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的第二乐章——万物秀英
一
谷雨这天,当真下了一场雨,谷雨好像天神的旨令,宣布百谷成长,万花凋零。院子里的樱花应声而落,一地繁密的花朵,让人惊心。谷雨是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谷雨之后十五天,就到了立夏,夏天在花朵的凋落中开始了。
写作时,我经常会不自觉地仰头看窗外,杨树的叶子已经繁密,叶子新鲜可爱,如沐浴过的婴儿,叶片上还闪烁着年轻嫩绿的光泽,过了立夏,叶子们会变得深沉墨绿,几乎是绿到了发蓝。从两年前写作二十四节气开始,我的生物钟就深深地适应了阴历。几乎是一种潜意识,我一向是用阴历计算着时间的脚步,阳历,只是用来指挥工作。城市一向使用阳历,乡村计算日子使用阴历,最近,我发现,二者相互渗透的力量在加大,不论是在电视还是报纸上,每到节气时,媒体都会向人们介绍阴历,而且北京和上海的地铁计时器上,出现了两种历法。作为农业大省,河南的报纸更是对农业有感情,总是在报头标明两种时间的历法。我仿佛又听到了时间的回声。这是记忆与秩序的回归。
其实,除去感情因素,阴历与阳历都是一种时间的法则,本质上都是时间荒野上的一个标识。但阳历,对中国人来说,总是有一种隔阂,不能很好地传达我们对整个气候和脚下的这片土地绵长的心理感受。所以,我们一直在这两种历法之间摇摆。阳历简洁,但在想象力上是空白的。而阴历总有丝丝缕缕的感情在里面,我们在阴历的风声里听到祖先的呼喊,童年的叫喊,这是我们无法割舍的爱。阴历随着我们的血液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我想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有人认为,阴历是在念旧,实际上单纯把中国人的历法称为阴历也是不合适的,阳历是根据太阳与地球的关系来确定的,阴历是根据地球与月亮的关系确定的,中国有的历法不仅是阴历,也是阳历。在月份的日子上是阴历,而二十四节气却是根据阳历推算出来的,所以准确地说,中国的历法是阴阳历,即我们所说的农历。农历这种命名与中国文明所处的地理和气候等特征很是吻合。
二
整个夏天,大地上的生物呈现了最旺盛的生命力,他们不停地生长着,这时的土地就像一个魔术师一样,时刻在变幻着模样,立夏时,大地翠绿如玉,麦浪翻滚,小满时已经苍绿明黄,布谷声声如雨。芒种时,田野金色一片,只等成熟。一切都在时刻地变化,不停地向我们展示时间之美,生命之丰富。
我喜欢一切生长变化的事物,有时,在一场夏季突如其来的大暴雨之后,阳光初现,我蹲在葡萄树跟前,细心地观察着正在向上攀缘的翡翠一样的枝条,好像就在几分钟时间里,我已经看到这翡翠的枝条又向上攀缘了一节,阳光清澈,照在这棵正在快速成长的葡萄树的叶子上,这些叶子都呈现了金色的光泽,好像随时随地就要飞升成仙。在这快速变化的光影里,我总能看到自己——小小的自己和奶奶,那些童年的夏季,也是这样浸泡在金色的液体里,一直保存着。
现在抄录着《月令》《时训》上关于夏季物候与自然现象的描写,让我好像又回到了乡下的童年,青蛙、螳螂、蟋蟀、萤火虫都回来了,那样万物峥嵘纯静的夏天,是永远也回不来了。孟夏之月:蝼蝈(即蛙)鸣;蚯蚓出;王瓜出,苦菜秀,靡草死,麦秋至。仲夏之月:螳螂生,鸱(即伯劳)始鸣,反舌(百鸹)无声,鹿角解,蜩(即蝉)始鸣,半夏生。季夏之月:温风至,蟋蟀居壁,鹰始挚(至),腐草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
每年公历的5月5日或者6日,太阳到达黄经45度,交立夏节气,夏是大的意思,每年到了此时,春季播种的植物都已经长大,所以叫立夏。古人把立夏作为一个重要的节日来庆祝,每年立夏,天子要到南郊七里之外祭祀祝融,期望他能保佑整个夏季的平安,因为祝融是火神,所以前来祭祀的人们要乘红车,骑赤马,穿朱衣,甚至腰里的玉也是红色的。天子还要在诸官献上新麦时,献猪到宗庙,举行尝新麦礼仪。
