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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罗诗力说[](年)

时间:2023-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摩罗诗力说》是鲁迅先生于1907年用文言文写成的一篇文论。《摩罗诗力说》是鲁迅早期的一篇重要的诗论。所谓“摩罗诗力说”,译成白话文就是“论述恶魔派诗歌的力量的文论”。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通过对各个文明古国文化的衰弱的分析,敏锐地感觉到文化启蒙和改革的重要性。因此,《摩罗诗力说》是我国现代第一篇为文学研究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比较文学研究新途径的文章,鲁迅是我国最早的杰出的比较文学批评理论家。

【解题】

《摩罗诗力说》是鲁迅先生于1907年用文言文写成的一篇文论。1908年2月和3月以令飞的笔名发表于《河南》杂志的第2期和第3期上,后由作者收入1926年出版的杂文集《坟》中。《河南》月刊是一本反清爱国的革命刊物,由当时的留日中国学生于1907年冬创办的。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曾谈到,当时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青年同学筹办一个名为《新生》的杂志,来提倡文艺运动,目的是要改变“愚弱的国民”的精神状态,唤起国民的觉悟。先是因只有二三同志的参与,后又因资金支持者的退出,使《新生》刊物无法创办,终至于流产。因此他把原为刊物撰写的五篇论文——《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以及《破恶声论》投寄给《河南》月刊发表了。这几篇论文是鲁迅为当时我国的资产阶级民族民主革命而作的,它创作的时候,正值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和以康有为、梁启超为首的改良派展开大论战的时期,也是青年鲁迅正在日本接受欧风美雨的洗礼,苦苦追求救国救民途径的重要时期。鲁迅站在革命派的一边,并发表了《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等重要论文。它们是鲁迅早期思想的集中体现,为鲁迅后来的立人思想、崇尚民主和科学的思想奠定了基础,表达了鲁迅早年的历史观、政治观与文艺观。

《摩罗诗力说》是鲁迅早期的一篇重要的诗论。所谓“摩罗诗力说”,译成白话文就是“论述恶魔派诗歌的力量的文论”。“摩罗”一词,是梵文Mára音译。“摩罗”也有译作“魔罗”,或简化为“魔”,指佛教典籍和传说中的魔鬼。在欧洲则有把魔鬼称作撒旦的。

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通过对各个文明古国文化的衰弱的分析,敏锐地感觉到文化启蒙和改革的重要性。为此,他猛烈地批判了旧传统、旧文化,抨击了洋务派、维新派和复古派。同时,他又满怀信心地呼唤着文化启蒙者、精神界的战士的诞生,呼唤摩罗诗人。篇中比较集中地反映了他早年的文艺思想及美学观点,以及鲁迅的一贯的以文化改革、以文艺唤醒民众的思想。这是“五四”运动前,中国早期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启蒙时期的重要巨作,是揭露批判封建意识形态的檄文,同时也是我国第一篇倡导浪漫主义文艺思想的纲领性文献。

在鲁迅的《摩罗诗力说》中,“摩罗诗派”指的是19世纪初期盛行于西欧和东欧的浪漫主义诗歌流派,是以拜伦和雪莱为代表的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积极的或革命的浪漫主义流派。鲁迅先生在文中称为“新声”:“新声之别,不可究详;至力足以振人,且语之较有深趣者,实莫如摩罗诗派。……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为传其言行思惟,流别影响,始宗主裴伦,终以摩迦(匈牙利)文士。”鲁迅在本文中,以拜伦的诗歌对其他摩罗诗人的影响为线索,主要介绍、评论了拜伦、雪莱、普希金、莱蒙托夫、密茨凯维支、斯洛伐斯基、克拉辛斯基和裴多菲等八位浪漫主义诗人,认为这些摩罗诗人是“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的杰出的诗人们。全篇论述深刻、见解独到、结构缜密。因此,《摩罗诗力说》是我国现代第一篇为文学研究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比较文学研究新途径的文章,鲁迅是我国最早的杰出的比较文学批评理论家。

《摩罗诗力说》由于是用文言文写的,故在语言文字方面比较复杂难懂,且篇幅又较长。鲁迅在他的杂文集《坟》的《题记》里曾经提到,他那时“喜欢做怪句子和写古字,这是受了当时《民报》的影响”。

本书在译释本篇时,注释部分大多采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的《鲁迅全集》的注释,以有助于读者的理解。

求古源尽者将求方来之泉,将求新源。嗟我昆弟,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渊深,其非远矣。[2]

——尼佉[3]

【注释】

[1] 本篇最初发表于1908年2月和3月的《河南》月刊第2号、第3号,署名令飞。

[2] 尼采的这段话见于《札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卷,第12部分第25节的《旧的和新的墓碑》。今人徐梵澄则译尼采的这部书名为《苏鲁支语录》。

[3] 尼佉(1844—1900):通译尼采,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和超人哲学的鼓吹者。他认为个人的权力意志是创造一切、决定一切的动力,鼓吹高踞于群众之上的所谓“超人”是人的生物进化的顶点,一切历史和文化都是由他们创造的,而人民群众则是低劣的“庸众”。他极端仇视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革命运动,甚至连资产阶级的民主也坚决反对。他的理论反映了19世纪后半期垄断资产阶级的愿望和要求,后来成为德国法西斯主义的理论根据。作者把他当作代表新生力量的进步思想家,显然是当时的一种误解。后来,作者对尼采的看法有了改变,他在1935年写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称他为“世纪末”的思想家(见《且介亭杂文二集》)。

【译释】

人有汲尽古泉的源头,而将寻找新的泉水,新的源头的。我的兄弟们啊,新的生命将要诞生,犹如新的源泉将从渊深的地底奔流而出,她已为时不远了。

——尼采

人有读古国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觉,如脱春温而入于秋肃,勾萌绝朕[1],枯槁在前,吾无以名,姑谓之萧条而止。盖人文之留遗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声[2]。古民神思,接天然之閟宫[3],冥契万有[4],与之灵会,道其能道,爰为诗歌。其声度时劫而入人心,不与缄口同绝;且益曼衍,视其种人[5]。递文事式微[6],则种人之运命亦尽,群生辍响,荣华收光;读史者萧条之感,即以怒起,而此文明史记,亦渐临末页矣。凡负令誉于史初,开文化之曙色,而今日转为影国[7]者,无不如斯。

【注释】

[1] 勾萌绝朕:毫无生机的意思。勾萌,草木萌芽时的幼苗;朕,先兆。

[2] 心声:指语言。扬雄《法言·问神》:“言,心声也;书,心画也。”这里指诗歌及其他文学创作。

[3] 閟宫:秘宫,神秘的地方。

[4] 冥契万有:冥冥中与自然契合。

[5] 种人:指种族或民族。

[6] 式微:式,语助词。式微:衰微。

[7] 影国:指名存实亡或已经消失了的文明古国。

【译释】

人们有读古国的文明历史的,沿着朝代的顺序读下去,到了卷末,一定会有一种历史苍茫悲凉的感觉,就好像刚从春天的温暖的感觉之中,忽而坠入秋天的萧瑟,坠入一种草木凋零、毫无生机的感觉。这种感觉,我无法形容它,就姑且称之为萧条吧。大概人类的文明精神所留存给后世的,最有力、最能鼓舞人心的,莫过于诗歌和文学创造了。远古的人类祖先的神思和想象,与天地万有冥契会合,而有所感,神思遄飞,接着由心声而发之于语言,于是就有了诗歌。那诗歌虽然历尽了千年万代的沧桑变化,而能深入人心,不因一代代人的逝去而灭绝;而且能更加枝蔓繁衍,并昭示于这一个种族。等到文明日渐衰微,则种族的命运也将尽,人群的心声渐渐寂灭,昔日的光辉也逐渐暗淡。这使后来读文明史的人的苍茫悲凉之感,也即油然而生,但这个种族的文明史卷,也就翻到了末页了。因此,大凡在人类文明史的开端,有令人惊叹的文明奇迹且揭开了人类文明史的曙光的文明古国,而现在却已经成为消失了的文明古国,古今中外没有不是这样的。

使举国人所习闻,最适莫如天竺。天竺古有《韦陀》[1]四种,瑰丽幽夐[2],称世界大文;其《摩诃波罗多》暨《罗摩衍那》二赋[3],亦至美妙。厥后有诗人加黎陀萨(Kalidasa)[4]者出,以传奇鸣世,间染抒情之篇;日耳曼诗宗瞿提(W.von Goethe),至崇为两间之绝唱。降及种人失力,而文事亦共零夷,至大之声,渐不生于彼国民之灵府[5],流转异域,如亡人也。次为希伯来[6],虽多涉信仰教诫,而文章以幽邃庄严胜,教宗文术,此其源泉,灌溉人心,迄今兹未艾。特在以色列族,则止耶利米(Jeremiah)[7]之声;列王荒矣,帝怒以赫,耶路撒冷遂隳[8],而种人之舌亦默。当彼流离异地,虽不遽忘其宗邦,方言正信,拳拳未释,然《哀歌》而下,无赓响[9]矣。复次为伊兰埃及[10],皆中道废弛,有如断绠[11],灿烂于古,萧瑟于今。

【注释】

[1] 《韦陀》:通译《吠陀》,印度最古的宗教、哲学、文学的经典。约为公元前2500年至前500年间的作品。内容包括颂诗、祈祷文、咒文及祭祀仪式的记载等。共分《黎俱》、《娑摩》、《耶柔》、《阿闼婆》四部分。

[2] 幽夐:幽深,幽远。

[3] 《摩诃波罗多》和《罗摩衍那》:印度古代两大叙事诗。《摩诃波罗多》,一译《玛哈帕腊达》,约为公元前7世纪至前4世纪的作品,叙诸神及英雄的故事。《罗摩衍那》,一译《腊玛延那》,约为5世纪的作品,叙古代王子罗摩的故事。

[4] 加黎陀萨(约5世纪):通译迦梨陀娑,印度古代诗人、戏剧家。他的诗剧《沙恭达罗》,叙述印度古代史诗《摩诃波罗多》中国王杜虚孟多和沙恭达罗恋爱的故事。1789年曾由琼斯译成英文,传至德国,歌德读后,于1791年题诗赞美:“春华瑰丽,亦扬其芬;秋实盈衍,亦蕴其珍;悠悠天隅,恢恢地轮;彼美一人,沙恭达纶。”(据苏曼殊译文)

[5] 灵府:心灵。

[6] 希伯来:犹太民族的又一名称。公元前1320年,其民族领袖摩西率领本族人民从埃及归巴勒斯坦,分建犹太和以色列两国。希伯来人的典籍《旧约全书》,包括文学作品、历史传说以及有关宗教的记载等,后来成为基督教《圣经》的一部分。

[7] 耶利米:以色列的预言家。《旧约全书》中有《耶利米书》五十二章记载他的言行;又有《耶利米哀歌》五章,哀悼犹太故都耶路撒冷的陷落,相传也是他的作品。

[8] 耶路撒冷遂隳:公元前586年犹太王国为巴比伦所灭,耶路撒冷被毁。《旧约全书·列王纪下》说,这是由于犹太诸王不敬上帝,引起上帝震怒的结果。

[9] 赓响:续响,影响。

[10] 伊兰埃及:都是古代文化发达的国家。伊兰,即伊朗,古称波斯。

[11] 断绠(ɡēnɡ):断了的井绳;绠,井绳。

【译释】

为国人所熟知的,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印度。印度古代的经典著作有《吠陀》四种,语言瑰丽,想象奇绝,为世界经典。还有《摩诃婆罗多》和《摩罗衍那》两部史诗,也是绝代的妙文。后来又有诗人如迦梨陀娑,以戏剧作品著称于世,并偶然创作有抒情的诗歌,为德国诗人歌德所盛赞和推崇,称之为天地间的绝唱。等到印度的民族精神渐渐失落,而文明也就渐趋凋零,伟大的心声,逐渐地在国民的心中湮灭,并流转至异域,就像流亡之徒。再如希伯来民族,其经典虽大都涉及宗教信仰和戒诫的律文,但文章却以幽邃庄严而胜,宗教典籍和学术,由此渊源,影响人心,至今未绝。但在以色列族,则只有耶利米的诗文存在于《旧约全书》中。后来各代国王荒淫没落,上帝震怒,耶路撒冷城于是被毁了,而种族的心声也就寂灭。当他们的族人流离异地后,虽然不能顷刻忘记他们的祖国和宗族,对故国的语言宗教,还仍念念不忘,但自耶利米的《哀歌》以后,没有能继承其影响的。再如波斯和埃及,也都是文明中途而衰弱,犹如断裂的井绳,在古代虽然曾经灿烂一时,到今天终至于凋零了。

