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赵母王太夫人的寿
刚从天台雁荡旅行了回来,勉强写成了万把字的游记;这中间又有林语堂的来杭,哥哥嫂嫂的来杭,陪他们玩玩,自然也费去了我不少的时日,现在偶尔将日历一翻,十二月竟已过去了三分之一了。日子过去的快,原是一件可惊的事实,而尤其可惊的,是我在这些日子中间,把一件重要的事情,竟忘记得干干净净;若今天不翻日历的话,不看见日历上记在那里的必做事件的项目的话,怕这一篇文字,也不会写成的。
所谓重要的事情,就是今年夏天,于去青岛之前,答应为祖姑岳母做的一篇寿序,当时的计划,以为从青岛回来,天气总也凉爽了,十一月中无论如何总可以把这篇寿序做好的,所以在日历十一月末日的空白备忘事项中,记入了这一条要件。
我对于平时杭州人家的那一种做寿做亲的铺张耗费,一向是不赞成的,尤其是那一种只重仪式不重实际的恶习惯;但这一次的事情,可有点儿不同。赵母王太夫人,是映霞的外祖父王二南先生的三妹妹,今年八十,二南先生的姐妹中间,仅存而健在的,只有她老人家了;另外的一位四妹妹哩,在虽则还在,但双目失明,龙钟老熟,看过去只像是一个影子。
二南先生的对于我,是如何的一位知己,我在学问上,人格上,处世上受了他多少的影响,这一盘账,恐怕就是用了二十档的算盘来算,也有点儿不大算得清楚,而这一位三姑母奶奶哩,却是他生前最亲信痛爱的一位同胞的女弟。
三姑母奶奶的声音相貌,丰度言谈,存心才干,简直和二南先生是一个样子(王二南先生的传,我也只做成了一半,搁起在这里),而最使我羡慕得了不得的,是她的那一种健康的福德。虽然是八十岁了,头发自然是银丝样的白,但眼睛还能不带眼镜而在灯下读同文石印本的《全唐诗》,牙齿能咬昌化小核桃,腰胸挺直,打起五千文的麻将来,竟经得起两个通宵,我年未四十,而盘牙掉尽,眼睛乱视,近来且感到了时时的腰痛,本来是不大直的背脊,现在更驼得像督脉伤了的人,这样来一比较,我想谁也要对我们的这位老寿星发生惊异的吧?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所有,除了长生之外,更还有什么?就说钱吧,有了几万万,而无人或无力来用它们,那有什么意思呢?再说权势吧,名誉吧,你本身的生命若不坚固,那这些附着物将于何处去生根?我对于平常的喜庆铺张,不大赞成,大半也不去登门拜贺,而这一回却非去喝它一天酒不可的最大原因,就在这里。
三姑母奶奶的德性如何,大约另外总有人在那里之乎者也的赞颂,我可不愿意只用了些形容词或典故来做空文章。据我所晓得的说出来,却有底下的几件细事,是我所佩服的。一,我们的那位祖姑岳丈,早就去世了;迄今二十余年,三姑母奶奶非但把旧产守得好好,并且还娶媳妇,嫁女儿,周济亲族,用得很有余裕的样子;不久之后,并且孙子也就要娶孙媳妇了。二,三姑母奶奶门前的车夫,摊贩,以及那一段的乞丐们,一看见三姑母奶奶立在门口,都会得挤拢来向她去诉苦诉难,拱手作揖的,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三,他们家里的用人,个个都是勤工在三十年以上的人;我们初搬来杭州,用人还用不落的时候,向她去借了一个来用用,这女用人日日在催我们赶快雇定一个,好让她回去侍候老太太,仿佛老太太就是她自己的母亲。四,前几年我来杭州,在汪庄的琴室外遇见一位本地的老乡绅,他于一阵闲谈之后,就问起这位三姑母奶奶来,说:“她老人家近来弹琴弹不弹了?杭州的女子,能把《潇湘夜雨》弹得那么幽咽的,恐怕只有她了。”这是对于古琴很有研究的那位老先生的批评。五,她老人家空下来很喜欢念诗;三年前,我自上海来看她,她留我吃饭,饭后也打了四圈牌,在打牌的杂谈声中,她念了四句诗给我听:
行年七十七,软硬都会吃,
日日游竹林,神仙中之一。
这岂不比“煮豆燃豆萁”更真而有意思么?而她自家还在客气说:“我是不懂诗的,但像寒山子似的山歌,倒也会唱两句。”
她膝下还有一位老莱子鹤年娘舅,日日在那里事母教子,过他的最舒适的生活。今年已经有五十多岁了,而性情的恬淡,说话的朴素,酒兴的飞扬,行事的无邪,简直还像比我年纪要轻,这真是名副其实的老莱子,当然也是三姑母奶奶的老年的福气。这一回的祝寿称觞,这一回的一定要我写一篇寿序,本来也就是这一位老莱子的发起。我本想请孙廑才先生去做一篇古文写一堂屏幅送去的,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自己本也想学学唐荆川归熙甫的老调,或翻翻类书,做两句四六出来,使她老人家笑笑的;可是荒疏了二三十年的文言文,向班门去弄起斧来总觉得有点儿不入调。因此就匆匆写下了这一篇变相的祝寿文,想使这位看不惯白话文的老寿星,好笑得更厉害一点。当然寿对是一定要写一副的,对句是:
柔比刚坚,如来云液,
冬行春令,王母蟠桃。
如来的生日是在旧历的十一月十日。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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