我是一个特别容易对田野与乡村动感情的人,这一点明显地区别于城市长大的女朋友们。奶奶的家非常特别,在村子的最西头,孤零零的,前后左右都没有邻居,一条小河沟从门前流过,南边是广阔得望不到边的田野,再向南就是湍河,西边还是田野,再向西就是一条水渠,村里人叫它大西沟。离我们最近的邻居大概也有800米,只有院子里的大梨树荫庇着这户人家。夏天总是从院子里的杏子开始的,一到立夏时节,杏子就开始黄了,一夜骤雨之后,红黄鲜艳的杏子就落了一地,我在拉开门的那一刻,总是像一个出笼的小鸟一样发出惊喜的尖叫,散发着香气的杏子卧在柔软光滑的泥地上,捡起来在水盆里一洗,放入嘴里,芬芳齿颊。那种甜蜜与清新的味道,含着五月里阳光与风,初生的草和叶子的味道,是我后来很多年里都喜欢的味道。
我要说的是,因为奶奶的家孤零零地被田野包围,像一个被碧绿大海包围的小岛,我和奶奶还有一群鸡、羊,一条狗,一只猫,一棵大梨树、六棵枣树、一棵杏树、一棵榆树,一大片洋槐树生活在这个孤岛上,我看到的月亮都是从大块的玉米地里升起来的,又红又圆,像是可以触摸到一样,我总在黄昏的暮色里向这个可爱的圆月亮跑去,但我发现,无论如何我是接近不了她。在我的一生中,无论什么时候的月亮,都没有这般地逼近大地,简直就不像是月亮了,圆得让人神往又让人悲伤。门前的那条通向远方的路是我们与人交流的码头,村子里的人在干完活之后都会聚集到我们家的大梨树下,疲惫不堪的他们吸着奶奶揉好的烟叶,喝着奶奶给他们备好的放了白糖的绿豆水,有时,他们还能从老四奶这里吃到粉蒸肉,他们一边吃,一边称赞:“老四奶手艺真绝,同样是烟叶,你这里比别处都香,同样是绿豆水,你做得比别人的都甜,还有这粉蒸肉,是今年吃到最香的东西了。”奶奶捧着父亲从洛阳给她特制的铜烟袋锅,一边笑得脸上都长了菊花。
三在年轻时是个乡村教师,后来,他和校长吵了一架,就不再教书,开始四处流浪做生意赚钱了。他把他喜欢的《红楼梦》《三国演义》《三言二拍》《隋唐演义》《镜花缘》等都吊起来,吊在屋子顶棚上。他从很远的地方,什么十堰、老河口、丹江、襄樊那些城市回来时,都要登着梯子上去查看一下他的宝贝。他自己不喜农活,也决不允许我干活。我实在羡慕我的同学们,一回来就到玉米地里割草,她们一边唱,一边笑,运气好的还能在玉米地里碰上“酸酒缸”和“黑疙瘩”,这两种野果子一个酸一个甜,好吃极了。有一天,我回家看三不在家,就偷偷地去割草了,在高大满是甜腥味的玉米地里穿行,绿色的大蚂蚱在我身边跳来跳去,突然窜起的野兔子惹得大伙一阵狂叫,玉米们腰里长出的玉米穗头吐着粉红和暗红的缨子,宽大碧绿的叶子有时狠狠地拉痛我的手和脸,这一切与学校是那样不同,充满了趣味,我不甘落后地割啊割。太阳落山的时候,那金纱一样的阳光斜刺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洒了金光,我们好像沉浸在梦境里一样美妙。过一会儿,月亮出来了,清凉的奶白色的光辉浸满了田野,蟋蟀和豆娘开始鸣叫,我们的草筐子满当当的,大家唱着歌从玉米地里走出来,筐里满满的青草在黏稠的月光下好像又活过来了,甚至开出了花朵。在生产队“压绿肥”的大坑边,已经堆着山一样高的青草,在月亮下散发着浓烈的清香味。大伙耐心地排着长队,等生产队的会计给大家上称,记工分。我一边陶醉,一边估计自己今晚能为家里挣来多少工分。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中突然窜出来,从我手里狠狠地夺过草筐子,刷地朝草堆上扔去,我的胳膊被一只有力的手拽起来,身子几乎悬在空中,我大声地喊起来:“我的草,我的草!”“回家!回家!见鬼吧,什么你的草!”是三,他在月光下像个魔鬼一样,提着一个有哭声的女孩,在路上烙下一地阴影。
