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十年间,在照相机前留影,怕是不止上千次吧;可是,唯有这一次,印象最为深刻,令我动心动容、历久难忘。
这天午前,我在家里接受《名人文化》杂志记者的采访。记者是一位年轻的女性,供职于市内一所高校。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中年男子——从名片上,得知他叫陈建,是这所高校以及杂志的首席摄影师。我猜想,这是为了给访问记配上一两幅照片,于是,提议先请陈先生操作。没料到,他却一面摆弄照相器材,一面漫声回应:“不急,不急。你们谈你们的,不用管我。”
听这样说,我们便也不再客气,对坐在沙发上,开始了天南海北、过去现在的时空漫话。记者提出的问题十分广泛,我在随口作答的间隙,也总是不忘瞟上陈先生一眼。只见他把帽遮儿移到脑后,手擎着一个较长焦距的相机,在客厅里往复走动着,眼睛却一直在紧盯着我的面孔,偶尔扫一眼作为背景的我身后的书架,又迅疾地把目光移回到我的脸上。这时,只有这时,我才恍然于我的面孔竟是如此这般的重要!记得美国作家丹尼尔·麦克尼尔在他的作品《面孔》一书中,有过如下的议论:“活人的脸是我们所要面对的最为重要也最为神秘的表面。它是我们肌肉的中心。人类特别重要的五种官能中的四种都在脸上,它能将一个人自身的情况展现无遗。”“每一张脸都活生生地表现着隐藏其后的本性。面孔无可抑制地表达着内心世界,当我们说喜欢一张面孔时,我们指的是赋予那张面孔以生命力的灵魂。”“每一张面孔都是独一无二的。六十亿张面孔使地球熠熠生辉。”“面孔是我们作为个体的标记,它所发送的信息,迄今为止,就是科学也难以将其解释清楚,它的美仍使我们着迷,使我们陶醉。”原来如此!
眼下,为了对付我的这张极度平常的面孔,这位摄影师可说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极度辛勤、劳碌;但他自始至终,转换视角也好,移动位置也好,把握光线也好,一切都立足于主观,所谓“尽其在己”,而没有对摄影对象提出任何要求。不像有些摄影师不断地提示:一会儿叫对象“头再仰点”,“神态自然点”,“精神放松点”;一会儿又提出调整位置、场景、设施……而他很多时间,都是手端着相机,静静地站在那里,完全沉浸在典型瞬间的捕捉之中,是那么专注,那么投入,那么认真!这样也好,渐渐地我便也忘记了他和这架相机的存在,简直像“没有这回事儿似的”,顾自同文字记者上下古今地畅谈着。
作为艺术实践,摄影的过程是艺术美的发现、捕捉与创造的过程。诚如法国著名雕塑家罗丹所说,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发现出美来”。其间,有寻觅,有搜索,有发现,有等待,焦灼中夹着快慰,劳累里饱尝欢欣。摄影中的艺术形象,无疑都是摄影家审美意识与审美创造的产物,凭借其视觉思维能力,运用他的知觉、智慧与情感,启动非凡的想象力;同时,还要排除种种杂念,摆脱传统摄影观念的束缚,大胆探索、创新,发掘与提炼客体对象的心灵、美感;当外物的形态完全契合了内心的设想,客体对象与摄影者的期待高度融合,实现了光、影、色最佳结合的瞬间,便神速地按下快门,随之脸上也相应地绽放出满足感、愉悦感。当时,我想:这种美的发现、孕育、捕捉与创造,和我写作散文是同一机杼、毫无二致的,我应该把这种审美创造过程用文字展现出来,于是萌发了为摄影师写照的意念。
二
几天过后,陈建先生通过女记者,以邮件形式发过来七张照片,全部是头部特写,多为黑白照。看了,我非常喜欢,心中满溢着感念之情,当即从中选出两张,准备应用于待出的《充闾文集》。出版社美编同样予以热烈赞赏,认为是精美的艺术作品。
在一般人心目中,照相不同于绘画,似乎容易得多,没有更高深的艺术可言,只要取好景,选好角度,“咔嚓”一按,作品就出来了;即便是认识到其中有艺术技巧可循,也只是着眼于技术装备,诸如高价购置电子闪光装置、高速自动聚焦镜头、新型感光材料等等。看得出来,这方面的认识误区还真是不小。
“隔行如隔山”,我不是行家里手,说不清楚更深的道理。只是年轻时从事新闻工作,我曾多次会同摄影记者联袂外出采访,随时听到一些关于摄影艺术的讲解。这次,结合照片欣赏,使沉积于头脑中的一些艺术知识活了起来。我总觉得,拍摄这类特写型的以表现被摄者的具体形貌和精神状态为主的人像摄影,绝非易事。起码要讲究形神兼备吧?一幅成功作品,应该是神情、姿态、构图、照明、曝光、制作等众多因素的合理组合,诸如角度的选择、光线的运用、神态的掌握、质感的表现等等,要求都非常严格,单是摄制过程中光线一项,就有光源位置、光线强度、柔光与硬光的取舍以及侧光、背光、阴影的应用,十分繁杂。