若震旦而逸斯列,则人生大戬,无逾于此。何以故?英人加勒尔(Th.Carlyle)[1]曰,得昭明之声,洋洋乎歌心意而生者,为国民之首义。意太利分崩矣,然实一统也,彼生但丁(Dante Alighieri)[2],彼有意语。大俄罗斯之札尔[3],有兵刃炮火,政治之上,能辖大区,行大业。然奈何无声?中或有大物,而其为大也喑。(中略)迨兵刃炮火,无不腐蚀,而但丁之声依然。有但丁者统一,而无声兆之俄人,终支离而已。

【注释】

[1] 加勒尔:即卡莱尔。这里所引的一段话见于他的《论英雄和英雄崇拜》的第三讲《作为英雄的诗人:但丁、莎士比亚》的最后一段。

[2] 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在文学上的代表人物之一。作品多暴露封建专制和教皇统治的罪恶。他最早用意大利语言从事写作,对意大利语文的丰富和提炼有重大贡献。主要作品有《神曲》、《新生》。

[3] 札尔:通译沙皇。

【译释】

而我中华文明能摆脱以上所列的各文明古国的命运,实在是国人的大幸,其他各国没有能超过它的。这是为什么呢?英国人卡莱尔说过,自然而明白的诗歌和文学艺术,能通过自由自在的内心抒发而存在,这是国民存在的第一要义。意大利四分五裂,但实际上它是统一的,这是因为有但丁,又有意大利语言。强大的俄罗斯帝国的沙皇,有刀枪炮火和军队,以政治为上,能统治大国,行霸业。然而无可奈何的是,他们却没有诗歌和文学艺术。其间也许会有大的作品产生,但它的大的声音也是黯哑的。……直到刀枪炮火和军队都渐渐被侵蚀殆尽的时候,而但丁的诗歌却依然存在。有了但丁,意大利仍旧统一,而没有伟大的诗歌和文学艺术的俄罗斯,终至于支离破碎而已。

尼佉(Fr.Nietzsche)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言亦确凿不可移。盖文明之朕,固孕于蛮荒,野人狉獉其形[1],而隐曜[2]即伏于内。文明如华,蛮野如蕾,文明如实,蛮野如华,上征在是,希望亦在是。惟文化已止之古民不然:发展既央,隳败[3]随起,况久席古宗祖之光荣,尝首出周围之下国,暮气之作,每不自知,自用而愚,污如死海。其煌煌居历史之首,而终匿形于卷末者,殆以此欤?

【注释】

[1] 野人狉獉其形:这里形容远古时代人类未开化的情景。原作“榛狉”。唐代柳宗元《封建论》:“草木榛榛,鹿豕狉狉。”

[2] 隐曜(yào):隐藏的光明。

[3] 隳(huī)败:毁坏破败。

【译释】

尼采的不鄙弃原始的野蛮之人,在于认为他们中有新生的力量。他的话是言之凿凿,千真万确的。大概文明的肇始,本萌发于蛮荒。原始人类的形象虽粗野不开化,但文明的光辉却肇始于其内心。如果说后世的文明如花朵,则蛮荒文化是花蕾;后世的文明如果实,则蛮荒文化如花朵。文明的远古征兆在此,则希望也在此。只有文明已停滞不前的古代文明国家的人民却不是这样的:发展既已停止,颓败之势也随之而起。况且他们凭借祖先的荣光,又曾出人头地,文明超越了周边各国,从而导致自高自大,暮气生成而不自知,刚愎自用而愚蠢,而又污浊如死海。过去他们曾以灿烂的文明处于人类历史的发展的前沿,而最终却消失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大概的原因就在于此吧?

俄之无声,激响在焉。俄如孺子,而非喑人[1];俄如伏流,而非古井。十九世纪前叶,果有鄂戈理(N.Gogol)[2]者起,以不可见之泪痕悲色,振其邦人,或以拟英之狭斯丕尔(W.Shakespeare),即加勒尔所赞扬崇拜者也。顾瞻人间,新声争起,无不以殊特雄丽之言,自振其精神而绍介其伟美于世界;若渊默而无动者,独前举天竺以下数古国而已。嗟夫,古民之心声手泽,非不庄严,非不崇大,然呼吸不通于今,则取以供览古之人,使摩挲咏叹而外,更何物及其子孙?否亦仅自语其前此光荣,即以形迩来之寂寞,反不如新起之邦,纵文化未昌,而大有望于方来之足致敬也。故所谓古文明国者,悲凉之语耳,嘲讽之辞耳!中落之胄,故家荒矣,则喋喋语人,谓厥祖在时,其为智慧武怒[3]者何似,尝有闳宇崇楼,珠玉犬马,尊显胜于凡人。有闻其言,孰不腾笑?夫国民发展,功虽有在于怀古,然其怀也,思理朗然,如鉴明镜,时时上征,时时反顾,时时进光明之长途,时时念辉煌之旧有,故其新者日新,而其古亦不死。若不知所以然,漫夸耀以自悦,则长夜之始,即在斯时。

【注释】

[1] 喑(yīn)人:哑巴。

[2] 鄂戈理(N.Gogol,1809—1852):通译果戈理,俄国作家。作品多揭露和讽刺俄国农奴制度下黑暗、停滞、落后的社会生活。作品有剧本《钦差大臣》、长篇小说《死魂灵》等。

[3] 武怒:武功显赫。怒,形容气势显赫。

【译释】

俄国的寂然无声,但内里却回荡着激越的声响。俄国如初生的婴孩,而非哑巴。俄国如潜伏的激流,而不是古井死水。19世纪前叶,果然产生了果戈理,以看不见的泪痕和悲哀,使其同胞振奋。有人把他比作英国的莎士比亚,就是卡莱尔所赞扬崇拜的人。环顾世界,新声争起,没有不以自己的独特的、雄伟壮丽的声音,振奋其民族精神而为世界所瞩目的;如果像死水般的沉默而没有异响的,则只有前面所列举的印度以下的几个文明古国而已。呜呼,那些文明古国的人民的思想精神而形之于文学艺术的,没有不庄严和崇高伟大的,然而却不能和现代文明呼吸相通,也就只有供那些追思怀古的人,在揣摩咏叹之外,难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传给他的子孙吗?不过也仅仅是让其后人自夸祖先曾经拥有的光荣,从而以此来衬托出现世的寂寞罢了。而反不如新兴的国家,纵然文明还没有昌盛,而大有希望于未来,并足以使人致敬的。所以所谓的古代文明古国者,只不过是悲凉之语,嘲讽之辞罢了!就好像那些家道中落的贵族后代,家业既已荒败,却还喋喋不休地对人夸耀说,他的祖先在过去,文治武功如何显赫,曾有过高楼广厦、声色犬马,如何的尊贵显荣于世人。有听他这样夸口说的,谁不发笑呢?因此,国民的发展,虽也受益于追思怀古,但他的怀古,思想明确,如照明镜一般,能时时借鉴古人的文明,时时回顾,并致力于开启本民族的光明的未来。因为能回顾过去祖先的旧有的辉煌文明,所以新者日新,而他们的古代文明也不会湮没。如果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盲目夸耀祖先的荣光以自我陶醉,就会使自己的民族陷入漫长的黑夜的日子,从此开始了。

今试履中国之大衢,当有见军人蹀躞[1]而过市者,张口作军歌,痛斥印度波阑之奴性[2];有漫为国歌者亦然。盖中国今日,亦颇思历举前有之耿光,特未能言,则姑曰左邻已奴,右邻且死,择亡国而较量之,冀自显其佳胜。夫二国与震旦究孰劣,今姑弗言;若云颂美之什,国民之声,则天下之咏者虽多,固未见有此作法矣。诗人绝迹,事若甚微,而萧条之感,辄以来袭。意者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自觉之声发,每响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响。非然者,口舌一结,众语俱沦,沉默之来,倍于前此。盖魂意方梦,何能有言?即震于外缘,强自扬厉,不惟不大,徒增欷耳。故曰国民精神之发扬,与世界识见之广博有所属。

【注释】

[1] 蹀躞(dié xiè):小步走路。

[2] 清末流行的军歌和文人诗作中常有这样的内容,例如张之洞所作的《军歌》中就有这样的句子:“请看印度国土并非小,为奴为马不得脱笼牢。”他作的《学堂歌》中也说:“波兰灭,印度亡,犹太遗民散四方。”

【译释】

现在试走进中国的通都大邑,肯定会看见有军人招摇过市,张口唱军歌,痛斥印度人和波兰人的奴性,还有那些散乱唱国歌的人,也是这样。大概现在的中国,也有很怀念中国古代文明的辉煌的意思,只不过不能说,所以就姑且去说我们的左邻已成为奴隶了,我们的右邻快灭亡了,选择周边的灭亡的国家而比较,希望能显出自己国家的优胜之处来。这两个国家与我国的文明的孰优孰劣,现在且姑且勿论。如果说,颂扬本民族的辉煌历史的诗歌,表达了国民的心声,虽然天下歌咏传唱的人很多,但却也没有见过有这样的颂扬之法的。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诗人的产生,这件事还算小;但如果这是民族衰败的气象,它的出现,则亡国之音就要来了。所以,我以为想要发扬民族的伟大精神,首要之处在于了解自己,同时也能了解别人。只有经过仔细的比较之后,才可以产生民族自觉。民族自觉的声音的发出,每响必能打动人心,明白清晰,不同凡响。如果不是这样,众口缄默,哑然无声,那么民族的沉默就会数倍于过去。如果是沉入睡梦之中的民族,还能有什么声音发出?即使因为受外来刺激而勉强振作一番,则不但不会发出强大的声音,而且也只能空增叹惜而已。所以说国民精神的发扬,是与放眼世界的见识的广博有关系的。

今且置古事不道,别求新声于异邦,而其因即动于怀古。新声之别,不可究详;至力足以振人,且语之较有深趣者,实莫如摩罗[1]诗派。摩罗之言,假自天竺,此云天魔,欧人谓之撒但[2],人本以目裴伦(G.Byron)[3]。今则举一切诗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为传其言行思惟,流别影响,始宗主裴伦,终以摩迦(匈加利)文士[4]。凡是群人,外状至异,各禀自国之特色,发为光华;而要其大归,则趣于一:大都不为顺世和乐之音,动吭一呼,闻者兴起,争天拒俗,而精神复深感后世人心,绵延至于无已。虽未生以前,解脱而后,或以其声为不足听;若其生活两间,居天然之掌握,辗转而未得脱者,则使之闻之,固声之最雄桀伟美者矣。然以语平和之民,则言者滋惧。

【注释】

[1] 摩罗:通作魔罗,梵文Mára音译。佛教典籍和传说中的魔鬼。

[2] 撒但:希伯来文Sātan音译,原意为“仇敌”。《圣经》中用作魔鬼的名称。也写作“撒旦”。

[3] 裴伦(1788—1824):通译拜伦,英国诗人。他曾参加意大利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活动和希腊民族独立战争。作品多表现对专制压迫者的反抗和对资产阶级虚伪残酷的憎恨,充满积极浪漫主义精神,对欧洲诗歌的发展有很大影响。主要作品有长诗《唐·璜》、诗剧《曼弗雷特》等。

[4] 摩迦文士:指裴多菲。摩迦(Magyar),通译马加尔,匈牙利的主要民族。

【译释】

现在且撇开古代的事情不谈,另外向异国去求取新的思想精神,另求新声于异国,而其内在的动力,即在于本民族的传统精神。新的思想精神有各种各样,不能一一列举;至于它的力量能足以振奋人心,且在语言表达上有深刻意味的,实在要数摩罗诗派了。“摩罗”这个词,源自于印度,是魔鬼的意思,欧洲人称之为撒旦。人们原本是用来称呼拜伦的。现在则列举一切诗人中,其诗歌的用意在反抗,目的在于行动,而为世人所不容的都纳入这一派。并且为了记述他们的言行思想,以及在文学史上的流派和影响,先以拜伦为领袖谈起,最后以匈牙利的马加尔族的诗人裴多菲结束。凡这些人,诗的风格各异,但在作品中各自体现了本民族的精神特色,并发出了灿烂的光辉。而归纳其主要精神,则大致是相同的,那就是,大都不愿发出媚俗的、以迎合民众的粉饰太平的声音,而引吭高歌,却能使听者振奋,应者云起,反抗天命和世俗,使民族精神能深深地感染了后世并绵延至今而不绝。只有那未生和已死的人,才不被他们的歌声所打动。如果生活在天地之间,为人生和命运所禁锢,而没有能脱离以获得自由的人们 ,如果使他们听到这歌声,就一定会觉得这是最雄伟、最壮美的声音。然而如果让苟安、贪图逸乐的民众去听,则只会使他们产生恐惧。

