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当时在补充兵的意义下每日受军事训练的,本城计分三组,我所属的一组为城外军官团陈姓教官办的,那时说来似乎高贵一些。另一组在城里镇守使衙门,归镇守使署卫队杜连长主持,名分上便稍差些。这两处皆用新式入伍训练。还有一处归我本街一个老战兵滕四叔所主持,用的是旧式教练。新式教练看来虽十分合用,钢铁的纪律把每个人皆造就得自重强毅,但实在说来真无趣味。且想想,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七岁,较小的还只十二岁,一下操场总是两点钟,一个跑步总是三十分钟,姿势稍稍不合就是当胸一拳,服装稍稍疏忽就是一巴掌,盘杠杆,从平台上拿顶,向木马上扑过,一下子摔到地上时,哼也不许哼一声儿,过天桥时还得双眼向前平视,来回作正步通过,野外演习时,不管是水是泥,喊卧下就得卧下,这规矩真不大同本地小孩性格相宜。可是旧式的那一组,他们却太潇洒了。他们学的是翻筋斗,打藤牌,舞长矟,耍齐眉棍。我们穿一色到底的灰衣,他们却穿花衣,他们有描花皮类的盾牌,用藤类编成的圆盾牌,有弓箭,有标枪,有各种华丽悦目的武器。他们或单独学习,或成对厮打,各人皆各照自己意见去选择。他们常常是一人手持盾牌单刀,一人使关刀或戈矛,照规矩练“大刀取耳”“单戈破牌”或其他题目。两人一面厮打一面喊“砍”“杀”“摔”“坐”,应当归谁翻一个筋斗时,另一个就用敏捷的姿势退后一步,让出个小小地位,应当归谁败下时,败的跌倒时也有一定的章法,做得又雅致又活泼。作教师的在身旁指点,稍有了些错误,自己就占据到那个地位上去,为他们纠正。
这教师就是个奇人趣人,不拘向任何一方翻筋斗时,毫不用力,只需把头一偏,即刻就可以把身体在空中打一个转折。他又会爬树,极高的桅子,顷刻之间就可上去。他又会拿顶,在城墙雉堞上,在城楼上,在高桅半空旗枓上,无地无处不可以身体倒竖把手当成双脚,来支持很久的时间。他又会泅水,任何深处皆可以一氽子到底,任何深处皆可泅去。他又会摸鱼,叉鱼,钓鱼,有鱼的地方他就可以得鱼。他又明医术,谁跌碰伤了手脚时,随手采几样路边草药,捣碎敷上,就可包好。他又善于养鸡养鸭,大门前常有许多高贵种类的斗鸡。他又会栽花,会接果树,会用泥土捏塑人像。
这旧式的一组能够存在,且居然能够招收许多子弟,实在说来,就全为的是这个教练的奇才异能。他虽同那么一大堆小孩子成天在一处过日子,却从不拿谁一个钱,也从不要公家津贴一个钱,他只属于中营的一个老战兵,他做这件事也只因为他欢喜同小孩子在一处。全城人皆喊他为“滕师傅”,他却的的确确不委屈这一个称呼。他样样来得懂得,并且无一事不精明在行,你要骗他可不成,你要打他你打不过他。最难得处就是他比谁也和气,比谁也公道。但由于他是一个不识字的老战兵,见“额外”“守备”这一类小官时,也得谦谦和和地喊一声“总爷”,同时他不单教小孩子打拳,有时还鼓励小孩子打架,他不只教他们摆阵,甚至于还教他们洗澡赌博,因此家中有规矩点的小孩,却不大到他这里来,到他身边来的,多数是些寒微人家子弟。
他家里藏了漆朱红花纹的牛皮盾牌,带红缨的标枪,镀银的方天画戟,白檀木的齐眉棍。他家中有无数的武器,同时也有无数的玩具,有锣,有鼓,有笛子和胡琴;有渔鼓简板,有骨牌与纸牌。大白天,家中总常常有人唱戏打牌,到了应当练习武艺时,弟子儿郎们便各自扛了武器到操坪去。天气炎热不练武,吃过饭后就带了一群小孩,并一笼雏鸭,拿了光致致的小鱼叉,一同出城下河去教练小孩子泅水,且用极优美姿势钻进深水中去摸鱼。
在我们新式两组里,谁犯了事,不管年龄大小,不是当胸一拳就是罚半点钟立正,或一个人独自绕操场跑步一点钟。可是在他们这方面,就不作兴这类处罚。一提到处罚,他们就嘲笑这是一种“洋办法”,从他们看来十分好笑。至于他们的错误,改正错误的,却总是那师傅来一个示范的典雅动作,相伴一个微笑。犯了事,应该处罚,也总不外是罚他泅过河一次,或类似有趣味的待遇。我们敬畏老师,一见教官时就严肃了许多,他们则爱他的师傅,一近身时就潇洒快乐了许多。我们那两组学到后来得学打靶、白刃战的练习,终点是学科中的艰深道理,射击学,筑城学,以及种种不顺耳不切于生活的名词。他们学到后来却是驰马射箭,再多学些便学摆阵,人穿了五彩衣服,各自随方位调动,随鼓声进退。我们永远是枯燥的,把人弄呆板起来,对生命不流动的,他们却自始至终皆使人活泼而有趣,学习本身同游戏就无法分开。
本地武备补充训练既分三处,当时从学的,最合于事实的希望,大都只盼得一个守兵的名额。我们新式操练成绩虽不坏,可是当时考取守兵名役时,还仍然让那老战兵所教练的旧式一组得去名额最多。即到十六年后的现在,从三处出身的军官,精明、能干、勇敢、负责,也仍然是一个从他那儿受过基础教育的张姓团长的最在行出色。
当时我同那老战兵既同住一条街上,家中间或有了什么小事,还得常常请他帮忙。譬如要点药,或做点别的事,总少不了他。可是家中却不许我跟这战兵在一处,仍然要我扛了一枝青竹出城过军官团去学习撑高跳,让班长用拳头打胸脯,大约就为的是担心我跟这样俗气的人把习惯弄坏。但家中却料不到,数十年后在军队中好几次危险,我用来自救救人的知识,便差不多全是从那老战兵学来的!
在我那地方,学识方面使我敬重的是我一个姨父,带兵方面使我敬重的是我那个陈姓统领官,做人最美,技能最多,使我觉得他富于人性十分可爱的,却是这个老战兵。
家中对于我的放荡缺少任何方法来纠正,家中正为外出的爸爸卖去了大部分不动产,还了几笔较大的债务,景况一天比一天坏下去。加之二姊死去,因此母亲看开了些,以为“与其让我在家中堕入下流,不如打发我到世界上去学习生存。在各样机会上去做人,在各种生活上去得到知识与教训”。当我母亲那么打算了一下,去向一个杨姓军官谈及得到了那方面的许可,应允我用补充兵的名义同过辰州驻防时,我自己还正好泡在河水里,试验我从那老战兵处学来的沉入水底以后的耐久力,与仰卧水面的上浮力。这天正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我记得分明,我到河边还为的是拿了些纸钱同水酒白肉奠祭河鬼,照习俗这一天谁也不敢落水,我把纸钱烧过后,却把酒倒到水中去,把肉吃尽,脱了衣裤,独自一人在清清的河水中拍浮了约两点钟左右。
七月十六那天早上,我就背了个小包袱,离开了本县学校,开始混进一个更广泛的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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