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诗人陈与义的五首《水墨梅》七绝,颇负盛名。其四曰:
含章殿下春风面,造化功成秋兔毫。
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
据说,宋徽宗看到这首诗以后,击节称赏,当即会见了作者,有相识恨晚之憾。陈与义自此名播海内,并被拔擢晋用。
诗,确实写得很好。前两句为一般的铺叙,大意是说:南朝宋武帝的含章殿下,有你(梅花)美丽的笑靥,大自然孕育名花的功绩,全靠一支兔毫画笔完成。精彩之处在于三、四两句,借咏墨梅提出了一个富有哲理的思想。
中国古代诗论中,有过“古诗之妙,专求意象”的说法。中国古典艺术最讲究摄取事物的神理,而遗其外貌,像九方皋相马那样,达到那种“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境界。“意足不求颜色似”,讲的正是这个道理。
原来这里面有个典故,据《列子·说符》记载:
秦穆公问伯乐说:“你岁数很大了,你的后辈里有没有能够接你的班,善于相马的呀?”
伯乐说:“我的后辈只能凭着形容骨相去相一般的良马;至于天下无双的千里马,看上去神奇恍惚,难以捉摸,跑起来飞蹄绝尘,不留迹印,这光凭骨相去识别就不行了。我有一个自幼一起担柴挑菜的伙伴叫九方皋的,此人相马本领不亚于我。”
这样,穆公就把九方皋请来了。按照穆公的要求,九方皋四出相马,奔波了三个月,终于在沙丘一带找到了一匹千里马。
回来禀报时,穆公问他:马是什么样的?
九方皋答说:“是黄色的母马。”
但是,前去取马的人回来了,却说是一匹黑色的公马。
穆公很不高兴,责备伯乐说:“你推荐的那个相马之人,简直是胡闹。竟连黄、黑毛色和公、母性别都分辨不清,怎么能鉴别马的优劣呢?”
伯乐答道:“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因为他对马的观察,深入到马的神理,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视其所视而遗其所未见。他重视的是马的风骨、气质,而把毛色、性别等次要因素都抛开了。”
后来,经过实际检验,果然是一匹天下稀有的佳骏。
这种抓本质、看主流,摄取事物神理而遗其皮毛外貌的做法,不独对于赏花相马、论诗评画具有指导意义,以之论才取士,同样是适用的。世上并无完人。我们选拔人才也应“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不以一眚掩大德”。
我国古代学者王充在《论衡》中讲过:“志有所存,顾不见泰山;思有所至,有身不暇徇也。”当一个人专心致志于某一学问或事业时,他可能连泰山也视而不见,连身边的事情也无暇顾及。
法国大画家罗丹关于艺术人才也有这样一段精彩的论述:
在著名的画家与雕塑家的传记里,满载某某前辈的天真可笑的趣闻。但是要知道,伟大的人物因不断思考自己的作品而忽略日常生活。更要知道,有许多艺术家,虽然他们颇有智慧,但表面上好像肤浅得很,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口才和应答不敏捷的缘故。可是,对于那些浅薄的观察家来说,善于辞令是聪明伶俐的唯一标志。
“意足不求颜色似”,重视神理、本质,而不胶柱于牝牡骊黄,作为一个指导思想,无疑是必要、正确的。但是,人才毕竟要比“马才”复杂得多,人事工作者不应以此为借口而粗心大意、马虎从事。在这方面,我们应提倡更耐心些,更细心些,多问几个为什么,多多看上几眼。
走笔至此,想起《儒林外史》中《周学道校士拔真才》一段故事:
五十四岁的童生范进,考了二十余次,迄未中举。这次,提学道周进主考,将范进的答卷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怎么喜欢,想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便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又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于是,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倒是有些意思。末了又看过第三遍,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上加了三圈,填上了第一名。
周老先生可贵之处,在于他爱贤惜才怀有一片赤诚之心。他想的是“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这样,才能一看再看,细致认真,终于摄取神理,得其真髓。这一点,也是我们汲取九方皋相马的经验时,所不可忽视的。
(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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