平和为物,不见于人间。其强谓之平和者,不过战事方已或未始之时,外状若宁,暗流仍伏,时劫一会,动作始矣。故观之天然,则和风拂林,甘雨润物,似无不以降福祉于人世,然烈火在下,出为地囱[1],一旦偾兴[2],万有同坏。其风雨时作,特暂伏之见象,非能永劫安易,如亚当之故家[3]也。人事亦然,衣食家室邦国之争,形现既昭,已不可以讳掩;而二士室处,亦有吸呼,于是生颢气[4]之争,强肺者致胜。故杀机之昉,与有生偕;平和之名,等于无有。

【注释】

[1] 地囱:火山。

[2] 偾(fèn)兴:奋起,爆发。

[3] 亚当之故家:指《旧约·创世记》中所说的“伊甸园”。

[4] 颢气:空气。

【译释】

天下太平之事,在世界上是不存在的。所谓的天下太平者,不过是战争刚结束和没有发生之前的那段时间罢了。其表面上看来是平静的,但各种争斗的暗流潜伏着,时机一到,冲突就会发生。所以看那大自然,但见微风吹动着树木,雨露滋润着万物,好像都在降福于人间。然而烈火在地下奔突,突起而成为火山,一旦喷发,一切万物都被毁灭。那风雨应时而起,只不过是暂时潜伏的现象,并不能永远没有劫难而安乐,像亚当的伊甸园一样。人间之事也是这样的,人们的对于衣食的争夺,家族内部的斗争和国家之间的战争,都表现得很清楚了,是没有必要避讳和掩饰的;何况二人处于一室中,有呼吸,于是就会争夺空气,肺功能强大的人得胜。所以人类的杀伐争斗,是与生俱来的,天下太平的说法,等于是空话。

特生民之始,既以武健勇烈,抗拒战斗,渐进于文明矣,化定俗移,转为新懦,知前征之至险,则爽然思归其雌[1],而战场在前,复自知不可避,于是运其神思,创为理想之邦,或托之人所莫至之区,或迟之不可计年以后。自柏拉图(Platon)《邦国论》[2]始,西方哲士,作此念者不知几何人。虽自古迄今,绝无此平和之朕,而延颈方来,神驰所慕之仪的,日逐而不舍,要亦人间进化之一因子欤?

【注释】

[1] 思归其雌:退避潜伏的意思。《老子》第二十四章:“知其雄,守其雌。”

[2] 柏拉图(Platon)《邦国论》:指柏拉图的《理想国》。

【译释】

原始人类,以强健勇武刚烈著称,在抗拒战斗之中,渐渐走向文明,后因教化、风俗的变迁改移,人们渐渐变得懦弱衰退,知道了前途中的种种艰险,就想退避自守。而战场就在前面,又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于是有人就发挥想象,创设了一个理想的国家,或者杜撰一个为人所不能到的地方,或者声称那理想的国家会出现在遥远的将来。自柏拉图的《邦国论》(即《理想国》)问世以来,西方的哲学家抱有这种信念的人不知有多少。虽然从古到今,也绝非没有天下太平的征兆,而人们伸长脖子,翘首以望,向往着太平世界,并且日日追求而不放弃对理想世界的追求,这也许就是人类进化的一个原因吧?

吾中国爱智之士[1],独不与西方同,心神所注,辽远在于唐虞,或迳[2]入古初,游于人兽杂居之世;谓其时万祸不作,人安其天,不如斯世之恶浊阽危[3],无以生活。其说照之人类进化史实,事正背驰。盖古民曼衍[4]播迁,其为争抗劬劳[5],纵不厉于今,而视今必无所减;特历时既永,史乘无存,汗迹血腥,泯灭都尽,则追而思之,似其时为至足乐耳。傥使[6]置身当时,与古民同其忧患,则颓唐侘傺[7],复远念盘古未生,斧凿未经之世,又事之所必有者已。故作此念者,为无希望,为无上征,为无努力,较以西方思理,犹水火然;非自杀以从古人,将终其身更无可希冀经营,致人我于所仪之主的,束手浩叹,神质同隳[8]焉而已。且更为忖度其言,又将见古之思士,决不以华土为可乐,如今人所张皇;惟自知良懦无可为,乃独图脱屣[9]尘埃,惝恍[10]古国,任人群堕于虫兽,而已身以隐逸终。思士如是,社会善之,咸谓之高蹈之人,而自云我虫兽我虫兽也。

【注释】

[1] 爱智之士:哲学家。

[2] 迳:直接。

[3] 阽危:临近危险。

[4] 曼衍:流传;扩散。

[5] 劬(qú)劳:勤劳。

[6] 傥使:倘使,假如。

[7] 侘傺(chà chì):失意的样子。

[8] 同隳:一同毁坏。

[9] 脱屣(xǐ):脱鞋子,此处指脱离的意思。屣,鞋子。

[10] 惝恍(tǎng huǎng):失意。

【译释】

中国的哲学家,却独与西方不同。他们所关注的,在遥远的往古,即唐虞之世,或再进一步,直到茹毛饮血、人兽杂存的原始社会;认为那时候万祸不生,人们安于天命,不像现在的人世和自然间还有污浊黑暗和危险,使人无法生活。这种说法与人类的进化历史相比较,是背道而驰的。原始人类的种族繁衍,迁移奔走,为生存而奔波抗争的艰辛程度,即使不比今人艰深,而与今世相比,也绝不会如何轻松。只不过是因为经历漫长的时光,没有历史的记载,使先民的血汗艰辛,湮灭净尽。现代的人用怀古的心态思想起来,似乎那时是很安乐的罢了。如果你置身在当时,与原始先民同甘共苦,肯定会颓废失望,又会仰慕起盘古时代那天地未生、混沌未开的时候,这是一定会有这样的人的。因此怀念往古的人们,是没有希望的,对未来也没有信心,既不想前进,也不肯努力。与西方的思想比起来,就好像水火不相容一般。这样的人们,不去自杀而追随古之先民,终其一生而不思进取,他活着终将毫无希望,人生没有目标。他只会是束手无策,仰天长叹,使精神和肉体一同堕落而已。如果再进一步分析这些人的言论,又会看见这些古代的思想家,也绝不认为中国是乐土,就好像时下许多现代人所宣扬的。他们只知道自己是怯懦而无能的,于是就只想自己求超脱,想离开尘世,追怀古国,任凭人类如何等同于虫兽,只要自己能隐居山林,避世终老就可以了。对这种思想家,而社会却认同他,都赞美他们是超脱的隐士,而人们却自叹着说:“我是虫兽,我是虫兽呀!”

其不然者,乃立言辞,欲致人同归于朴古,老子[1]之辈,盖其枭雄。老子书五千语,要在不撄[2]人心;以不撄人心故,则必先自致槁木之心,立无为之治;以无为之为化社会,而世即于太平。其术善也。然奈何星气既凝[3],人类既出而后,无时无物,不禀杀机,进化或可停,而生物不能返本。使拂逆[4]其前征,势即入于苓落,世界之内,实例至多,一览古国,悉其信证。若诚能渐致人间,使归于禽虫卉木原生物,复由渐即于无情[5],则宇宙自大,有情已去,一切虚无,宁非至净。而不幸进化如飞矢,非堕落不止,非著物不止,祈逆飞而归弦,为理势所无有。此人世所以可悲,而摩罗宗之为至伟也。人得是力,乃以发生,乃以曼衍,乃以上征,乃至于人所能至之极点。

【注释】

[1] 老子:姓李名耳,字聃,春秋时楚国人,道家学派创始人。他政治上主张“无为而治”,向往“小国寡民”的氏族社会。著有《道德经》。

[2] 撄:打动。

[3] 星气既凝:德国哲学家康德的“星云说”,认为地球等天体是由星云逐渐凝聚而成的。

[4] 拂逆:违背。

[5] 无情:指无生命的东西。

【译释】

另外一些不同于思想家的人,则著书立说,想引导人们退回到返朴归真的境界,老子则是他们中的代表。老子写了《道德经》,洋洋洒洒五千言,其要点在于不扰乱本心;因为要不扰乱本心,所以必须先使自己达到心如槁木的境界,以达到“无为而治”;以“无为之治”的学说来教化社会,则天下就太平了。他的学说是好的。但是无奈天地生成,人类产生之后,无论何时,无论什么东西,没有不包孕着杀机,生物的进化即使可以停止,但也不能恢复到本来的面目。如果想阻碍进化的脚步,势必会使世界趋于零落衰亡,世界之内这种例子是很多的,看那些文明古国的例子,就是明证。如果确实能使人类,回归于鸟兽虫鱼,花卉草木,以至于原生物,再退化到无生物,则以宇宙之大,一切生命都灭绝,一切虚无,那不是更干净吗?而不幸的是,生命的进化历程象飞箭一般,不掉下来就不会停止,不接触到物体就不会停止,企图让它逆飞到原来的弦上,是不可能的。这是人生的可悲之处,而摩罗诗人们认为这是伟大的。人类得到进化的力量,得以产生、繁衍,得以进化,以至于能达到人类所能达到的顶点。

中国之治,理想在不撄,而意异于前说。有人撄人,或有人得撄者,为帝大禁,其意在保位,使子孙王千万世,无有底止,故性解(Genius)[1]之出,必竭全力死之;有人撄我,或有能撄人者,为民大禁,其意在安生,宁蜷伏堕落而恶进取,故性解之出,亦必竭全力死之。柏拉图建神思之邦,谓诗人乱治,当放域外;虽国之美污,意之高下有不同,而术实出于一。

【注释】

[1] 性解:天才。这个词来自严复译述的《天演论》。

【译释】

中国人的政治理想,在于探求没有反抗和斗争,是与前面所说的进化说不同的。有人反抗人,有人为人所反抗,是历代帝王的大忌,其目的在于保持自己的统治地位,使其子孙后代能称王万世,代代不绝,所以有天才一出现,一定要竭尽全力地去消灭他;有人反抗我,或有能反抗我的人,为民众的大忌,其目的在于要安于现状,宁可蜷伏,自甘堕落而不思进取,所以天才一出现,也一定要竭尽全力去消灭他。柏拉图在他所创造的那个“理想国”里,认为诗人会使国家动乱,应当流放到国外去。由此可见,虽然国家的政治有好坏之分,统治者的统治思想也有高下之别,而统治者对于反叛者的统治手段是一致的。

盖诗人者,撄人心者也。凡人之心,无不有诗,如诗人作诗,诗不为诗人独有,凡一读其诗,心即会解者,即无不自有诗人之诗。无之何以能解?惟有而未能言,诗人为之语,则握拨一弹,心弦立应,其声澈于灵府,令有情皆举其首,如睹晓日,益为之美伟强力高尚发扬,而污浊之平和,以之将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虽然,上极天帝,下至舆台[1],则不能不因此变其前时之生活;协力而夭阏[2]之,思永保其故态,殆亦人情已。故态永存,是曰古国。

【注释】

[1] 舆台:奴隶;此指百姓。

[2] 夭阏:摧折。

【译释】

诗人,是能以自己的诗歌去感动人心的人。人的心中都充满了诗情。就好像诗人写的诗,他的诗也不为诗人所独有,但人们一读他的诗,即能使人心领神会,产生共鸣。所以说人们的心中本来就有诗情,否则怎么会产生共鸣呢?只不过人们有诗情而不能发之于语言,而诗人则用语言把它表达出来了,就好像拿琴弓来拨弦弹唱一样,心中的弦马上回应,它的声音深深地打动了人们的心灵,使有感情的人们都能抬起头来,好像见到了早上的太阳,从东方喷薄而出,使得心灵更加感觉到美丽、伟大、强健、高尚、昂扬的力量,而平和、污浊之气将被打破。平和之气被打破后,则人道精神就会发扬光大。虽然,上至帝王,下至百姓,则不能不因此而打破以前各自的旧生活,一定会协同起来阻挡、压制诗人,意图保持现有的生活状态,这大概也是人之常情而已。让旧有的状况维持永存下去,这就是文明古国的现状啊!

