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力是一个传说。1983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跨入北京大学考古系的大门。入校不久,就以热情健谈而名满燕园。此后20多年,在考古圈内,只要一提起樊力,马上就让人想起这位身材高大、脑门阔亮、满面红光、说话滔滔不绝的北大超级“侃爷”。作为1989年一同入学的硕士同学,我们对樊力的侃爷功夫深有领会。凡天文地理、时政要闻、名人掌故、圈内段子、专业知识等,几乎是无所不知,不管你谈到什么,他都能给你叽里呱啦神侃一通。好多次交谈者都被说得发困了、搭不上话茬了,他依然摇头晃脑、连说带笑、手舞足蹈地说个不停。有一次我亲眼见到他到一个学生的房间内侃大山,一直到深更半夜,他才边往门外走边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可是,等他双脚移出了门槛,整个身板还倚靠在门框的外侧一动不动,意犹未尽地说“再聊一会儿”。他这“一会儿”可不短,一聊就是两个多小时,直到夜里两三点钟,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我真服了他了。
别看樊力侃侃而谈,活像个话痨,内心里却极富正义感。有一次他谈到,他所在的考古工地上,当地的民工头暗地里克扣实习学生的田野补助费,他气愤地当面指责那个家伙道:“你这是在喝兵血啊,你知道吗?”
樊力骨子里是个爱憎分明的人,按照过去的话说,他敢于同坏人坏事做斗争,对待同志却像春天般的温暖。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谓推心置腹,坦诚相见,所谓嫉恶如仇、仗义执言,所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些成语格言用在樊力身上统统不为过。传说有一次,在为北大考古系某届毕业生送行的晚会上,他语重心长地对同学们说:“同学们哪,从今往后,你们就要离开学校、闯荡江湖了,江湖险恶,你们要当心啊!”短短的几句话,没有冠冕堂皇地告诫,却饱含着真挚又带些无奈地关爱,赢得了现场每一位同学的热烈掌声。或许,毕业生们不理解樊力所说的江湖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是樊力恨不得把心交给学生,他像家长那样爱护学生的劲头,深深地印在大家的脑海里,并传至四方。
樊力是上世纪80年代初,考大学时将考古专业作为第一志愿的极少数人之一。他的母亲是著名的林业学家。这位院士母亲尊重儿子的选择,考古遂成为樊力主动追求的事业。在现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不少人把考古当职业、当谋生的饭碗,樊力却以一颗纯洁的赤子之心,矢志不渝地把考古当事业来做。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干起考古来,特别认真细致,不管是考古调查、带学生考古田野实习,还是撰写学术论文,事事追求尽善尽美。
樊力的名字与河南邓州八里岗遗址紧密相连。正是在他为撰写硕士论文而复查该遗址之后,这一原来名不见经传的小遗址才声名鹊起。由他执笔撰写的首篇八里岗遗址调查与试掘简报,虽然篇幅不大,却字字凝聚着樊力的心血,连插图用的线图都是他亲自起稿的。后来,八里岗遗址发掘的面积越来越大,重要性越来越显著,参与的人越来越多,而且获得了全国十大考古发现。樊力嘴里不说,心里肯定很高兴,就像园丁看到自己种下的瓜果日趋成熟一样喜悦。
有喜就有忧。可以说,八里岗这个倾注着樊力心血的地方,也成为他时时牵挂的一块心病。有一次他陪着我参观八里岗考古工地库房,只见装满陶片的塑料袋,满满堆了一大屋子,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他不无焦虑地说:“谁都知道八里岗的东西重要,可是,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八里岗究竟挖出了多少个灰坑,多少座墓葬,收集了多少小件!这要整理起来,还不把人累死!”
樊力爱学生、乐意与学生做朋友是出了名的。他是北大考古系87级学生的班主任,也是这级学生的铁哥们儿。我亲眼见到他在和学生们一起踢球的时候,心悦诚服地听命于球场上的一位学生。这位同学在球场上大行队长的威风,他直接以“老樊”称呼自己的班主任,一会儿嚷:“老樊,快,往右边跑!”一会儿叫:“老樊,跟上,射门!”学生把老师指挥得团团转。赛后,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樊力老师不但不觉得这位学生无礼,反而乐哈哈地夸赞队长指挥有方。
随着岁月的流逝,爱说爱笑的樊力逐渐地变沉稳了。不过,天生拥有一颗年轻的心的他时而流露出赤子性情。有一次我们漫步在北大校园里,他略带伤感地说:“过去我们念本科、硕士的时候,总觉得北大校园的女生长得不怎么好看,现在呢,再看看校园里的小姑娘,个个都长得漂漂亮亮、大大方方、挺好看的,实际上是因为那时我们年龄小,现在,我们已经开始变老喽。”
成熟后的樊力不改对友谊的忠诚,仍然保留着难得的率真。有一次,同学们小聚,大家争先恐后地结账,樊力大张双臂呈十字形,背贴着包间的房门,硕大的身躯把整扇门都堵住了。他像小孩子耍赖那样说道:“今天我来请客,谁都不能跟我争,否则,谁都别想出这个门。”
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怀念20年前和樊力相处的日子。那时我们有的是青春好时光,我们一道学习,一道喝酒,一道争辩,一道策划考古系的迎新晚会,一道组织大家骑自行车到八达岭以外的康西草原踏青,等等。那时的天特蓝,水特清,同学们的友情特浓,一起说说笑笑的日子特开心!
这样的好时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渐渐遥不可及,虎背熊腰的樊力两年前居然得上了要命的癌症!
要知道,正值中年的他刚刚考上了博士,事业上刚刚有所起色,“江湖”上刚刚有点名气。经过多年的积累,他已经开始在《考古学报》等一流专业刊物上发表长篇论文了,然而癌症却在这个时候盯上了他!教人怎不扼腕痛惜!
我们89级硕士班的全体同学时常惦记着被癌症纠缠着的他!他的病情从北大的同事好友那里,时好时坏地传出来,不过他的健康总趋势是每况愈下的。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生龙活虎的老同学一天天衰弱下去,一步步走向可怕的死亡,直到2010年9月11日的下午,樊力辞世的噩耗传来……
英年早逝,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最悲哀的命运。当这种命运降临到身边最亲近的同学身上时,我们依然猝不及防,不能接受。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我们几位同学已经同他的夫人约定,在他最近一次实施化疗之后一起去看望他。谁知道,这种病说犯就犯,来得这么凶、这么急!老樊,你就这样匆忙地与我们不辞而别了吗?不,你一定不是这样想的,你一定还有许多的话要同我们老同学侃。
或许,对于病魔缠身、疼痛难忍的樊力而言,辞世是一种解脱;或许,对于年迈、悲伤的樊力双亲来说,也曾无奈地作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理准备。可是,对于热爱樊力和樊力热爱着的人们而言,谁都无法接受樊力在年富力强时突然病逝的残酷事实!2010年的“911”成为樊力的忌日,也是樊丝们永远无法忘却的日子。从这天起,我们永远地失去了一位豪爽、健谈、正直的好同学,一位痴心追求考古事业的同路人,一位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年轻的中国考古学者……
樊力,你虽然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孤零零地走了,但你那年轻的、热情洋溢的笑脸,却永远定格在我们的记忆深处!你精心培育的八里岗之花,开得正艳!你选择的考古事业,必将薪火相传,前途无限!
樊力同学,请一路走好!
(原载《中国文物报》2010年10月22日第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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