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的第三乐章——白露为霜
一
昨天立秋,我在微博上写道:三十岁的人是立秋,因内心还揣着秋老虎,四十岁的人是霜降,内心有了微微的寒意。我在三十岁那年,为自己的生日特意写过一篇立秋,大意是感到进入中年的急迫。但现在回想,那不过是一次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那时的自己哪里有什么秋意,仍然对未来与爱情充满梦想,体内储存着用不完的劲,就像今天,虽然立秋已过,却突然又热起来了,温度升到了36℃。早晨我在院子里,整理我家的葡萄,有一枝已经爬到桃树上,她翡翠一样的枝条还在吐着卷须,对所谓的立秋无动于衷,自顾自地生长着。
今年的立秋是凌晨四时,是个母秋。这是奶奶教我的,虽然她已经在泥土里安睡了26年,但好像她一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我在生活中遇到任何问题都会想到她。记得她说过,白天立秋为“公秋”,夜晚立秋为“母秋”。“早立秋冷飕飕,夜立秋热死牛。”她这样解释,这一年如果是白天立秋,立秋后天气就会凉爽,如果是晚上立秋呢,一个秋天都会很热的。秋从禾从火,就是庄稼快成熟了的意思。我国古代秋有“就”的意思,立秋即为“万物就成之时”。据《时训解》言:立秋之日凉风至。但立秋正值末伏前后,气温虽然开始下降,但短期内处于盛夏余热未消,秋阳肆虐阶段,所以民间就把立秋后回热天气称为“秋老虎”。
我三岁与十八岁之间是和奶奶住在一起的,那个远离村庄的孤单的房子,被田野和许多大树包围着,房子的孤独和我的孤独是一样的。这使我有更多的时间与空间观察周围的植物。院子前面有梨树,当然她最粗,年龄最大,比奶奶还要大至少二十岁。杏树,一棵年轻的树皮光滑的树,春天她总是最先开花。一棵榆树,她在杏花开时,就在枝条上吐出一串串的浅黄嫩绿的榆钱,那些缺少食物的喜鹊会成群地飞来,在榆树枝头喳喳地叫着,长尾巴一点一点地,许多榆钱会飘飞下来。还有一棵椿树,奶奶说是臭椿树,叶子长得和香椿树一模一样,但是不能吃。靠院子西边是一片槐树,长得茂密极了,夏天甜蜜的白花总是被奶奶做成好吃的菜。房子后面,是一棵大枣树,一棵楸树。楸树是大戟科落叶乔木,高可三丈余,树干直耸,叶子绿而光滑,叶子春天时是暗红色,夏天转绿,只有叶柄是红色。立秋这天,奶奶指示我爬树摘楸叶,然后剪成花样儿,给一个村庄的女人们插戴。为什么要这样呢,我总是追着奶奶问来问去,奶奶说,老辈人传下来的,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后读北宋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卷八形容立秋这天汴人:立秋日,满街卖楸叶,妇女儿童辈,皆剪成花样戴之。吴自牧在《梦梁录》中记录的更是细致:立秋日,太史局委官吏于禁廷内,以梧桐树植于殿下,俟交立秋时,太史官穿秉奏曰:“秋来。”其时梧叶应声飞落一二片,以寓报秋意。都城内外,侵晨满街叫卖楸叶,妇人女子及儿童辈争买之,剪如花样,插于鬓边,以应时序。我想,过去的王朝是真正有诗意的朝代,立秋,还有太史官大声喊叫:秋来了,秋来了。这声音和着飘飞的梧桐叶子,该是何等诗意风雅。和迎春一样,古代还有迎秋,立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到京城西郊九里之外迎秋。回朝后要犒赏军士,因为秋季是选士励兵季节,也顺应了天地肃杀之气。
从这里我也才知道,一叶落而知秋,指的是梧桐树。梧桐也叫青桐,树皮绿色,枝叶亭亭,初夏开红花。不是我们黄河流域普遍栽种的泡桐,泡桐因了焦裕禄而出名,在黄河两岸的麦地里经常能看到她们的身影。暮春开紫花,状若村姑。结籽,秋天榨油,可以用来油雨伞和船。而我们经常在城市里看到的所谓法国梧桐,其实叫悬铃木,不是古代称的知秋的梧桐。