惟诗究不可灭尽,则又设范以囚之。如中国之诗,舜云言志[1];而后贤立说,乃云持人性情,三百之旨,无邪所蔽[2]。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强以无邪,即非人志。许自繇[3]于鞭策羁縻之下,殆此事乎?然厥后文章,乃果辗转不逾此界。其颂祝主人,悦媚豪右之作,可无俟言。即或心应虫鸟,情感林泉,发为韵语,亦多拘于无形之囹圄,不能舒两间之真美;否则悲慨世事,感怀前贤,可有可无之作,聊行于世。倘其嗫嚅之中,偶涉眷爱,而儒服之士,即交口非之。况言之至反常俗者乎?惟灵均将逝,脑海波起,通于汨罗[4],返顾高丘,哀其无女[5],则抽写哀怨,郁为奇文。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6],怀疑自遂古之初[7],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刘彦和所谓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8]。皆著意外形,不涉内质,孤伟自死,社会依然,四语之中,函深哀焉。

【注释】

[1] 舜云言志:见《尚书·舜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2] 关于诗持人性情之说,见于汉代人所作的《诗纬含神雾》:“诗者,持也;持其性情,使不暴去也。”(《玉函山房辑佚书》)在这之前,孔丘也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后来南朝梁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综合地说:“诗者持也;持人性情。三百之蔽,义归无邪。”

[3] 自繇:即自由。

[4] 屈原被楚顷襄王放逐后,因忧愤国事,投汨罗江而死。

[5] 返顾高丘,哀其无女:语出屈原《离骚》:“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高丘,据汉代王逸注,是楚国的山名。女,比喻行为高洁和自己志向相同的人。

[6] 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语出屈原《离骚》:“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修能,杰出美好的才能。王逸注:“又重有绝远之能,与众异也”。

[7] 怀疑自遂古之初:屈原在《天问》中,对古代历史和神话传说提出种种疑问,开头就说:“遂古之初,谁传道之?”遂古,即远古。

[8] 刘彦和(?—约520):名勰,南朝梁南东莞(今江苏镇江)人,文艺理论家。他所著《文心雕龙》是我国古代文学批评名著。这里所引的四句见该书《辨骚》篇。

【译释】

但诗人和诗终究不会被消灭殆尽,于是人们又想出法子来,用各种规矩约束它。如中国的诗歌,舜帝说:“诗言志”,认为诗是表达诗人的思想的;而后来的所谓圣贤著书立说,也说诗可以左右人们的性情。《诗经》三百篇的主旨,就在于无邪。既然说诗歌能表达人的思想,又怎么会有诗可以左右人的性情的说法呢?牵强的说“思无邪”,则诗歌所表达的就不是人的思想。这是想让自由的思想束缚于皮鞭和牢笼之中,有这样的好事吗?但后世的文章,果真能辗转而不超越这种束缚。那些赞颂祝祷主人、取悦贵族的作品,自不必说了。即使对草木鱼虫有所感,而发之于诗,也大都拘泥于无形的束缚之中,不能尽情地表达对天地的大美的赞颂;相反,那些悲叹世事,追怀前贤,可有可无的诗作,却能在世上流行。如果在吞吞吐吐之中,偶然要牵涉到真的爱情的表达,那么那些道貌岸然的儒生们,就要百般责难了。何况那些在诗中要表达抗世违俗的诗呢?只有屈原,在决心赴死之前,思想澎湃,如汨罗江的潮涌;而环顾楚国,屈原哀叹没有贤人,所以就只能抒发哀怨的感情,而有奇文。遥想当时,屈原面对苍茫大地,绝望至极,因此无所顾忌,所以能愤恨世俗的污浊,赞美自己的高洁的品行和才能,无论是从往古到当世,还是从人类到事物,无不大胆质疑,无所顾忌,说了前人所不敢说的话。但其中也多有香草美人、凄凉悱恻的声音,而反抗、挑战的语言和情绪,却读遍全文都不见一个字。所以他的诗虽能感动后世,艺术力量却不强大。刘勰评论道,才高的人学他的宏伟的构思;才学平庸而又会取巧的人,则学他的艳丽的辞藻;喜欢吟唱的人,则钟情于他所描写的山川,而懵懂少儿们则在吟诵中抢取几根香草。刘勰所说的这些人对《离骚》的理解,都是关注《离骚》的外在文采,都不会深刻领会《离骚》中屈原的爱国感情和高尚品质。所以屈原孤高伟岸,自沉而死,社会却仍旧是这样的污浊。刘勰的这四句话,实在是满含了深沉的悲哀的感情。

故伟美之声,不震吾人之耳鼓者,亦不始于今日。大都诗人自倡,生民不耽。试稽[1]自有文字以至今日,凡诗宗词客,能宣彼妙音,传其灵觉,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者,果几何人?上下求索,几无有矣。第此亦不能为彼徒罪也,人人之心,无不泐[2]二大字曰实利,不获则劳,既获便睡。纵有激响,何能撄之?夫心不受撄,非槁死则缩朒[3]耳,而况实利之念,复煔煔[4]热于中,且其为利,又至陋劣不足道,则驯至卑懦俭啬,退让畏葸[5],无古民之朴野,有末世之浇漓[6],又必然之势矣,此亦古哲人所不及料也。

【注释】

[1] 稽:考察。

[2] 泐(lè):同“勒”,刻写。

[3] 缩朒(nǜ):亏缺,不足;缩朒,缩小,萎缩。

[4] 煔煔(shǎn):闪烁。

[5] 畏葸(xī):畏惧,害怕。

[6] 浇漓:指社会风气浮薄。

【译释】

所以,伟大壮美的歌声,没有震动我们的耳膜,没有深入我们的人心,也不是从现在开始的。这些歌声,大多是诗人的感情的自我抒发,而民众却并不喜欢。且看自从有了文字到现在,凡是诗人骚客,能表达他们的美好的思想和歌声,使民众共鸣,以陶冶我们的性情,并使我们的思想得到提高的,能有几个呢?从古至今,几乎是没有的。不过,这也不能责怪那些诗人,因为人心之中,都刻着二个大字,叫“实利”。没有得到实利,人们就会忙碌地奔走不停。一旦获得了实利,就会贪图安逸。即使有激昂的声音,又有什么可以打动他们的呢?如果人心到了不被任何事物所感动的地步,那么,人就会槁死而成为死肉。况且人又怀实利的念头,念念不忘,终日在心头萦绕。而获利的手段,又是卑劣而不可言道。为利而至于驯顺、卑劣、怯懦和吝啬,畏缩退让而至于猥琐,没有了先民的朴实粗犷,而有世纪末人们的势利和人心涣散,那也是必然的趋势,这是古代的思想家所意料不到的。

夫云将以诗移人性情,使即于诚善美伟强力敢为之域,闻者或哂其迂远乎;而事复无形,效不显于顷刻。使举一密栗[1]之反证,殆莫如古国之见灭于外仇矣。凡如是者,盖不止笞击[2]縻系[3],易于毛角[4]而已,且无有为沉痛著大之声,撄其后人,使之兴起;即间有之,受者亦不为之动,创痛少去,即复营营于治生,活身是图,不恤污下,外仇又至,摧败继之。故不争之民,其遭遇战事,常较好争之民多,而畏死之民,其苓落殇亡,亦视强项敢死之民众。

【注释】

[1] 密栗:确凿。

[2] 笞击:鞭打

[3] 縻系:拘禁

[4] 毛角:指禽兽。

【译释】

至于说诗歌能教化人的性情,而使人达到真诚、善良、美好、强大的境界的说法,听者也许会嘲笑这种说法的迂腐。但是,诗歌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无形的,而且不是即刻就奏效的。如果要举出一个确凿的反证,大约还是那些文明古国的为外敌所灭的例子。凡是这样的国民,即使用鞭击和拘禁的方法把他们当成禽兽,他们的后人也不会被沉痛、伟大的思想精神和诗歌所震动,从而使他们兴起;即使偶尔有伟大的诗歌,而国民也不会被感动,一旦伤痛稍有减少,则又蝇营苟活,苟延残喘,又不会感到自己的卑贱。外敌来时,又继续被打击衰败。所以不想抗争的国民,他们所遭受到的侵略战争,常常比喜欢抗争的国民多,而那些胆小怕死的国民,他们在战争中的凋零死亡,也比那些敢于顽强抗争的国民要多。

千八百有六年八月,拿坡仑大挫普鲁士军,翌年七月,普鲁士乞和,为从属之国。然其时德之民族,虽遭败亡窘辱,而古之精神光耀,固尚保有而未隳。于是有爱伦德(E.M.Arndt)[1]者出,著《时代精神篇》(Geist der Zeit),以伟大壮丽之笔,宣独立自繇之音,国人得之,敌忾之心大炽;已而为敌觉察,探索极严,乃走瑞士。递千八百十二年,拿坡仑挫于墨斯科之酷寒大火,逃归巴黎,欧土遂为云扰,竞举其反抗之兵。翌年,普鲁士帝威廉三世[2]乃下令召国民成军,宣言为三事战,曰自由正义祖国;英年之学生诗人美术家争赴之。爱伦德亦归,著《国民军者何》暨《莱因为德国大川特非其界》二篇,以鼓青年之意气。而义勇军中,时亦有人曰台陀开纳(Theodor KöMrner)[3],慨然投笔,辞维也纳国立剧场诗人之职,别其父母爱者,遂执兵行;作书贻父母曰,普鲁士之鹫,已以鸷击诚心,觉德意志民族之大望矣。吾之吟咏,无不为宗邦神往。吾将舍所有福祉欢欣,为宗国战死。嗟夫,吾以明神之力,已得大悟。为邦人之自由与人道之善故,牺牲孰大于是?热力无量,涌吾灵台[4],吾起矣!后此之《竖琴长剑》(Leier und Schwert)一集,亦无不以是精神,凝为高响,展卷方诵,血脉已张。然时之怀热诚灵悟如斯状者,盖非止开纳一人也,举德国青年,无不如是。开纳之声,即全德人之声,开纳之血,亦即全德人之血耳。故推而论之,败拿坡仑者,不为国家,不为皇帝,不为兵刃,国民而已。国民皆诗,亦皆诗人之具,而德卒以不亡。此岂笃守功利,摈斥诗歌,或抱异域之朽兵败甲,冀自卫其衣食室家者,意料之所能至哉?然此亦仅譬诗力于米盐,聊以震崇实之士,使知黄金黑铁,断不足以兴国家,德法二国之外形,亦非吾邦所可活剥;示其内质,冀略有所悟解而已。此篇本意,固不在是也。

【注释】

[1] 爱伦德(1769—1860):通译阿恩特,德国诗人、历史学家,著有《德意志人之歌》、《时代之精神》等。

[2] 威廉三世(Wilhelm Ⅲ,1770—1840):普鲁士国王。1806年普法战争中被拿破仑打败。1812年拿破仑从莫斯科溃败后,他又与其交战,取得胜利。1815年同俄、奥建立维护封建君主制度的“神圣同盟”。

[3] 台陀开纳(1791—1813):通译特沃多·柯尔纳,德国诗人、戏剧家。1813年参加反抗拿破仑侵略的义勇军,在战争中阵亡。他的《竖琴长剑》是一部抒发爱国热情的诗集。

[4] 灵台:心。《庄子·庚桑楚》:“不可内于灵台”。

【译释】

1806年8月,拿破仑大败普鲁士军。第二年7月,普鲁士人求和,愿为从属国。但是那时的德意志民族,虽然遭到了亡国的屈辱,而本民族的固有的光辉精神,都还得以继承,并未丧失。于是有诗人阿恩德写了《时代精神篇》的诗,以伟大壮丽的语言,振臂高呼,号召人们树立独立自由的思想。国人读了之后,同忧敌忾的斗志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后来,阿恩德被敌人察觉,严密搜捕他,他只得逃亡到瑞士。到了1812年,拿破仑攻打莫斯科,因严寒和大火,只得败退,回到巴黎。欧洲其他各国都因为不能忍受法国的侵扰,争相起兵反抗。第二年,普鲁士国王威廉三世于是下令组成国民军,号召人民为自由、正义、祖国而战。全国的学生、诗人、美术家争相参加战斗。阿恩德也回国抗敌,著《国民军者何》和《莱茵为德国大川特非其界》两篇文章,以鼓舞青年的士气。此时,诗人特沃多·柯尔纳也奋然投笔,辞去维也纳的国立剧院诗人的职务,辞别父母和爱人,拿起兵器参加了义勇军。他在写给父母的信中说,普鲁士的雄鹰已经飞翔起来,唤醒了德意志民族。德意志民族有救了。我的诗歌,为祖国的命运而歌呼。我将舍弃我的一切个人的幸福和欢乐,为祖国而战死。啊,我凭借神的力量,已经觉醒了。为同胞的自由和人道尊严而牺牲,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无穷的力量,从我的心底奔涌而出,让我为祖国而起来奋斗吧!他后来写的《竖琴长剑》的诗集,就是充满了这种精神,发出的高昂的呼唤,使人一读,血脉贲张。但是在当时,象柯尔纳那样怀着强烈的爱国精神的,不止他一个。全德国的青年,没一个不是这样的。柯尔纳的声音,就是全德国人的声音,柯尔纳的热血,也就是全德国人的热血。如此看来,打败拿破仑的,不是国家,不是皇帝,也不是兵刃,是人民罢了。人民的心中有诗,也都是诗人的共鸣者,而德国也因此不会灭亡。这难道就是抱持功利的目的、撇弃诗歌,或者寄希望于利用别国的破烂兵甲来保卫自己的财产家室的人们所能意料得到的吗?然而这里也是仅仅以诗歌的力量来比作柴米油盐,暂且以震动那些崇尚功利的人们,使他们知道即使有黄金黑铁,也并不能使国家振兴。德法二个国家的具体情况,也不是可以生搬硬套地拿到我国来效仿的。只不过是我想揭示其中的本质,并希望使国民有所领悟了解罢了。我写了这篇论文的本意,也不在于此。

