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婴
我是意外降临于人世的。原因是母亲和父亲避孕失败。父亲和母亲商量要不要保留这个孩子,最后还是保留下来了。由于我母亲是高龄产妇,生产的时候很困难,拖了很长时间生不下来。医生问我父亲是保留大人还是要孩子,父亲的答复是留大人。这个回答的结果是大人孩子都留了下来。有人说难产的孩子脑子笨,不知道这对我今后的智力有没有影响?至少在我小时候,背诵古文很困难,念了很多遍,还是一团糨糊,丢三忘四。而我父亲幼年时,别的孩子还在苦苦地背书,他已经出去玩了。这些,在父亲的著作里都有记录。
我记忆中,父亲的写作习惯是晚睡迟起。以小孩的眼光判断,父亲这样的生活是正常的。早晨不常用早点,也没有在床上喝牛奶、饮茶的习惯,仅仅抽几支烟而已。
我早晨起床下楼,脚步轻轻地踏进父亲的门口,床前总是一张小茶几,上面有烟嘴、烟缸和香烟。我取出一支插入短烟嘴里,然后大功告成般地离开,似乎尽到了极大的孝心。许妈急忙催促我离开,怕我吵醒“大先生”。偶尔,遇到父亲已经醒了,眯着眼睛看看我,也不表示什么。就这样,我怀着完成一件了不起大事的满足心情上幼稚园去。
整个下午,父亲的时间往往被来访的客人所占据。一般都倾谈很久,我听到大人们的朗朗笑声,便钻进去凑热闹。母亲没有招待点心的习惯,糖果倒是经常有的,有时父亲从小铁筒里取出请客。因此我嘴里讲“陪客人”,实际上是为分得几粒糖。待我纠缠一阵后,母亲便来解围,抓几颗糖果打发我走开。我在外边玩耍一会儿回来,另一场交涉便开始了。这就是我为了要“热闹”,以解除“独生子”的寂寞,要留客人吃饭。父亲实际上已经疲乏,母亲是清楚的,可我哪里懂得?但母亲又不便于表态,虽也随口客气,却并不坚留。如果客人理解而告辞,母亲送客后便松一口气。如果留下便饭,她就奔向四川北路上的广东腊味店买熟食,如叉烧肉、白鸡之类。顺便再买一条鱼回来,急忙烹调。至于晚上客人何时告辞,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我早已入了梦乡。
如果哪天的下午没有客,父亲便翻阅报纸和书籍。有时眯起眼靠着藤椅打腹稿,这时大家走路说话都轻轻地,尽量不打扰他。母亲若有什么要吩咐佣工,也从来不大声呼唤,总是走近轻讲。所以此时屋里总是静悄悄的。
晚间规定我必须8点上楼睡觉,分秒必争也无效。因此夜里有什么活动,我一概不知。偶然在睡意迷蒙之中,听到“当朗朗”跌落铁皮罐声,这时许妈正在楼下做个人卫生,不在床边,我就蹑足下楼,看到父亲站在窗口向外掷出一个物体,随即又是一阵“当朗朗……”还相伴着雄猫“哗喵”的怒吼声。待父亲手边的50支装铁皮香烟罐发射尽了,我下到天井寻找,捡到几只凹凸不平的“炮弹”,送还给父亲备用。这是我很高兴做的一件事。原来大陆新村的房子每户人家二楼都有一个小平台,那是前门进口处的遮雨篷。而雄猫就公然在这小平台上呼唤异性,且不断变换调门,长号不已,雌猫也大声应答,声音极其烦人。想必父亲文思屡被打断,忍无可忍,才予以打击的。
这里要插一段国民党曾要暗杀父亲的史实。那是1992全国人大调整到全国政协,作为“特邀代表”编入第44组里有几位熟人和知名人士。但在小组会议室靠窗边处,坐着一位我不熟悉的老者。当我得知他便是国民党军统著名的暗杀高手沈醉,不禁多看了几眼。散会后,他对每个人均礼节性地致意。真所谓人不可貌相,这位当年地位显赫的可怖人物,长相却并不横眉獐目,更不是新中国成立前我所见过的国民党小特务那种模样。如今我们党和人民对他宽恕了、容纳了,他被入选政协当委员,大家同席而坐,不再怒目以对。因此,在小组会的休息时间里,相互走访寒暄,我也跟着去沈醉住处访问。过了几天,我又在餐厅遇见他,他约我得空谈一下。我应邀去他房间,他显得很激动,向我吐露一个“从没透露的秘密”。他说,在一九三几年,他接到上级命令,让他组成一个监视小组打算暗杀我父亲。结果在对面楼里监视了多日,他也去过几回,只见到我父亲经常在桌上写字,我还很小,在房间里玩耍,看不到有什么特别的举动。由于父亲的声望,才没有下手,撤退了。他说,否则我会对不住你,将铸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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