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人类前行的精神简史——解析阿尔丁夫·翼人长诗《沉船》的哲学意义
李 犁
[沉船]
这是一条从远古驶来的大船。船体已经破旧,有些零件也发生了故障。它拉载的是一个民族,穿过了黑夜和蒙昧,终于获得了自由和文明。这个民族本身就是一条大船,有着沧桑和苦难,光荣和梦想,但到了今天,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和迷茫。怎么让它走出阴霾,不因为自己的肾亏和哮喘而沉没,这是船长阿尔丁夫·翼人写作此诗的目的和意义。作为诗歌显然这是一部悲天悯人的大诗。作者用自己充沛的元气和大气吟唱它所经历的黑暗与光明、死亡与诞生、野蛮与文明、屈辱与尊严、流血与和平,还有未来与期待。作为撒拉族的后裔,翼人主动用他的英雄气质为这个民族奏一曲磅礴的史诗。从这个意义来说,它也是更多民族、国家,甚至人类在漫长的岁月中缓缓前行的简史。所以它的意义越过诗歌本身,进入到对人类的现状和未来的思考和诘问。为了让这首深奥的诗歌通晓化,本文试图从这首诗歌出现最多的关键词入手,我暂且昵称或戏称为“词典”。
[白昼]
白昼在《沉船》前半部是出现频率很高的一个词,与此相近的还有太阳、黎明等。它们隐喻着这条大船要驶去的方向和未来。为了黎明降临,为了让白昼更长久甚至永恒,船上的人一代代付出了血和命的代价。连我们在阅读时,心都好像被绳索拽得很紧,像走在悬崖上,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要稳准狠。可见翼人在写作时是很用力的,生怕轻描淡写不能表达出它的悲壮和艰难。走向白昼,他们满含热泪,但又必须承接苦难,准备牺牲,于是他们用“一颗头颅替换另一颗头颅/去追赶一只受伤的黑鹰”,然而结果却是“而西风已过/并未露出更本质的白昼”。白昼是顽固的,但比白昼更顽强的是决心和毅力。他们把自己的灵与肉还有期待和希望一点点夯进黑夜,去兑换比金子还珍贵的光明和未来,这是一个民族繁衍生息的理由和气质。《沉船》就是以这样近乎残酷的方式表达了人类追求正义幸福和美好的愿望和行为。
[黑——]
和此颜色相关联的有黑夜、黑狼以及绝望、死亡、葬仪等等。这是和白昼相反的一组词汇和状态。它象征人类在追求光明和美好时候遇到的苦难以及必须遭受的彷徨和折磨。这是一种命运。可是经历了劫难也不一定就能得到幸福。有时候牺牲是无效的。然而牺牲和劫难又是不可避免的,就是你不要它,它也会不请自来,只要你在船上,只要你还活着。所以人们在经历了劫难和绝望甚至死亡的考验之后,对黑暗和牺牲已经习惯,甚至是乐观:“沿着寒冷的冬天/在注定死亡的阴影下/温暖上升 此刻/风暴袭击着大片沙漠 却有/一对恋人苦苦地相爱/但当夜幕降临时/唯独留下一句话:‘我死就死在你的怀里……’。”这起码有两层意思,一是黑暗和死亡吓不到渴望光明的人们;二是爱情让人蔑视死亡并使死亡充满光辉。这就是翼人对黑暗和死亡的回答。应了那句忘记了谁写的诗句:即使大雪封住了所有的路/也有向远方出发的人。
[追寻]
这是贯穿在这部长诗中最多的一个词。是前两个关键词的结果和细化。它可以引申出牺牲、殉道者、英雄。这部长诗确实塑造了一个为了追寻敢于殉道的形象。这形象不是具体的,甚至有点儿琐碎和散淡,模糊着却时时感受到凛然和一往无前的气势和气概。也许就是作者自己的一种英雄情结。但追寻什么呢?目标并不明显,也许就是生生不息繁衍下去,并且和平与美好。为了这将要遭遇更严酷的考验甚至牺牲。我眼前隐约浮现苏格拉底和屈原迎风而立的形象。为了坚持思想为了求索真理,不怕任何磨难。他们明白美好的活着是需要无数的死来奠基的,这样死就是最灿烂的美。像德国诗人哲学家西美尔说的:“死亡是最高的生命,必须以死来作献祭。”这就是让浓缩的生命达到最纯净的形式。当然它的前提是信仰,为了信仰去死就是不朽的殉道者。所以作者对于这样的牺牲是豪迈和柔情的:“如果说行动是一部情书/它将是大家最亲密的朋友 我的爱人/或在以后的日子里 我们更加相依为命/不管旅途多遥远 燃烧的光焰/正在唤起众多攒动的人群/跃向最深入 我的玫瑰花园。”