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文章为美术之一,质当亦然,与个人暨邦国之存,无所系属,实利离尽,究理弗存。故其为效,益智不如史乘[1],诫人不如格言,致富不如工商,弋[2]功名不如卒业之券[3]。特世有文章,而人乃以几于具足。英人道覃(E.Dowden)[4]有言曰,美术文章之桀出于世者,观诵而后,似无裨[5]于人间者,往往有之。然吾人乐于观诵,如游巨浸[6],前临渺茫,浮游波际,游泳既已,神质悉移。而彼之大海,实仅波起涛飞,绝无情愫,未始以一教训一格言相授。顾游者之元气体力,则为之陡增也。故文章之于人生,其为用决不次于衣食,宫室,宗教,道德。盖缘人在两间,必有时自觉以勤勉,有时丧我而惝恍,时必致力于善生[7],时必并忘其善生之事而入于醇乐,时或活动于现实之区,时或神驰于理想之域;苟致力于其偏,是谓之不具足。严冬永留,春气不至,生其躯壳,死其精魂,其人虽生,而人生之道失。文章不用之用,其在斯乎?约翰穆黎[8]曰,近世文明,无不以科学为术,合理为神,功利为鹄[9]。大势如是,而文章之用益神。所以者何?以能涵养吾人之神思耳。涵养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职与用也。

【注释】

[1] 史乘:史书,历史。

[2] 弋(yì):用带有绳子的箭射鸟,此处指追求的意思。

[3] 卒业之券:即毕业文凭。

[4] 道覃(1843—1913):通译道登,爱尔兰诗人、批评家。著有《文学研究》、《莎士比亚初步》等。这里所引的话见于他的《抄本与研究》一书。

[5] 无裨:没有裨益,没有好处。

[6] 巨浸:汪洋的大水。

[7] 善生:生计的意思。

[8] 约翰穆黎(J.S.Mill,1806—1873):通译约翰·穆勒,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著有《逻辑体系》、《政治经济原理》、《功利主义》等。

[9] 鹄(gǔ):射箭的目标,此处指目的的意思。

【译释】

从纯文学的观点来看,则一切艺术的本质,都在于能使看者、听者感到心情愉悦。文学为艺术的一种,其本质也是如此,与个人和国家的存亡,都没有直接的关系。她没有功利性的目的,也不穷究深刻的哲理。所以她的功用,不像历史那样能使人增加知识,也不像格言那样能对人有所劝诫;又不能像工商行业那样能使人致富,更不能像毕业文凭那样能帮人求取功名。只不过是人类有了文学之后,人生于是会达到圆满而已。英国人道登说过,杰出的文学艺术作品在人们阅读、吟诵之后,似乎对人生没有多大的好处,这种情况往往是存在的。但是我们喜欢阅读和吟诵,就好像置身于汪洋的大海之中,前途渺茫,浮沉于波涛浪尖之中,但当你游完之后,就会觉得自己的身心得到了潜移默化的变化。而那大海,实在也不过是波涛汹涌而已,没有什么情意,也没有用什么经验、格言来指导过你。只不过在游完之后,游泳者的体力元气得到了大增而已。所以文学对于人生,她的功用,也决不次于衣食住行、宫殿庙堂、宗教道德。大概是由于人生于天地之间,有时会自觉而勤劳黾勉,有时会消沉而神思恍惚。有时会辛勤谋生,有时会不务正业而贪图安乐,有时会安于现状,有时会沉迷于幻想。如果人生只致力于功利的一方面,就不会达到圆满。正如严寒的冬天永留人间,就不会有春天的生气;如果人类只有躯壳,而没有灵魂,这样的人虽然活着,但却失去了人生的意义。文学艺术的无形的功用,也许在于此吧?约翰·穆勒说,近代文明,没有不以科学为手段,以追求合理为标准,以功利为目的。在这样的普遍的情况下,文学艺术的功用目的显得更加重要。为什么呢?因为文学艺术能陶冶我们的情操,涵养我们的精神,这就是文学艺术的任务和作用吧。

此他丽于文章能事者,犹有特殊之用一。盖世界大文,无不能启人生之閟机[1],而直语其事实法则,为科学所不能言者。所谓閟机,即人生之诚理是已。此为诚理,微妙幽玄,不能假口于学子。如热带人[2]未见冰前,为之语冰,虽喻以物理生理二学,而不知水之能凝,冰之为冷如故;惟直示以冰,使之触之,则虽不言质力二性,而冰之为物,昭然在前,将直解无所疑沮[3]

【注释】

[1] 閟机:奥秘。

[2] 热带人:生长在热带地区的人。

[3] 疑沮:疑问和障碍。

【译释】

此外,附丽于文学艺术方面的,还有一种特殊的功用。世界上的一切伟大作品,都能启发人生的奥秘,并能直接形象地揭示人生和自然的本质和法则,能揭示科学所不能表达的本质。所谓奥秘,也就是人生的真理。这是非常微妙、神秘的,学者们未必能说得清楚。这就好像对生长于热带地区的人们说冰块一样。他们在没见到冰之前,你虽然用物理和化学的方法想对他们明白地讲解冰的特征,但他们还是不能理解水能凝成冰、冰所以寒冷的道理。只有直接给他们看到冰,并使他们接触冰,那就即使不说物理化学的性质,而冰的形态、特征,就明白而无误地呈现在他们的眼前了,这是多么的直截了当,而毫无疑惑。

惟文章亦然,虽缕判条分[1],理密不如学术,而人生诚理,直笼其辞句中,使闻其声者,灵府朗然,与人生即会。如热带人既见冰后,曩之[2]竭研究思索而弗能喻者,今宛在矣。昔爱诺尔特(M.Arnold)[3]氏以诗为人生评骘[4],亦正此意。故人若读鄂谟(Homeros)[5]以降大文,则不徒近诗,且自与人生会,历历见其优胜缺陷之所存,更力自就于圆满。此其效力,有教示意;既为教示,斯益人生;而其教复非常教,自觉勇猛发扬精进,彼实示之。凡苓落颓唐之邦,无不以不耳此教示始。

【注释】

[1] 缕判条分:即条分缕析,条理清晰的意思。

[2] 曩之:以前的

[3] 爱诺尔特(1822—1888):通译亚诺德,英国文艺批评家、诗人。著有《文学批评论集》、《吉卜赛学者》等。

[4] 评骘:评论,批评。

[5] 鄂谟:通译荷马,相传是公元前9世纪古希腊行吟盲诗人,《伊利亚德》和《奥德赛》两大史诗的作者。

【译释】

文学艺术也是这样,它虽然不像科学那样思想严密,那样条分缕析地描述事物。然而,人生的真理都能直白地体现在它的语言之中,使读者听到声音,与心灵相通,与现实人生相合。就好像那生活在热带地区的人们看到冰块后,过去的竭尽智力为研究思考而不能明白的,现在则如在眼前了。从前亚诺德认为诗歌是人生的评判标准,正是这个意思。所以人们如果读荷马以来的伟大的作品,就不但接触了诗歌艺术,而且能与现实人生相合,使人生和现实的优胜和缺点,都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从而使人生努力达到更加完美的境地。这种功用,有教育的意义;既有教育意义,也应有益于人生;但它也不同于一般的教育,它所启示人们的,是自觉、勇猛、昂扬、前进的精神。而那些走向文明衰落、精神颓唐的民族,都是从来不以接受这种教育来开始的。

顾有据群学[1]见地以观诗者,其为说复异:要在文章与道德之相关。谓诗有主分,曰观念之诚。其诚奈何?则曰为诗人之思想感情,与人类普遍观念之一致。得诚奈何?则曰在据极溥博[2]之经验。故所据之人群经验愈溥博,则诗之溥博视之。所谓道德,不外人类普遍观念所形成。故诗与道德之相关,缘盖出于造化。诗与道德合,即为观念之诚,生命在是,不朽在是。非如是者,必与群法僢驰[3]。以背群法故,必反人类之普遍观念;以反普遍观念故,必不得观念之诚。观念之诚失,其诗宜亡。故诗之亡也,恒以反道德故。然诗有反道德而竟存者奈何?则曰,暂耳。无邪之说,实与此契。苟中国文事复兴之有日,虑操此说以力削其萌蘖[4]者,当有徒也。

【注释】

[1] 群学:即社会学。

[2] 溥博:丰富。

[3] 僢驰:即背道而驰。《淮南子·说山训》:“分流僢驰,注于东海”。

[4] 萌蘖:萌芽,兴起。

【译释】

但也有人根据社会学的观点来看诗歌,他们的说法又不同,主要在于文学艺术和道德的关系问题。他们认为诗歌有一个主要的特点,就是表达思想的真实。这思想的真实是怎样的呢?他们认为诗人的思想感情,与人类的普遍观念是一致的。那么,怎样才能得到真实的思想呢?他们认为是在于广泛地掌握人类的普遍的经验。所以诗人掌握的人类经验越广博,则诗歌中所表现的人类经验越广博。所谓的道德,是由人类的普遍观念所形成的。所以,诗与道德的关系,大概也是出于天然。诗歌和道德相一致,即表现为思想的真实,诗的生命体现在这里,不朽的精神也在此。如果诗歌和道德不一致,则一定会与社会的法则背道而驰。因为诗歌与社会法则相违背,那么就会与人类的普遍观念相违背。而因为与普遍观念相违背,就不能得到思想的真实。丧失了思想的真实,那么诗歌就应该消亡。所以诗歌的消亡,一定是因为与道德相违背的缘故。然而有的诗歌也有因为违反道德而竟存在的,那是为什么呢?答道,只不过是暂时的现象罢了。中国传统诗教中的“无邪”的说法,正好和上述论点一模一样。假使中国的文学艺术有复兴的一天,我担心持这种主张的会大有人在,他们可能会竭力扼杀新文学的萌芽。

而欧洲评骘之士,亦多抱是说以律[1]文章。十九世纪初,世界动于法国革命之风潮,德意志西班牙意太利希腊皆兴起,往之梦意,一晓而苏;惟英国较无动。顾上下相迕[2],时有不平,而诗人裴伦,实生此际。其前有司各德(W.Scott)[3]辈,为文率平妥翔实,与旧之宗教道德极相容。迨有裴伦,乃超脱古范,直抒所信,其文章无不函刚健抗拒破坏挑战之声。平和之人,能无惧乎?于是谓之撒但。此言始于苏惹(R.Southey)[4],而众和之;后或扩以称修黎(P.B.Shelley)[5]以下数人,至今不废。苏惹亦诗人,以其言能得当时人群普遍之诚故,获月桂冠,攻裴伦甚力。裴伦亦以恶声报之,谓之诗商。所著有《纳尔逊传》(The Life of Lord Nelson)今最行于世。

