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徐 鲁
我在故乡社生镇念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班上一个姓王的男生突然“失踪”了。校长、老师和他的家人找遍了四周所有他可能去的地万，都没有找到他。这件事当时轰动了整个小镇，乡里百姓中甚至传说，他也许是给大青山上的“狐仙”拐走了……
就在老师和他的家人们已经绝望的时候，他却又衣衫褴褛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大家纷纷询问他到哪里去了，他竟然自豪地说：“坐火车去东北了！”
原来，他先去了青岛四万火车站，从那里扒火车，一路向北，最后到了遥远的东北！记得当时他还告诉了我们一个地名叫“延吉”，那确实是吉林省的一个县。
好家伙！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初中一年级学生，身无分文，竟然不辞而别，独自扒火车一路到了那么远的东北，然后还能活着回来……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这个同学一下子就成了我们这里人人知晓的人物。有人用《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里的话夸奖过他的这次远行：“妈妈，我将成为一个英雄归来，否则，就像一个英雄一样死去！”
当时的我们，几乎谁也没有坐过火车，但是毫无疑问，大家对此都很向往。也正是这位英雄般的同学，亲口给我们描述了他坐火车的感受：“火车跑得像飞一样快，车外面的那些树，一棵一棵，都是飞快地向后退去的……”
不久前，我在诗人金波先生的小散文《森林小火车》里，看到他描写的火车“在森林的大海里行驶”的一个细节：
车窗外，闪过一棵棵大树，它们挥舞着手臂，好像列队欢迎着我们，又像接受着我们的检阅。
坐在森林小火车里，满眼看到的都是树。我听见小火车一面跑，一面和大森林打着招呼：
树……
树……
树……
别出心裁的文字排列形式，把坐在火车上看见一棵棵大树从窗外向后闪过的那种感觉，表现得那么准确、逼真和形象，我顿时想到了许多年前，那位同学对我们讲述的坐火车的感受。
美国女诗人米莱写过两行关于火车的诗，也令人难忘——“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儿开。”这几乎写出了所有生活在寂寞而闭塞的乡村中的少年人的梦想。
我的老师、已故著名诗人曾卓先生，在他的儿童诗集《给少年们的诗》里，有一首《火车，火车，带着我去吧》，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在晚霞的映照中，
我常坐在山坡上，
看火车从远方来，
又向远方去了，
我的心也跟着它飞得很远很远……
火车轰响着在我面前飞奔而过，
它在我心中唱着奇妙的歌。
它向我歌唱：辽阔的大地和宽广的生活。
……
火车，火车，带我去吧，
带我去看美丽的江南，看黄土高原，
看泰山日出，看昆明石林……
看我只在地理课和游记中读到的
许许多多的城市和名胜……
我很喜欢这首诗。我觉得，这首诗和诗人何其芳的那首《生活是多么广阔》一样美丽、浪漫，富有少年人的壮志豪情。
曾卓老师还给我讲过一个与火车有关的故事——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和他病弱的妈妈一起住在一个小火车站附近。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在自己的土地上辛勤地劳作着，却还是过着十分贫困的生活。
这个乡村少年的家附近少有人家，他的日子过得那么孤寂、单调，甚至有几分忧伤。对他来说，仅有的欢乐时光，就是火车从远万驶来，在小站上停留几分钟的时刻。这时候，不管他手头正在做什么，一听到汽笛的长鸣声，他就停下来，飞快地向小车站跑去……
他计算得那样精确，几乎总是和火车同时到站。车厢里响着音乐和旅客的说话声，晚上也亮着灯光，挤着各种各样的人，汇集着不同的万言——对这个孤寂的少年来说，那是一个多么热闹、生动的世界啊！
但仅仅是短暂的几分钟，随着一声汽笛长鸣，火车又喷吐着白烟，向着远万飞奔而去了……平原上只剩一片沉寂，还有这个少年一天又一天灰暗的日子、贫困的生活。
有一天，他病弱的妈妈再也挺不住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少年痛苦地掩埋了妈妈，在土坟旁的大树下坐了一整天。
两天后的傍晚时分，当火车吐着白烟再次经过这里时，少年背起自己小小的行囊，跳上了火车，毅然离开了自己的故乡。
前路茫茫，举目无亲。对这个少年来说，驶向未知的远万的火车，意味着他对于新生活的渴望。对于新的命运的寻求，从此开始了……
火车将把他带到什么地万去呢？在远万，将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和命运在等待着他呢？
我不禁想到了诗人余光中翻译的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的那首写火车的诗：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我用这首美丽的小诗，祝福那个远去的勇敢少年。
还有一首美丽的诗，也是写火车的，一直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难以忘却。那是诗人袁水拍青年时代写的一首爱情诗《火车》：
驶到那种小到不能再小的车站，
四等慢车才肯停留两分钟的小车站，
没有电灯的小乡镇，
车站上只有一个警察守夜。
……
没有人来迎接这末班车的稀少的旅客，
只有一个，在那月台上，
裹在围巾里的脸，冻得通红，
正是我约好的人。
彼时24岁的诗人，给我们留下了“想听一声火车叫，我是如此真切地想听一声火车叫”这样抒情的美丽诗句。
没有谁不向往坐上火车去远万的那种感受。女作家铁凝在她那篇著名的短篇小说《哦，香雪》里，一开头就这样描写了火车和一个小山村的关系：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
然而，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梁，朝着神秘的远万奔去。
铁凝笔下的山村女孩香雪，就是怀着这样的“火车梦想”，第一次走上火车站台，第一次登上了开往远万的火车。
啊，火车，火车，带着我去往远万吧。
我也想对着世界和远万说，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儿开。哪怕它是驶到那种小到不能再小的车站，驶到那种只有四等慢车才肯停留两分钟的小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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