我听老一辈的摄影艺术家讲过,摄影是光与影的艺术,光是摄影的命脉与灵魂。光线在摄影中负载着被摄物体的形态、色彩、质感、意境等种种信息。同写文章一样,摄影也需要构思,表现为光质、光效、光色的掌握与运筹。这种构思,始于创作意念的萌动;继之是形象的酝酿与摄取;最后是进行具体的艺术处理。构思的过程,就是妥善地发挥光的效应,摸透光的变化特征与规律的过程,一是强调简洁;二是重视动感。
具体联系到陈建先生的摄影作品,我注意到,他很喜欢运用自然光线,把拍摄对象的神情、心态,通过黑、白、灰三色托映出来。在实际构思中,与光线同时发挥关键作用的,还有色调、线条、角度,它们通称“摄影语言”。陈建正是靠着对“摄影语言”的掌控,来提炼、强化视觉的冲击力与艺术形象的表现力。论者对于陈建的摄影作品的艺术造诣,予以高度肯定,许之以“在岁月的沉淀下,变得更加完美,堪称是摄影艺术的精品。他的光与影的捕捉、虚与实的融合、静与动的搭配、形与神的协调,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佳境”;“他能在常见中提炼繁彩,在琐细中凝聚精华,在司空见惯的每一个景物中,达致令人叹为观止的通融之美”。
作为艺术创作,我觉得,除了技艺、技巧,还有更重要的内在要求。摄影自然也不例外。人像摄影,一向被认为“光影艺术”的典型表现形式,其真髓在于传神,在于摄取神思、气质、意象。应该像古籍中所载的九方皋相马那样,得其精而忘其粗,遗其貌而取其神。“意足不求颜色似”,重视神理、本质,而不胶着于牝牡骊黄。如同汉代学者王充在《论衡》中所讲的:“志有所存,顾不见泰山;思有所至,有身不暇徇也。”当一个人专心致志于某一学问或事业时,他可能连泰山也视而不见,连身边的事情也无暇顾及。
陈建先生摄影、取象的最高鹄的,大概与此相近吧?
三
毕竟不是陈建“腹中的蛔虫”,我妄加猜测,缺乏足够的把握。为此,最近特意前往他所在的高校,在前次晤谈的基础上,听他作进一步的讲说。
他说,摄影表面上看,是运用器材进行产品制作,实际情况是,这种审美创造,不仅在物,而且在心,是心与物的结合体,是心灵借助物象来表现摄影者的情趣、意向、追求。诚然,摄影师是在为他人造影,但实际上,每时每刻,他自己都参与其中,进行有目的的创造。即便拍摄的是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里面也都渗透着摄影者的情感,“道是无情却有情”。特别是如果对象为他所热爱、所景仰,拍摄中便会渗透进个人的情感,美感就会格外地凸显出来。人们常说,美的欣赏是意象的情趣化;其实,美的创造尤其脱离不开心灵的创造。艺术家是欢乐的,因为创作使人处于自足自得状态,本身会带来一种成就感。
他说,正是源于心灵的创造,所以,摄影者的阅历在艺术创造中的作用是显著的。对于摄影对象来说,岁月、经历、神志、气质、身份全都写在脸上。能否捕捉得到,决定于摄影者的认知水平与统摄能力——这都和阅历相关。我在高校教课,有这方面的切身体会:同样是大学生,刚入校的大一学生,眼睛是清澈的、纯净的,几年过后,阅历增加,目光就变得深沉、凝重了。
文友看了我的这篇散文,发表了如下见解:摄影师陈建用光影和线条描绘出作家的特有风采;而作家则用泼洒灵动的笔墨为摄影师作了传神的写照。二人互为作手,又互为对象,令人联想起现代著名诗人卞之琳的《断章》一诗,那里面跃动着两个看风景的人在观景时相互间所发生的那种极有情趣的戏剧性关系——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看来,每个人都不是独立存在的,我们欣赏、关注着别人,也同样又被别人欣赏、关注着,就像那桥上看风景的人会成为风景,谁知道那楼上看风景的人会不会成为另一个看风景人的风景呢?
为此,文友同时建议:把我原定的散文题目“寻觅·等待”,改成“为摄影师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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