【注释】

[1] 律:约束。

[2] 相迕(wǔ):相违背。

[3] 司各德(1771—1832):英国作家。他广泛采用历史题材进行创作,对欧洲历史小说的发展有一定影响。作品有《艾凡赫》、《十字军英雄记》等。

[4] 苏惹(1774—1843):通译骚塞,英国诗人、散文家。与华兹华斯(W.Wordsworth)、格勒律治(S.Coleridge)并称“湖畔诗人”。他政治上倾向反动,创作上表现为消极浪漫主义。1813年曾获得桂冠诗人的称号。他在长诗《审判的幻影》序言中曾暗指拜伦是“恶魔派”诗人,后又要求政府禁售拜伦的作品,并在一篇答复拜伦的文章中公开指责拜伦是“恶魔派”首领。下文说到的《纳尔逊传》,是记述抵抗拿破仑侵略的英国海军统帅纳尔逊(1758—1805)生平事迹的作品。

[5] 修黎(1792—1822)通译雪莱,英国诗人。曾参加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他的作品表现了对君主专制、宗教欺骗的愤怒和反抗,富有积极浪漫主义精神。作品有《伊斯兰的起义》、《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等。

【译释】

而欧洲的文学批评家们,也多抱持这种主张来约束文学。19世纪初,整个世界为法国革命的风暴所震动。德意志、西班牙、意大利、希腊都掀起了革命的潮流,过去人们如在睡梦中,而今却都猛然醒来。只有英国似乎没有受到多大的冲击,但上流社会和下层民众的冲突却时有发生,故也常有反抗不平的声音。诗人拜伦,就诞生在这个时代。在他之前,有司各特等,他们的文章大都平和翔实,又与旧的宗教道德相符合。直到有了拜伦,于是完全打破了传统,直抒自己的信仰,他的作品充满着刚健、反抗、破坏和挑战的呐喊,使那些平庸而又安于现状的人们,听到了这样的声音,能不害怕吗?于是他们就把拜伦称为魔鬼。这话最早出自于诗人骚塞之口,其他人则随声附和,后来竟扩大到用以攻击雪莱及以后的一些诗人,这个名称且一直沿用至今。骚塞也是诗人,因为他的诗表达了当时英国社会的普遍的观点和思想,所以曾获得桂冠诗人的称号,他对拜伦的攻击最卖力,拜伦也以尖锐的讽刺来回敬他,称他为“诗商”。骚塞有《纳尔逊传》,现仍风行于世。

《旧约》记神既以七日造天地,终乃抟埴为男子,名曰亚当,已而病其寂也,复抽其肋为女子,是名夏娃,皆居伊甸。更益以鸟兽卉木;四水出焉。伊甸有树,一曰生命,一曰知识。神禁人勿食其实;魔乃侂[1]蛇以诱夏娃,使食之,爰得生命知识。神怒,立逐人而诅蛇,蛇腹行而土食;人则既劳其生,又得其死,罚且及于子孙,无不如是。英诗人弥耳敦(J.Milton),尝取其事作《失乐园》(The Paradise Lost)[2],有天神与撒但战事,以喻光明与黑暗之争。撒但为状,复至狞厉[3]。是诗而后,人之恶撒但遂益深。然使震旦人士异其信仰者观之,则亚当之居伊甸,盖不殊于笼禽,不识不知,惟帝是悦,使无天魔之诱,人类将无由生。故世间人,当蔑弗秉有魔血,惠之及人世者,撒但其首矣。然为基督宗徒,则身被此名,正如中国所谓叛道,人群共弃,艰于置身,非强怒善战豁达能思之士,不任受也。

【注释】

[1] 侂:同“托”。托形,化身的意思。

[2] 弥尔顿的《失乐园》,是一部长篇叙事诗,歌颂撒旦对上帝权威的反抗。1667年出版。

[3] 狞厉:非常狰狞凶恶。

【译释】

《旧约》中记载,上帝在七天内创造了天地,然后又捏泥团做成男子,取名亚当。后来怕他寂寞,又抽出他的一根肋骨创造了女子,取名夏娃,都居住在伊甸园里。接着,上帝又在园中布置了草木鸟兽,还有四条河流。伊甸园里有两棵树,一棵叫生命树,一棵叫智慧树。上帝禁止他们去吃那树上的果实。魔鬼于是化为蛇去引诱夏娃,叫她去吃那树上的果实。亚当、夏娃于是得到了生命和智慧。上帝大怒,立刻把亚当夏娃赶出伊甸园,并诅咒那蛇,让蛇从此只用肚子在地上爬行,并以泥土为食。而亚当、夏娃则从此要自己谋生,又会死亡,他们的子孙后代也是如此。英国的诗人弥尔顿曾经以这个故事写了《失乐园》,其中有上帝和魔鬼的战争,以象征光明和黑暗的斗争。诗中魔鬼的样子非常狰狞凶恶。这首诗之后,人类对魔鬼的痛恨日益加深。但从不信仰基督教的中国人看来,那亚当住在伊甸园中,同笼中的鸟类差不多,无知无识,只听命于上帝。如果没有魔鬼的引诱,可能就不会出现人类。所以人类的血统中都有魔鬼的血的成分,对人类是有好处的,撒旦是第一个了。但是在基督教徒看来,如果人背上魔鬼的恶名,就如中国所谓的离经叛道者一样,为人类所共弃,是难以在社会上立足的。如果不是顽强且善于抗争,思想豁达的人,是经受不住的。

亚当夏娃既去乐园,乃举二子,长曰亚伯,次曰凯因[1]。亚伯牧羊,凯因耕植是事,尝出所有以献神。神喜脂膏而恶果实,斥凯因献不视;以是,凯因渐与亚伯争,终杀之。神则诅凯因,使不获地力,流于殊方。裴伦取其事作传奇[2],于神多所诘难。教徒皆怒,谓为渎圣害俗,张皇灵魂有尽之诗,攻之至力。迄今日评骘之士,亦尚有以是难裴伦者。尔时独穆亚(Th.Moore)[3]及修黎二人,深称其诗之雄美伟大。德诗宗瞿提,亦谓为绝世之文,在英国文章中,此为至上之作;后之劝遏克曼(J.P.Eckermann)[4]治英国语言,盖即冀其直读斯篇云。

【注释】

[1] 凯因:通译该隐。据《旧约·创世记》,该隐是亚伯之兄。

[2] 指拜伦的长篇叙事诗《该隐》,作于1821年。

[3] 穆亚(1779—1852):通译穆尔,爱尔兰诗人。作品多反对英国政府对爱尔兰人民的压迫,歌颂民族独立。著有《爱尔兰歌曲集》等。他和拜伦有深厚友谊,1830年作《拜伦传》,其中驳斥了一些人对拜伦的诋毁。

[4] 遏克曼(1792—1854):通译艾克曼,德国作家。曾任歌德的私人秘书。著有《歌德谈话录》。这里所引歌德的话见该书中1823年10月21日的谈话记录。

【译释】

亚当、夏娃离开伊甸园后,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亚伯,小的叫该隐。亚伯放羊为生,该隐耕种,他们都拿出自己的出产奉献给上帝。上帝喜欢吃羊肉,而不喜欢吃果实,不把该隐的贡献当回事。于是,该隐逐渐与亚伯发生争吵,并最终把亚伯杀死了。上帝于是诅咒该隐,使他不能从土地中取得收获,并让他流落他乡。拜伦根据这个故事写了长篇叙事诗,对上帝多有责难。那些基督教徒们很愤怒,认为是亵渎了神灵,而且又伤风败俗。且又在诗中宣扬了人死后没有灵魂的思想,所以他们拼命地攻击拜伦。直到今天,仍有一些评论家拿此诗非难拜伦。当时,在英国,只有穆尔和雪莱两人盛赞拜伦的诗歌的壮美、伟大。德国诗人歌德也称他的诗为千古绝唱,认为在英国的文学创作中,这是最伟大的作品。后来,歌德还劝艾克曼去学习英国语言,大概是希望他能直接阅读拜伦的这首长诗。

《约》又记凯因既流,亚当更得一子,历岁永永,人类益繁,于是心所思惟[1],多涉恶事。主神乃悔,将殄[2]之。有挪亚独善事神,神令致亚斐木为方舟[3],将眷属动植,各从其类居之。遂作大雨四十昼夜,洪水泛滥,生物灭尽,而挪亚之族独完,水退居地,复生子孙,至今日不绝。吾人记事涉此,当觉神之能悔,为事至奇;而人之恶撒但,其理乃无足诧。盖既为挪亚子孙,自必力斥抗者,敬事主神,战战兢兢,绳其祖武[4],冀洪水再作之日,更得密诏而自保于方舟耳。抑[5]吾闻生学家言,有云反种[6]一事,为生物中每现异品,肖[7]其远先,如人所牧马,往往出野物,类之不拉(Zebra)[8],盖未驯以前状,复现于今日者。撒但诗人之出,殆亦如是,非异事也。独众马怒其不伏箱[9],群起而交踶[10]之,斯足悯叹焉耳。

【注释】

[1] 思惟:考虑,思想。

[2] 殄:毁灭,灭绝。

[3] 挪亚:通译诺亚。亚斐木,通译歌裴木。

[4] 绳其祖武:绳,追随;武,足迹;追随祖先的足迹的意思。见《诗·大雅·下武》。

[5] 抑:或者。

[6] 反种即返祖现象,指生物发展过程中出现与远祖类似的变种或生理现象。

[7] 肖:相像,相似。

[8] 之不拉:英语“斑马”的音译。

[9] 不伏箱:不服驾驭的意思。《诗·小雅·大东》:“睆彼牵牛,不可以服箱”。

[10] 踶(dì)之:踢踏它。

【译释】

《旧约》中又记该隐被流放后,亚当又生了一个儿子,经过无数代,人类才更加繁衍,于是人心所思,又常常涉及许多罪恶的事。上帝于是很后悔,想将人类灭绝。有个叫诺亚的人对上帝很虔诚。一天,上帝叫诺亚用歌斐木造了一艘方舟,叫他把一家老小连同许多动植物,分门别类,一齐载入方舟之中。上帝于是兴起风雨,连下了四十个昼夜的大雨,洪水在大地上泛滥,一切生物都灭尽了,而诺亚的家族得以幸免。大水退去后,又繁衍了子孙,到今天不绝。我们的故事讲到这儿,大家觉得上帝也会后悔,可能是很神奇吧。而人们痛恨魔鬼,其理由也是不足怪的。大约因为大家既然是诺亚的子孙,当然要痛恨反抗者,敬奉上帝,战战兢兢,继承祖宗的遗风,希望在下次洪水再来的时候,能再次得到上帝的密示,而能在方舟中自保。或者是我曾听生物学家们讲过的,据说生物有返祖遗传的现象,认为在生物进化的过程中,常会产生异种,这异种跟它的祖先极其相似。就好像人们所放牧的马群中,有时会产生野马,类似于斑马的,这大概是马没有驯服以前的状态,在今日的重现。撒旦诗人的出现,大概也是这样吧,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那些驯马仇恨野马的不服驾驭,常常群起而攻之,甩蹄乱踢它,这真是可悲可叹啊!