麦子黄了,现在想想,应该是小满前后,奶奶忙着做捻捻转儿,因为每个经过我家大路的人,都会亮起嗓子喊:“老四奶,我给你带的大麦,可是饱着哩,快亮亮你的好手艺啊。”接下来,我家院子里有很多搂大麦,大麦长得比小麦秀气,尤其麦芒挺秀而长。奶奶把人们送来的刚刚粒硬,还略带柔软的大麦麦穗,在簸箕里搓掉麦壳,用筛子把壳子筛出来,然后用锅炒熟,将其放在石磨里磨,我总是手里抓着黄绿相间的炒麦子,一边吃,一边等着看绿色的长约寸许的面条从石磨里落下来,奶奶这时一边收面条,一边做调料,把辣椒、荆芥、黄瓜拌好,再有蒜头和姜捣烂,一碗红绿相间,清香可口的捻捻转儿就做好了。
三
过端午时,已经开始收麦子了,这是乡村最忙碌的时候,所谓芒种。端午前农村都会有个集市,我和奶奶最爱逛,大部分人是去买簸箕、麦叉、镰刀等割麦时的农具的,在角落里,也挂有香囊、五彩线,还有散发着特殊香气的艾蒿。去赶这个集,能见到许多平时见不到的亲戚,奶奶格外重视。前一天晚上,她就把早已经在大梨树下青石板上用棒槌槌得整洁平整的白府绸衬衣和黑色裤子放好,第二天早上,对着镜子,她会把发髻梳得一丝不乱,然后用簪子把发髻别得周正端庄,我现在还能想起她的模样,她是个多么漂亮干净爱美的老太太啊。因为有三赚钱给这个家买工分,我和奶奶是不用做农活的,我们成了芒种的局外人。
小满割不得,芒种割不及。奶奶虽然不割麦子,但这几天她也起得格外早,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会在院子里站一会儿,一会儿抬头看看云彩,一会儿又看看水缸。嘴里念念有词:“老天爷可不能下雨啦,庄稼人不容易,一年就指望这几天呢。”有一天,她看到水缸冒泡,立刻脸色大变,“明天有暴风雨呢。这下麦子没割的该倒了。”芒种前后,经常会有大风与暴雨甚至冰雹,人们把这时抢收小麦叫“虎口夺粮,龙口夺食”。“虎”指大风,“龙”指暴雨与冰雹。七十年代还没有收割机,主要靠人力割。早晨天还没有亮,村庄已经在成年人的叫声中苏醒过来,镰刀在磨刀石上沙沙地响着,女人们在灶房里烙饼,葱花与鸡蛋的香味让人垂涎三尺,孩子们睡眼惺忪地站在院子里,在烙饼的香味和浓重的睡意中挣扎着。晨曦初露,田野里已经是一个战场,红旗飘扬,歌声嘹亮,大伙一字排开,刚开始还有笑声,随着太阳的升高,只有麦子倒下的沙沙声。中午女人们会拎着饭盒去田野里给壮劳力们送饭,大家在树荫下沉默而急促地吃完饭,就歪在树干上睡一会儿,然后就会重新沉下腰,埋进麦浪里。
我现在仍然对一个场景感到惊骇而喜欢。夏天的大雨总是突然而至的,先是天突然黑下来,门前的大梨树和杏树在风中不安地抖动,云压得越来越低,风从东南方向涌来,所有的东西在风中倒下来,低下来,奶奶嘴里嘟哝,“风来了,雨来了,王八背个鼓来了。”下大雨时奶奶总是最惦记她的鸡。那个满身羽毛松松垮垮的老母鸡,在每年春天都要带一窝小鸡雏,像一群毛茸茸的小球球在院子和菜院子里滚动,大雨前,奶奶对着压得越来越低的黑云,嘴里咕咕地叫着那只不听话的母鸡,但奇怪的是,那群鸡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大雨噼哩啪啪地落下来,满院子的水泡冒出来,又在雨的打击下破灭。雨突然停下,太阳的光芒像金子一样从西边直射下来,所有的东西都喜洋洋地披上了金粉。我蹚着“哗哗”流动的水,过了门前的小水沟,走到那条通向远方的大路,再走一段就是稻田,稻田与稻田之间有一条小路,小路上爬满了络麻草,有时还开满了黄色或者紫色的小花。我家那几只山羊来到这里,头埋进草里再也没有抬起来,等抬起头,肚子肯定是滚圆滚圆的,嘴角上滴着黄色的汁液。如果吃到了紫花,嘴上就满是紫色的汁。现在我来到了这个小路上,我看到了平生最神奇的一幕:无数个碗那么大的老鳖,躺在小路上,这使小路黑压压的,有的还把身子笨拙地翻过来,那白色略带暗绿的肚皮放心地向着太阳,由于太过拥挤,不少老鳖从小路上翻下来,还有更多的老鳖向着那条长满了草的小路爬去,稻田里成百上千个这样奇怪的动物在大雨后突然集结,这个场面看起来有点怪异也有点神奇,那些碗口大的老鳖平时都藏在什么地方了呢?我真的不知道,只能感慨那时乡村的生态是多么和谐。
