当当地炒菜，亲戚邻里跑跑颠颠地帮着忙乎。父亲端坐在堂屋中间，穿着我给他买的印着喜庆的“福禄寿”字的唐装。桌子上摆着姐姐从大连买来的大寿桃，还有定制的三层高的大蛋糕。宾客到齐，宴会开始。在我们的祝福声中，父亲发表了八十感言。我本以为木讷的父亲，顶多说几句感谢大家光临之类的套话，可是父亲饱含着真情的语言打动了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
八十岁的父亲，背有些驼，耳朵有些聋，瘦削的脸上深刻着岁月留下的痕迹。父亲说，我活了八十年了，在我的一生中，战争、战乱、亡国奴、动乱，我都经历过，解放了的喜悦、抗美援朝的光荣、漂泊的苦痛、劳作的艰辛我也都感受过。而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快乐，感到幸福，感到知足。看看我们这座小山村，六七十年代我从营口回一趟家要走几天，要倒好几趟车，而今，宽敞的马路遍及沟沟岔岔，孩子们都有了小轿车，过去城里才有的楼房现在我们农村遍地都是。粮满仓、猪满圏已经不是我们过年写对联时的美好愿望，现在，国家鼓励咱们发家致富，不仅免除了农业税，还倒贴钱让咱们种地、养牲口。这是过去哪个朝代的人敢想的呢？我活了八十岁，我看到了好光景，过上了好日子，我从心眼里感谢共产党啊！父亲说到这里，我看到他浑浊的眼里闪着泪花，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感动，是不带半丝矫情的真情。我被震撼了！在许多人都是“低头吃肉，抬头骂娘”的今天，浮躁的心态让大家只注重社会的阴暗面，看不到当今的发展，而父亲，这个八十岁的老人，一个一生充满沧桑的老人，对党、对国家、对社会却始终充满一颗感恩的心，这不能不令我感动。我想，父亲一定是想起了他那在日寇铁蹄蹂躏下的童年，那个在国民党眼皮下逃亡的暗夜，还有为生活奔波的漂泊日子了。父亲是以他八十年的亲历做比照，在他的生命中，没有哪个时代比现在更充裕、更安逸、更幸福、更满足！赶上了这个时代，父亲是幸福的，生活在这个时代，我们更是幸福的！
父亲说，今天，在我八十岁的生日宴会上，我要唱支歌，来表达我的心情。下面，我给大家唱《跟着共产党走》！
“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我们永远跟着你走……”父亲的声音苍老、沧桑、苍劲，甚至有些跑调，但是父亲唱得用心、唱得执着，那是真情的流露，是深情的表达。情不自禁，我们都跟着父亲一起唱了起来。
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还吟了一首诗《我的家乡步云山》，歌颂家乡的美好生活。
清清的蛤蜊河水啊，
雄伟的步云山，
山清水秀真壮观，
好似人间大乐园。
…………
改革开放三十年，
翻天覆地大变样。
高楼大厦遍地起，
市场繁荣一片新气象。
党的政策就是好，
万众一心奔小康。
实事求是地说，父亲的顺口溜算不得诗，不朗朗上口，没有诗的意象，也没有人欣赏，那只是父亲八十年来的生活感受，虽然直白，但那是他真实情感的抒发。
初冬，父亲的歌声在人们的心里经久荡漾，温暖、熨帖、舒适，透过细雨，在山村的上空久久地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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