裴伦名乔治戈登(George Gordon),系出司堪第那比亚[1]海贼蒲隆(Burun)族。其族后居诺曼[2],从威廉入英,递[3]显理二世时,始用今字。裴伦以千七百八十八年一月二十二日生于伦敦,十二岁即为诗;长游堪勃力俱大学[4]不成,渐决去英国,作汗漫游,始于波陀牙,东至希腊突厥[5]及小亚细亚,历审[6]其天物之美,民俗之异,成《哈洛尔特游草》(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7]二卷,波谲云诡,世为之惊绝。次作《不信者》(The Giaour)[8]暨《阿毕陀斯新妇行》(The Bride of Abydos)二篇,皆取材于突厥。前者记不信者(对回教而言)通哈山之妻,哈山投其妻于水,不信者逸去[9],后终归而杀哈山,诣[10]庙自忏;绝望之悲,溢于毫素,读者哀之。次为女子苏黎加爱舍林,而其父将以婚他人,女偕[11]舍林出奔,已而被获,舍林斗死,女亦终尽;其言有反抗之音。

【注释】

[1] 司堪第那比亚:即斯堪的纳维亚半岛。8世纪前后,在这里定居的诺曼人经常发动海上远征,劫掠商船和沿海地区。

[2] 诺曼:即诺曼底,在今法国北部。1066年,诺曼底封建领主威廉公爵攻克伦敦,成为英国国王,诺曼底遂属英国。这一年,拜伦的祖先拉尔夫·杜·蒲隆随威廉迁入英国。至1450年,诺曼底划归法国。显理二世,通译亨利二世,1154年起为英国国王。

[3] 递:到。

[4] 堪勃力俱大学:通译剑桥大学。

[5] 突厥:指土耳其。

[6] 历审:遍览。

[7] 《哈洛尔特游草》:通译《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拜伦较早的一部有影响的长诗,前两章完成于1810年,后两章完成于1817年。它通过哈罗尔德的经历叙述了作者旅行东南欧的见闻,歌颂那里人民的革命斗争。

[8] 《不信者》和下文的《阿毕陀斯新妇行》、《海贼》、《罗罗》,分别通译为《异教徒》、《阿拜多斯的新娘》、《海盗》、《莱拉》。1813年至1814年间写成,多取材于东欧和南欧,因此和其他类似的几首诗一起统称《东方叙事诗》。

[9] 逸去:逃离。

[10] 诣:到。

[11] 偕:携。

【译释】

拜伦名乔治·戈登,出身于斯堪的纳维亚的海盗布隆家族。这个家族后来移居到诺曼底,跟随威廉国王而迁入英国。到亨利二世时,才改用这个姓氏。拜伦于1788年1月22日生于伦敦,12岁时就能写诗。长期在剑桥大学读书,没有毕业就离开了英国去漫游,先到葡萄牙,后东到希腊、土耳其及小亚细亚。在领略了这些国家的美丽风光和风俗人情后,写成《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二卷长诗,这首诗内容瑰丽,而为世人称奇。后来他又创作了《异教徒》、《阿拜多斯的新娘》两篇长诗,都取材于土耳其。前者写异教徒(对回教而言)与哈山的妻子私通,哈山把妻子扔入河中溺死,异教徒逃走了。后来异教徒回来把哈山杀死,然后去庙中忏悔。诗中的绝望而悲哀的感情,溢于言表,使读者哀怜。后者写女子苏黎加爱上了舍林。而苏黎加的父亲把她另外许配给人。苏黎加和舍林一起私奔,不久被抓,舍林在争斗中斗死,苏黎加也自尽了。诗中有反抗世俗的倾向。

迨千八百十四年一月,赋《海贼》(The Corsair)之诗。篇中英雄曰康拉德,于世已无一切眷爱,遗[1]一切道德,惟以强大之意志,为贼渠魁,领其从者,建大邦于海上。孤舟利剑,所向悉如其意。独家有爱妻,他更无有;往虽有神,而康拉德早弃之,神亦已弃康拉德矣。故一剑之力,即其权利,国家之法度,社会之道德,视之蔑如[2]。权力若具,即用行其意志,他人奈何,天帝何命,非所问也。若问定命之何如?则曰,在鞘中,一旦外辉,彗且失色而已。然康拉德为人,初非元恶,内秉高尚纯洁之想,尝欲尽其心力,以致益于人间;比见细人[3]蔽明,谗谄害聪,凡人营营,多猜忌中伤之性,则渐冷淡,则渐坚凝,则渐嫌厌;终乃以受自或人之怨毒,举而报之全群,利剑轻舟,无间人神,所向无不抗战。盖复仇一事,独贯注其全精神矣。一日攻塞特,败而见囚,塞特有妃爱其勇,助之脱狱,泛舟同奔,遇从者于波上,乃大呼曰,此吾舟,此吾血色之旗也,吾运未尽于海上!然归故家,则银釭[4]暗而爱妻逝矣。既而康拉德亦失去,其徒求之波间海角,踪迹杳然,独有以无量罪恶,系一德义之名,永存于世界而已。裴伦之祖约翰[5],尝念先人为海王,因投海军为之帅;裴伦赋此,缘起似同;有即以海贼字裴伦者,裴伦闻之窃喜,则篇中康拉德为人,实即此诗人变相,殆无可疑已。越三月,又作赋曰《罗罗》(Lara),记其人尝杀人不异海贼,后图起事,败而伤,飞矢来贯其胸,遂死。所叙自尊之夫,力抗不可避之定命,为状惨烈,莫可比方。此他犹有所制,特非雄篇。其诗格多师司各德,而司各德由是锐意于小说,不复为诗,避裴伦也。

【注释】

[1] 遗:放弃;遗弃。

[2] 视之蔑如:把它看作没有。

[3] 细人:小人。

[4] 银釭(gāng):银灯。

[5] 拜伦的祖父约翰(1723—1786),曾任英国海军上将。

【译释】

1814年1月,拜伦写了首长诗《海盗》。诗中的英雄叫康拉德,他对于世界上的一切已没有什么眷恋,并且蔑视一切道德。康拉德以自己的坚强和意志,成为海盗的首领,并带领他们在大海上称王。凭一条孤舟,一把利剑,所向披靡。家中除爱妻外,一无所有;他过去虽曾相信过上帝,但他早已抛弃了上帝,而上帝也抛弃了他。所以,他的利剑,就是他的权利,什么国家法度、社会道德,他都视作虚无。所以对康拉德来说,只要权力在手,他就任意行事,任何人都奈何不了他;即使是上帝的旨意,都对他无所谓了。如果问他人的命运问题,他说,命运就好像在剑鞘中的宝剑,一旦拔剑出鞘,彗星的光辉也将失去了,如此而已。但康拉德的为人,并非生来就是个强盗头子,他的内心有高尚纯洁的思想,曾经想竭力为社会谋公益。等到后来看见小人得势,颠倒黑白,谗害善良的人们。而一般人又庸庸碌碌,追逐名利,大多互相猜忌并中伤别人,所以他对人类也渐渐冷淡、渐渐地怀疑而至于嫌弃人世,最终因为自己也受到了别人的侵害,于是就起了对整个社会进行报复的念头,凭利剑轻舟,无论是人是神,他都要同他们战斗。复仇的思想,已经灌注在他的精神之中。有一次他去攻打塞特,战败后被抓。塞特有个妃子爱慕他的英勇,帮助他脱逃,并一起驾舟逃亡。途中,他看到自己部下的船,于是大叫道,这是我的船,这是我的血红色的旗帜,我的命运还没在这海上走到尽头!然而康拉德回到家中,却看见灯光暗淡而妻子已经去世了。不久,康拉德也消失了,他的部下去天涯海角寻找,终于踪迹全无。只有因为他那无穷无尽的罪恶,而得到了侠盗的名义,并永存在这个世界上。拜伦的祖父约翰,因为想到祖先曾为海盗,所以加入海军并成为军官。拜伦写作这首长诗,其起因大概与祖父相似。后来有人称呼拜伦为海盗的,拜伦听了心中还暗暗高兴。那么,这首长诗中的康拉德的形象,其实就是拜伦的化身,这大概是无疑的。

又过了三个月,拜伦又写了长诗《莱拉》,写了莱拉曾经杀人如同海盗,后来因为起义没有成功,而不幸被乱箭射穿胸膛而死。这首诗描绘了一个高傲的英雄,为奋力反抗那不可避免的命运,其状惨烈,无可比拟。除了以上各篇诗作外,拜伦还写了其他的作品,但都不能算名篇。拜伦的诗的风格大都师承司各特,因此司各特后来致力于小说写作,不再写诗,是为了避免和拜伦冲突。

已而裴伦去其妇,世虽不知去之之故,然争难之,每临会议,嘲骂即四起,且禁其赴剧场。其友穆亚为之传,评是事曰,世于裴伦,不异其母,忽爱忽恶,无判决也。顾窘戮天才,殆人群恒状[1],滔滔皆是,宁止英伦。中国汉晋以来,凡负文名者,多受谤毁,刘彦和为之辩曰,人禀五才,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析者。[2]东方恶习,尽此数言。然裴伦之祸,则缘起[3]非如前陈,实反由于名盛,社会顽愚,仇敌窥覗[4],乘隙立起,众则不察而妄和之;若颂高官而厄[5]寒士者,其污且甚于此矣。顾裴伦由是遂不能居英,自曰,使世之评骘诚,吾在英为无值,若评骘谬,则英于我为无值矣。吾其行乎?然未已也,虽赴异邦,彼且蹑[6]我。已而终去英伦,千八百十六年十月,抵意太利。自此,裴伦之作乃益雄。

【注释】

[1] 恒状:常态。

[2] 刘勰关于人禀五才的话,见于《文心雕龙·程器》。五才(材),古人认为金、木、水、火、土是构成一切物质的基本元素,人的禀赋也决定于这五种元素。寸析,原作寸折,曲折很多的意思。

[3] 缘起:起因。

[4] 窥覗:窥探。

[5] 厄:压迫。

[6] 蹑:追踪。

【译释】

不久,拜伦和妻子离婚,离婚的原因不知是什么,但世人却纷纷责难他。每逢拜伦出席会议,嘲骂声四起,人们甚至不准他去剧场看戏。拜伦的友人穆尔为他作传,其中对这件事评论道,人们对待拜伦,就像他的母亲对待他一样,忽爱忽骂,没有一定的判断标准。但是,人们迫害埋没天才,大概是人间常态,到处都有,何止是英国。中国自汉晋以来,凡是负有才名的,大多都会受到毁谤。刘勰曾对此辩解道:人天赋而有多种的才能,但因为长短不同,并各有所用,如果不是圣哲,就不能求全责备。但将相常常因为地位高而显达,文人因为职位低卑而受人讥讽,这种状况,正像江河所以汹涌奔腾,而细小的水流只能慢慢流淌一样。中国人的恶习,就在这寥寥的几句话中概括尽了。但是拜伦的遭遇,起因则不是如上文所提到的那样,其实是因为他的名声太盛。那些社会上的顽固保守分子和仇敌,一有机会就乘机攻击他,而那些不明真相的民众也随声附和。至于那些歌颂达官贵人而压制贫寒之士的人,他们的行径就更加卑劣了。所以拜伦就不能在英国立足。他自言,如果世人对我的批评是正确的,那么我在英国是毫无价值的;如果那些批评是错误的,那么英国对我来说是毫无价值的,我还是离开吧。但这是还不能结束的,我即使远赴异国,他们也要追来的。不久拜伦最终离开英国,于1816年10月,抵达意大利。此后,拜伦的创作却更加有力了。

裴伦在异域所为文,有《哈洛尔特游草》之续,《堂祥》(Don Juan)[1]之诗,及三传奇称最伟,无不张撒但而抗天帝,言人所不能言。一曰《曼弗列特》(Manfred),记曼以失爱绝欢,陷于巨苦,欲忘弗能,鬼神见形问所欲,曼云欲忘,鬼神告以忘在死,则对曰,死果能令人忘耶?复衷疑[2]而弗信也。后有魅来降曼弗列特,而曼忽以意志制苦,毅然斥之曰,汝曹决不能诱惑灭亡我。(中略)我,自坏者也。行矣,魅众!死之手诚加我矣,然非汝手也。意盖谓己有善恶,则褒贬赏罚,亦悉在己,神天魔龙,无以相凌,况其他乎?曼弗列特意志之强如是,裴伦亦如是。论者或以拟瞿提之传奇《法斯忒》(Faust)[3]云。

【注释】

[1] 《堂祥》:通译《唐·璜》,政治讽刺长诗,拜伦的代表作。写于1819年至1824年。它通过传说中的西班牙贵族青年唐·璜在希腊、俄国、英国等地的种种经历,广泛反映了当时欧洲的社会生活,抨击封建专制,反对外族侵略,但同时也流露出感伤情绪。

[2] 衷疑:内心疑惑。

[3] 《法斯忒》通译《浮士德》,诗剧,歌德的代表作。

【译释】

拜伦在他国所创作的作品,有《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续篇,长诗《唐·璜》和三部诗剧为最有名,这些作品都歌颂赞扬魔鬼精神,反抗上帝,言人所不敢言。诗剧《曼弗雷特》讲述的是主人公曼弗雷特失去爱人后,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而不能自拔。魔鬼见此情形,问他有什么愿望。他说想忘记一切。魔鬼告诉他,只有死了才能忘记一切。曼弗雷特问道,死真的能使我忘记一切吗?心中犹豫不决而不相信。后来有个魔鬼想要使曼弗雷特屈服。曼弗雷特忽然以坚强的意志忍住自己的悲痛,毅然怒斥道,你们这些恶魔,决不能诱惑我,使我死亡。……我是自己沉沦。你们滚开吧!死亡的手如果真的已经搭在我的身上了,但是我也不会要你们这些魔鬼的手。曼弗雷特的意思是,即使自己的行为和道德有善有恶,该赏该罚也该由自己来决定。上帝和魔鬼,都不能凌驾于我,何况其他的一切?曼弗雷特的意志是这样的坚强,拜伦也是这样。有的论者认为这诗剧可与歌德的《浮士德》相媲美。