[生命]
与此相关的是我和人。不是敢于牺牲就不珍惜生命。生命就是我,就是人,就是尊严和世界的中心。对人的了解,对人类的关怀首先是从对生命的关切和尊重开始。但是在过去的岁月里,有些生命被压制成一种标本,一种模具,甚至河里的石头,河边的蒿草。所以翼人呐喊:“成千上万的人以生命为本/以自由为舞”。他也深情呼唤:“呈现生命的生命哟/你仁慈的爱 巨大无比/令我在烛光下一次次怀想你们”。尊重生命,并让它自由,给它爱,也让它自由地爱。这其实就是活着的目的和意义,对于所有生命来说(不仅局限于人),还有比自由和爱更崇高的东西吗?自由和爱是所有信仰和宗教最终要达到的境地。这才是彻底的解放生命,才是真正的人的生活。可问题是到了现在,人早已经失去了人特有的资质,人变得不是“人”了。这是这部长诗一直挣扎和耿耿于怀的地方。那么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存在]
这是这部长诗思索质问的中心。和它关联的是现在、现状。这是诗人和哲学家思考的命题。我这里只取人的存在和现状来讨论。如果像上述词典所言,人是以自由为基本状态,那么现在人早已失去了人的特质。人在异化。现代化的副产品是让人变得程序化,人的行为基本是互相复制。人脑在萎缩,感觉在迟钝,灵性在逐渐消失。这样下来,人将不会思考,不会爱。人将不再是人。这样人类这只大船就真的要沉没了。这是翼人最担心的。所以他在这首长诗里呼唤人要像人那样活着。要感觉,要思想,要自我,要爱,要创造。没有思考的生活就是和猪和机器人一样。所以人还要认识自己,继续追问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像哲学家施勒格尔说:“人应该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和自由来进行一场革命,最关紧要的就是人要挤出自己的全力去寻找到自己的中心。人要么就是毁灭自己,要么就是自我更新,没有第三条路。”自我更新就是将人还原为人,让世界回到最初的那种状态中去。
[时间]
这是这部长诗中让人焦灼的词汇。它相对应的是有限与无限。生命的有限与时间的无限注定了人的悲剧性。翼人直接写时间对人和生命的摧残:“我当依然是我 岂能画地为牢/或许时间的结局/令人难以想象/一夜间/飞翔的翅膀鲜血淋漓”,还有“时间如此匆忙地离开我的脑门/滑向目不所及的地方”。人是多么脆弱,不仅在存在面前无能为力,在时间面前也是手足无措。那么怎么能让有限的生命变得主动呢?那就是给时间以生命和美,时间尽管无限,但是很多是无用的相当于垃圾,那么属于有效的时间就是给时间填进创造还有美和爱。这样时间就有了内容,从而生命化了。像哲学家谢林说的“当艺术把持住了人的消逝着的流年时,当艺术以完满健动的美来表现一位已把儿女抚养成人的母亲时,艺术难道不是把非本质的东西——时间,给取消了么?完满的存在——也只有一刹那。”这就是瞬间化作永恒。因为有了艺术和意义,一刹那的时间胜过无限。
[家园]
这是翼人一直在追寻的港湾,也是这艘船离开和要抵达的原因和地方。因为故乡被打碎,所以要流浪,因为找不到新的家园,船可能就要沉没。家园是这首诗的开始也是结束。这里不是给具体生命寻找依靠,而是对“类”,就是部落和民族。“试问何处是我美丽的家园/何处是我肥沃的土地/带着阵痛和稀有金属碎裂的梦想/一跃巨人的头顶/遥想世纪末金黄的麦穗”。这就是离家漂泊的迷茫和苦涩。那么方向在哪儿呢?德国诗人生命哲学家荷尔德林晚年把人的最终归属定为“返乡”。他认为最好的家园就是故乡,是我们出生的地方。人最后的皈依就是“还乡”。荷尔德林在预感到人的不可逃避的无家可归之境的同时,也预感到人类必将重返故里,重返童贞。还乡就是返回人诗意地栖居的处所,返回与神灵亲近的近旁,享受那由于偎伴神灵而激起的无尽的欢乐。这就是诗化的生活,就是诗意的人生(这也是刘小枫对荷尔德林“还乡”的解释)。翼人在这部长诗里也说:“我的回答仍是天人合一。”虽然不明确,但是也隐约感觉到要回到当初,拥抱自然,并认为这是最诗意的栖所。