二
现在我想说说秋天的天空。
奶奶是人生中第一个引领着我注视天空的人。犹记得立秋之后,天气仍然闷热难耐,奶奶总是在梨树下置床,手执蒲扇,为我驱蚊。我仰躺着,宝蓝色的天空,纤云弄巧,星汉灿烂。天空与星群扑面而来,时常能看到一颗流星闪亮地划过天空,不知所终。有一团星群犹如河流,倾斜着从东南流向西北。“这是天河。今天晚上,喜鹊们都飞到天河上,给牛郎与织女搭桥,他俩一年只能见一次,不容易啊。”奶奶端着父亲从铜加工厂特意给她加工的铜烟袋,抽一口烟,叹了口气。“谁是牛郎,谁是织女?”我又开始了十万个为什么。这次奶奶没有训我。她说,织女是个心灵手巧的仙女,织出来的布比天上的云彩还美。她爱上了老实巴交的牛郎,和他结婚生了两个孩子,玉皇大帝很生气把织女抓走了,可怜的牛郎和他的妻子分开了。织女求了半天情,玉皇大帝才允许他们于每年七月初七见一面。我一边听着,覆盖在我身上的天空越来越低,我恨不得跃进天河,变成一座桥。从此,汹涌的天河在我心中充满了悲伤。
秋天的天空中,最美的还是月亮。我躺在梨树下,看着月牙儿从弯弯的眉毛变成了皎洁满月,月亮圆的时候,星群暗淡无光,而望月与朔月的时候,那汹涌银河的水流好像从夜空中溅到我脸上,我经常迷迷糊糊地注视着夜空,心中想着可怜的织女,伤心地睡着了。而立秋之后的月亮,却是最明媚的。“过了白露,就是秋分,八月十五就要到了。”奶奶掰着手指算着日子。她忙着买冰糖、称核桃、捡芝麻,开始自己做月饼。我跟随着她,看她小心地把冰糖碾碎,把芝麻和核桃炒熟,和着冰糖拌匀,把面在热锅里稍稍炒黄加上香油和鸡蛋,然后加水和好。再把青红桔丝放进去。依次放入冰糖、芝麻和核桃,在一个木头刻的模子里放入压好,出来就是一个带着花纹的月饼,在平底锅里小火慢慢焙,直到香甜的味道弥漫了屋子。第一批月饼出炉,我是不能吃的。奶奶要祭月。“今天是秋分,祭月的好日子。你给月神许个愿吧。”我抬头看看,月亮还没有完全圆满,但明媚洁净,有着牛奶一样温柔的光辉,真像想象中母亲的脸。我在心里许了个愿:给我个妈妈吧,人家都有妈妈呢。我也想要一个呢。
八月十五前,三总是要回来的,因为奶奶对中秋团圆的要求特别强烈。“三,端午走,中秋回。家里的规矩你是知道,我们这一老一小,不算个家。”他回来了,带来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月饼,花纹比奶奶做得要繁密好看,有的还印有“花好月圆”的字样。但我觉得还是奶奶做的月饼最好吃。“奶奶为啥要在秋分时节祭月亮?达达。”(南阳把小叔叔叫达,我呢,因为从来没有把三当长辈看,所以叫达达。)三慢条斯理地解释,秋分之后,阴气渐重,世界归月神主宰,所以要向月亮祈福,以求月神保佑接下来的日子健康平安。我国有春祭日,秋祭月之说,朝廷每年在秋分这天有祭月的仪式,中秋节就是从传统的“祭月节”演变而来的。因为每年的秋分在农历八月里的日子都不同,不一定有圆月,而祭月无月则不祥,所以,到了唐代,人们把八月十五定为中秋节,人们把祭月从秋分调到中秋。
中秋晚上,照例是吃月饼,还有各种瓜果。吃完我们几个小孩约好一起在月亮下藏猫猫,用手绢蒙住其中一个人的眼睛,然后高喊:找月亮啊。四散而去,大树根,墙角处,麦秸垛,牛屋里,到处都有可能藏身。那个蒙眼睛的孩子此刻会全神贯注地注意月亮下任何动静,然后悄悄向黑暗处隐藏者冲去。这时,一定不能慌张,如果自己一动,就会暴露无遗。如果抓到,就会爆发出一片尖叫声,这个被抓住的,下一场游戏中将被蒙眼。欢笑中,好像有母亲在叫其中一个回家,正在迟疑不决时,有一个黑影朝我们走来,伸手抓起我的胳膊肘儿,口中念念有词:秋三月,此谓容平。天气以急,地气以明,早卧早起,与鸡俱兴,使志安宁,以缓秋刑,收敛神气,使秋气平,无外其志,使肺气清,此秋气之应,养收之道也;逆之则伤肺……是三,就是三,他又来了!