最热的时间,三就从外边漫游回来了,他是乡村的异类,是个永远的浪子。他永远与张村生活保持着距离,他回家只干两件事:摇着大扇子,手里捧着书本,在无聊的时候教我唱歌,或者朗诵诗歌。他教我的《夏至九九歌》,最能反映我国大部分地区的气候特点:夏至入头九,羽扇握在手。二九一十八,脱冠首罗纱。三九二十七,出门汗欲滴。四九三十六,浑身汗湿透。五九四十五,炎秋似老虎。六九五十四,乘凉进庙祠。七九六十三,床头摸被单。八九七十二,半夜寻棉被。九九八十一,开柜拿棉衣。后来我在《吴下田家志》中也看到类似的《夏至九九歌》:一九至二九,扇子不离手。三九二十七,冰水如甜蜜。四九三十六,试汗如出浴。五九四十五,树叶秋风舞。六九五十四,乘凉弗入寺。七九六十三,床头寻被单。八九七十二,思量盖夹被。九九八十一,家家找棉衣。看来这些民谣不是一个地方,同样是六九,一个说让进寺院乘凉,一个不让进,也不知道该听谁的。但中国地域广大,同样的二十四节气,在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的节拍是不一样的,也就不奇怪了。白居易在洛阳养老时,也经常想念苏州的日子,他在《和梦得夏至忆苏州呈卢宾客》中,写道:洛下麦秋月,江南梅雨天。齐云楼上事,已上十三年。同样的夏至,中原麦子成熟,江南正进入梅雨天气。
夏天,奶奶家的大菜园子里真是一场植物的盛宴啊。豆角像个利索的孩子,手脚飞快地爬满了奶奶搭的架子,在麦子快黄的时候开满了小紫花,长长的绿豆角像无数个小辫子垂下来;茄子们在长满茸毛的叶子下膨胀着,紫色的长圆的茄子像个工艺品;辣椒们在小白花下结了无数个绿色的箭簇;黄瓜呢,一个个,头顶着黄色的小花朵,像个可爱的小婴儿;包心菜招来了成群结队的白蝴蝶,大葱们整齐地向上成长,瞧,她们多么风雅端庄,白裙子和苍绿的上衣永远整洁笔直。大黄狗和阿咪在菜地里你追我赶,我加入他们的队伍,把蝴蝶与小鸟儿吓得一会儿飞到这里,一会儿飞到那里。
在炎热难耐的三伏天,我最喜欢到奶奶后院的大菜园玩。三在小河沟里挖了一个土井,然后装上了水车,坐在水车上蹬一蹬,一个大木桶里的水就会从河沟里吊起来,如果再加把劲,木桶里的水就会“哗啦啦”地倾泻进水渠里,有时,甚至会舀上来一些小鱼和小虾,我踩一会儿水车,就会跳进水渠里,捉小虾,过一会儿,就到菜地里摘菜,哇,那些昨天还一个拳头大的西瓜,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一圈,那顶着小黄花的黄瓜多得不得了,把瓜秧子都坠得几乎要断了,辣椒们结得累累的,奶奶吃不完,总是摘满一个小篮子,送给后院的老山婆家。我在送菜的过程中得到了很多的夸奖与赞美,这让我总是喜滋滋的,很是愿意干这种活。当然我愿意的事儿是摘西瓜,抱起西瓜告诉奶奶,“这个最甜,长得最快。”奶奶把这个长着暗绿条纹的西瓜一刀两半,说“吃吧吃吧。”我贪婪地吃啊吃,在夏天谁能拒绝又甜又凉的食物呢,渐渐地,肚子变得越来越像西瓜了。
三在我旁边一边笑,一边背诵《黄帝内经》:夏三月,此谓蕃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夜卧早起,无厌于日,使志无怒,使华英成秀,使气得泄,若所爱在外,此夏气之应,养长之道也。逆之则伤心,秋为疾疟,奉收者少,冬至重病。
四月节,立字解见春。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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