[爱]
这是这部长诗最清楚的指向。也是翼人认为拯救沉船的药方。不论是个体的生命还是民族,都应该具有并坚持这种品格。爱是动力,也是人与人、民族与民族、人类与世界之间的和谐剂。爱能让战争停止,能抹平仇恨,能让沉船新生:“在过去的岁月里 我们亲如手足”,“欢呼吧 我的子民们/是你们拯救了又一个民族的精灵/看到眼前的现实 风风火火/正在化为重天的丽日/我的心已得到片刻的安宁”。这就是爱的力量。在现代人普遍迷惘,甚至没有了思考思想还有信仰和方向的时候,爱就是他们的宗教和神话。爱给他们勇气和热情,爱让他们自我更新,让他们找回自我,重拾灵性。但只有爱是不够的。因为爱只是基础,是人成为人的最基本的元素,处于人的守势,属于温饱阶段。人要发展,还需要有更大的意义和理念来支撑自己,来揭开人生的秘密,来给世界更大的价值。这就是理想或者信仰,就是诗歌中称之为的神,人需要有一个自己崇尚并为之愿意献身,而且对别人和世界有益的大于自我的神。
[神]
在这部长诗中,也称之为梦、理想。它是翼人写作此诗的动机和推动力。神不论是对翼人还是世界,它都是一种救赎。救赎自己的灵魂,拯救危机的世界。人不能活得太平庸,太自我,太放任,人要给自己的生命设计个意义,这个意义就是人生活下去的中心和根据,这就是人心中的神。对于翼人来说这个神还是诗,因为诗高于我们的生活,犹如我们仰望的神。他用诗歌来推动锈迹斑斑的古船,用诗歌去照耀还蒙蔽还黑暗还寒冷的心灵,让诗锋利自己的感觉,让感性变得更敏锐,让人的心灵变得更伟大,也让人的胸怀更辽阔和温暖。这神有时高高在上俯视你;有时又像母亲一样温暖,像情人一样柔情。诗人在烤热自己的同时,也用它去温暖更多人的心灵。像施勒格尔说的:“诗的任务不在于维护自由的永恒权利,去反抗外部环境的暴虐,而在使人生成为诗,去反抗生活的散文(指平庸和低俗)。追求诗,就是追求自由,诗的国度本身就是自由的国度。”这就是神的光芒和必然,也是翼人写作此诗的宗旨。
[翼人]
一个青海高原的汉子,一个用诗歌为民族命名的撒拉族诗人。他拥有大的视野大的气度。所以他对这类大而沉重题材举重若轻。这种题材很容易写得大而空,或者扑朔迷离。但翼人的品质让他把这首大歌唱得结实而低沉,甚至有点忧伤有点沙哑。前半部像唢呐吹出的江河水,在高山峡谷中或蠕动或直冲;后半部像在平原大河中扬帆,昂扬而疾速。中间还有间或的停留和修修补补。可贵的是翼人能从小的细节出发,来表现宏大的题材,这就使诗歌离我们很近,有了可把握性;同时从身边熟悉的具体的意象入手,表达神圣和神性,就使诗歌有了亲切感;而更可贵的是他的表达和抒情都是很温软甚至深情的,有时泪花闪烁,这样的方式表现悲壮,让悲壮有了温暖和人间的味道。
作者简介:
李犁,中国当代著名诗人、评论家。原名李玉生。辽宁人,现客居北京。中国诗歌学会影视部主任。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美学硕士。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诗歌和评论。已出版:诗集《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评论集《拒绝永恒》,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等。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