三
从立秋那天起,我都会在一种声音中睡去。
那就是奶奶纺棉花的“嗡嗡”声。奶奶的纺车是木头做的,那些棉条是由奶奶自己做的,一个个像大大的猫尾巴,白白的,圆圆的放满了篮子。
吃过饭,蟋蟀在月光底下爬进了屋子,他们“折——折——”地叫着,声音有着凉快下来的快乐与满足。蟋蟀是时令虫,立秋后大约一周,蟋蟀就开始孵化,成长,出土。进入白露后,蟋蟀就在院子和屋子里奏起了宏大的音乐,我的小叠叠笼里,就有三给我捉进来的四只蟋蟀,一个是方头,一个是圆头,一个是梯形头,一个完全是个国王的样子,长了一个王冠一样的大脑袋,他们都个子大,头大,面色黧黑,叫声明亮宏大。我一会儿跑过去给他们吃南瓜,一会儿又摘来嫩黄豆,还有玉米。奶奶一边催促我写作业,一边自言自语:“天凉要加衣,赶快织布匹。”她点亮马灯,给纺车上加香油(反正不是机油),这样纺车摇起来就轻快得多。我会趁奶奶不在时也坐到她坐的蒲团上,学习纺棉花,但那些白胖的棉条总是不听话,在我手里不是突然断掉,就是纺出来的线一会儿粗,一会儿细的,不像样子。我手忙脚乱,赶在奶奶回屋之前把这些处理掉,免得她吵我。
处暑前后大概是农历的七月十五,奶奶都要放河灯。我家门前就有一条小河,应该叫小沟,长年流水,鱼虾成群。到夏天时更是流水潺潺,野鸭竞飞。奶奶早早就开始用纸扎灯,先是用竹条和细铁丝固定成一个灯笼的形状,然后用粉色和黄色的纸糊灯笼,最后在底座上放上灯。我期待这天快黑下来,因为天不黑奶奶是不会点燃这个可爱的纸灯笼。奶奶神色郑重,她闭目默然祈祷,可能是默念祖先的名字,也可能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亡灵,按传统的说法,河灯是为了给祖先回家引路,也是普度流浪的亡灵。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记载:中元夜,放灯西湖及塔上、河中,谓之照冥。还记得一首诗,写中元夜的,也是生气活泼:万树凉生霜气清,中元月上九衢明,小儿竞把青荷叶,万点银花散火城。后来我才知道,中国的岁时节令中有所谓的“三元”,即正月十五上元节、七月十五中元节和十月十五下元节。按道家传说,有个叫陈子祷的人与龙王的女儿结婚,分别在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这三天生下了“天官、地官、水官”,此三官主管人间的赐福、赦罪、解厄三项任务。有罪过的人在中元节这天通过各种礼仪请求天地人的宽恕,中元节也是中国本土的“忏悔节”和“赎罪节”。
四
我很少说到占。他是三的哥哥,也是个游离于乡村之外的人。他沉默,手巧,孤独。我小时候的很多农村的记忆,实际与他联系在一起的。他会织渔网,在夏天时会到小河里网鱼,一网就是一桶,自己家是吃不完的,只好送人。我们家在夏天有着吃不完的鱼,奶奶最爱炸鱼块。还烧鱼汤,放上醋,酸酸的,香香的,好喝极了。他还是个慢功夫的木匠,家里的椅子和凳子都是他亲手做的。秋天时节,河边的柳树长了一个夏天,有些枝条该砍下来了,柳树木质柔韧,特别适合做沙发椅,我有时会着迷地看他把柳树的皮剥掉,柳树的木质真白,又细腻,像女孩子的胳膊。占会点燃火堆,把柳树在火上烤,很快,他用力地握住烤过的柳树,让他成为沙发扶手的弧形,刚刚还直直的柳树,微微弯曲了。占手持柳木,再烤,再用力弯曲,如是再三,刚才还直直的柳木,已经成为一个好看的沙发扶手了。
占有一个大工具箱,轻易是不开的,这个时候,这个神秘的箱子打开了,里面有刨子,有锯,有斧子,有各种橛子,秋天时节,院子里堆满了木头,很多是邻居送来的。占拒绝杨木,杨树木质泡,做家具不结实。这些木头要一直做到冬天里。他做一个小凳子,收五毛钱,靠背椅子,一块钱,只有沙发椅,最贵,收二块钱,够我一个学期的学费了。但农村人如果不是娶媳妇嫁闺女,他们是舍不得做沙发椅的,坐什么不是坐呢,屁股也不是皇帝的屁股,恁金贵!
占还是个神秘的养蜂人,但都没有产业化,只是他的爱好。家里有十几个蜂箱,从春天开始,就摆在院子里,那些勤劳忙碌的小蜜蜂在我家院子里飞出去,又飞进来。我最爱趴在蜂箱门口,看蜜蜂回家,他们的腿上裹满了黄色的花粉,体内因为储满了蜜,显得十分笨重。当然,他们要经过大门口卫戍士兵的同意才能进去——每个蜂箱的气味都不一样,每只蜜蜂只能回自己的家。沉默的占有时候也会和我说几句话,他说,之所以把蜂箱放在院子里,是因为我们家院子地势高,门前有小河,蜜蜂需要干净的水源。占采蜜的时候,很像个吉普赛人,他戴着斗笠,斗笠上垂下来长长的面纱,他打开蜂箱,揭开罩在箱子上的一层白布,里面是很多板状的蜂脾,密密麻麻的蜜蜂在蜂脾上蠕动,忙碌,看不出来他们在做什么工作,但他们对我们这些偷窥者视若无睹,非常淡定,自顾自地忙碌着。占会指给我看蜂王,蜂王很胖,翅膀也短,像是一个怀孕的妇女。她在蜂箱里慢慢地爬来爬去。蜜蜂的王国是由蜂王、雄蜂、工蜂组成。工蜂劳作一生,晚年被赶出家门。雄蜂主要用来交配,交配完雄蜂就没用了,只有死亡。
中秋节前后,桂花开放,这是最后一次采蜜,采完桂花,蜜蜂们都该休息了,占会喂它们糖水,在一整个冬天里。
中秋过后,寒露、霜降,没有花了,只有墙角几朵菊花,看上去是冷冷的,是没有蜜的,《月令》上描述说:孟秋之月,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天地始肃,禾乃登;仲秋之月,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雷始收声,蛰虫培户,水始涸。季秋之月,鸿雁来宾,雀入大水为蛤,菊有黄华;豺乃祭兽,草木黄落,蛰虫咸俯。
七月节,立字解见春(立春)。秋,揫也。物于此而揫敛也。凉风至。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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