二曰《凯因》(Cain),典据已见于前分,中有魔曰卢希飞勒[1],导凯因登太空,为论善恶生死之故,凯因悟,遂师摩罗。比[2]行世,大遭教徒攻击,则作《天地》(Heaven and Earth)以报之,英雄为耶彼第,博爱而厌世,亦以诘难教宗,鸣其非理者。夫撒但何由昉[3]乎?以彼教言,则亦天使之大者,徒以陡起大望,生背神心,败而堕狱,是云魔鬼。由是言之,则魔亦神所手创者矣。已而潜入乐园,至善美安乐之伊甸,以一言而立毁,非具大能力,曷克至是?伊甸,神所保也,而魔毁之,神安得云全能?况自创恶物,又从而惩之,且更瓜蔓以惩人,其慈又安在?故凯因曰,神为不幸之因。神亦自不幸,手造破灭之不幸者,何幸福之可言?而吾父曰,神全能也。问之曰,神善,何复恶邪?则曰,恶者,就善之道尔。神之为善,诚如其言:先以冻馁,乃与之衣食;先以疠疫,乃施之救援;手造罪人,而曰吾赦汝矣。人则曰,神可颂哉,神可颂哉!营营而建伽兰[4]焉。卢希飞勒不然,曰吾誓之两间,吾实有胜我之强者,而无有加于我之上位。彼胜我故,名我曰恶,若我致胜,恶且在神,善恶易位耳。

【注释】

[1] 卢希飞勒:通译鲁西反。据犹太教经典《泰尔谟德》(约为350—500年间的作品)记载,他原是上帝的天使长,后因违抗命令,与部属一起被赶出天国,堕入地狱,成为魔鬼。

[2] 比:等到。

[3] 昉(fáng):起始。

[4] 伽(qié)兰:佛寺,寺庙。

【译释】

其二为诗剧《该隐》,他的故事已在上文中提及。其中有个魔鬼叫鲁西反,引导该隐飞往太空,并和他讨论善恶生死的问题。该隐醒悟后,于是拜魔鬼为师。等到这诗剧发表后,即遭到教徒的猛烈攻击。拜伦于是又写了诗剧《天地》进行反击。诗中的主人公耶彼第也是一个英雄,为人博爱而厌世,他也大胆抨击宗教道德,抨击那教义中的荒谬。这魔鬼是怎么来的呢?以基督教的说法来看,魔鬼也是天使中的佼佼者,只不过是因为突然有了野心,于是开始想背叛上帝。后因失败而堕入地狱,因此叫魔鬼。由此可见,魔鬼也是由上帝所创造的了。至于后来魔鬼潜入伊甸园,进入了至美至善安乐的伊甸园,只因他的一句话,就把伊甸园给毁了,如果没有很大的本领,魔鬼能做到吗?伊甸园,是上帝保护的地方,而魔鬼一旦破毁了它,上帝怎么能说是全能的呢?况且这魔鬼是上帝自己一手创造的,又亲自惩罚他,而又牵连到惩罚人类,上帝的仁慈又在什么地方呢?所以该隐说,上帝是世界上一切不幸的根源。上帝自己也是不幸的,因为他自己一手创造并毁灭了不幸者,所以有什么幸福可言呢?可是我的父亲却说,上帝是全能的。我问,上帝既然是仁慈的,怎么又做恶事呢?父亲却说,做恶事就是行善的好方法啊!这样看来,上帝的仁慈,也诚如该隐的父亲所说的:他先要使人类受冻挨饿,然后再给人类衣服和食物;先使人类得病,然后再去救援;他亲手创造了罪人,却说:我赦免你们罢!而人类却说,赞美主啊!赞美主啊!还修了许多大教堂来膜拜上帝。鲁西反却不这样认为,他说,我向天地发誓,这世界上确实有比我更强大的,但却没有谁能凌驾于我之上。因为上帝战胜了我,所以称我为恶。如果我战胜了上帝,则恶的方面就在上帝的一边。善和恶就是这样因为强弱胜败的原因而变换的。

此其论善恶,正异尼佉。尼佉意谓强胜弱故,弱者乃字其所为曰恶,故恶实强之代名;此则以恶为弱之冤谥[1]。故尼佉欲自强,而并颂强者;此则亦欲自强,而力抗强者,好恶至不同,特图强则一而已。人谓神强,因亦至善。顾善者乃不喜华果,特嗜腥膻,凯因之献,纯洁无似,则以旋风振而落之。人类之始,实由主神,一拂其心,即发洪水,并无罪之禽虫卉木而殄之。人则曰,爰灭罪恶,神可颂哉!耶彼第乃曰,汝得救孺子众!汝以为脱身狂涛,获天幸欤?汝曹[2]偷生,逞其食色,目击世界之亡,而不生其悯叹;复无勇力,敢当大波,与同胞之人,共其运命;偕厥考[3]逃于方舟,而建都邑于世界之墓上,竟无惭耶?然人竟无惭也,方伏地赞颂,无有休止,以是之故,主神遂强。使众生去而不之理,更何威力之能有?人既授神以力,复假之以厄撒但;而此种人,又即主神往所殄灭之同类。以撒但之意观之,其为顽愚陋劣,如何可言?将晓之欤,则音声未宣,众已疾走,内容何若,不省察也。将任之欤,则非撒但之心矣,故复以权力现于世。神,一权力也;撒但,亦一权力也。惟撒但之力,即生于神,神力若亡,不为之代;上则以力抗天帝,下则以力制众生,行之背驰,莫甚于此。顾其制众生也,即以抗故。倘其众生同抗,更何制之云?裴伦亦然,自必居人前,而怒人之后于众。盖非自居人前,不能使人勿后于众故;任人居后而自为之前,又为撒但大耻故。故既揄扬[4]威力,颂美强者矣,复曰,吾爱亚美利加,此自由之区,神之绿野,不被压制之地也。由是观之,裴伦既喜拿坡仑之毁世界,亦爱华盛顿之争自由,既心仪[5]海贼之横行,亦孤援希腊之独立,压制反抗,兼以一人矣。虽然,自由在是,人道亦在是。

【注释】

[1] 冤谥: 污蔑的称呼。

[2] 汝曹:你们这一辈。

[3] 厥考:他们的父亲。

[4] 揄扬:宣扬,称赞。

[5] 心仪:崇拜。

【译释】

鲁西反关于善恶的言论,与尼采的观点是不同的。尼采认为,因为强胜了弱的原因,所以弱者称强者的所为为“恶”,故“恶”实在是强的代名词。而鲁西反认为恶是强者硬加给弱者的诬称。所以尼采想自强,并且赞美强者。而在这首诗中,作者虽然也想自强,而奋力反抗强者。两者的爱憎是截然不同,但追求强大的想法却是一致的。人类认为上帝很强大,所以也是最善的。只不过上帝不喜欢吃花果,却喜欢吃腥膻的羊肉。该隐的贡献是纯洁无比的,上帝却用狂风把它振落了。人类是由上帝创造,而上帝却一旦不顺心,就发洪水,连无辜的草木鸟兽都被灭绝了。人类却说,这是把人类的罪恶都消灭了,赞美主啊!因此耶彼第却说,你们这些得救了的小民啊,你们以为你们从狂浪中获救,是上帝赐给你们的幸运吗?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人啊,只知道一味地追求享受,眼看着整个世界的灭亡,而没有怜悯同情心,又没有勇气和力量而敢于去抵挡狂浪,与其他的同胞共命运。你们只顾跟着你们的父亲逃到方舟之中,并在世界的坟墓之上建立国家,你们竟然一点都不感到惭愧吗?

然而人类却一点也不愧疚,竟还趴在地上赞美上帝,无休无止。因此,上帝就变得很强大。如果人类离开上帝而不去理睬他,他能有什么威力呢?人类既赋予上帝以力量,又假借他而压制撒旦,而这种人,又是过去上帝所毁灭的人类的同类。从撒旦的观点来看,这种人的顽固愚蠢和恶劣,有什么可以对他们说的呢?如果想去对他们说,还没有开口,都已经纷纷快走而躲避了。至于要说的内容如何,他们根本就不想了解。要是听任他们这样下去吗?但也不合撒旦的心意,所以撒旦想凭他的权力,重新在这个世界上施展。上帝是一种权力,撒旦也是一种权力。但撒旦的权力,得之于上帝。上帝的威力一旦丧失,撒旦也不可能取而代之,撒旦对上奋力同上帝对抗,对下则用暴力压制人类,他的行为自相矛盾,没有比这更厉害的了。但是撒旦的压制人类,却是为了反抗上帝。如果人类一起都来反抗魔鬼,那么他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制服人类的呢?拜伦也是这样,他一定要站在人们的面前,而对那些落在后面的人很愤怒。因为如果不自居于人前,就不能因此使别人不落在人们的后面。但是任凭人们跟在后面而自己却站在众人的前面,这又是撒旦的奇耻大辱。所以拜伦一方面要极力赞美强力,赞美强者,他一面又说,我爱美洲大陆,这是一片自由的国土,上帝的绿洲,没有压迫的地方啊!由此可见,拜伦既爱毁灭世界的拿破仑,也爱争取自由的华盛顿;既向往横行一世的海盗,又只身前往援助希腊的独立。压制和反抗,两者都集中于其一身。虽然如此,但自由在他那儿,人道也在他那儿。

自尊至者,不平恒继之,忿世嫉俗,发为巨震,与对蹠[1]之徒争衡。盖人既独尊,自无退让,自无调和,意力所如,非达不已,乃以是渐与社会生冲突,乃以是渐有所厌倦于人间。若裴伦者,即其一矣。其言曰,硗确[2]之区,吾侪[3]奚获耶?(中略)凡有事物,无不定以习俗至谬之衡,所谓舆论,实具大力,而舆论则以昏黑蔽全球也[4],此其所言,与近世诺威文人伊孛生(H.Ibsen)[5]所见合,伊氏生于近世,愤世俗之昏迷,悲真理之匿耀[6],假《社会之敌》[7]以立言,使医士斯托克曼为全书主者,死守真理,以拒庸愚,终获群敌之谥。自既见放于地主[8],其子复受斥于学校,而终奋斗,不为之摇。末乃曰,吾又见真理矣。地球上至强之人,至独立者也!其处世之道如是。

【注释】

[1] 对蹠:对立。

[2] 硗(qiāo)确:贫瘠坚硬的土地。

[3] 吾侪:我辈。

[4] 拜伦的这段话见于1820年11月5日致托马斯·摩尔的信。

[5] 伊孛生(H.Ibsen):通译易卜生。

[6] 匿耀:遮住光耀,淹没。

[7] 《社会之敌》:即《文化偏至论》中的《民敌》,通译《国民公敌》。

[8] 地主:指房主。

【译释】

自尊心很强的人,往往心怀不平,所以愤世嫉俗,常常会发生震怒,从而会去跟对手较量。如果有人既然唯我独尊,自然就不肯退让,不肯调和,意志力所向,就非达到目的不可。于是就会渐渐与社会发生冲突,从而就会对社会产生厌倦感。拜伦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曾说:在不毛之地,我辈能收获什么呢?……世间一切事物,人们无不用荒谬的习俗作为标准来衡量的。所谓的舆论,确是有很大的威力。但舆论却大多黑白颠倒,并以此来蒙蔽全世界。拜伦所说的,与近代挪威文人易卜生的见解是一致的。易卜生生在当代社会,愤恨世俗的昏迷,悲叹真理的消失。因此,他借戏剧《国民公敌》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使医生斯托克曼为全剧的主角。斯托克曼誓死坚守真理,以对抗平庸和愚蠢,最后被人们称为“国民公敌”。他本人被房东逼着搬家,而他的女儿也被学校排斥、解聘,但他还是奋斗不已,毫不动摇。所以,易卜生在剧本的最后说,我又看到真理了。地球上最强大的人,就是最独立、孤独的人啊!易卜生的处世哲学也是这样。

顾裴伦不尽然,凡所描绘,皆禀种种思,具种种行,或以不平而厌世,远离人群,宁与天地为侪偶[1],如哈洛尔特;或厌世至极,乃希灭亡,如曼弗列特;或被人天之楚毒,至于刻骨,乃咸希破坏,以复仇雠[2],如康拉德与卢希飞勒;或弃斥德义,蹇视[3]淫游,以嘲弄社会,聊快其意,如堂祥。其非然者,则尊侠尚义,扶弱者而平不平,颠仆有力之蠢愚,虽获罪于全群无惧,即裴伦最后之时是已。彼当前时,经历一如上述书中众士,特未欷歔断望,愿自逖[4]于人间,如曼弗列特之所为而已。故怀抱不平,突突上发,则倨傲纵逸,不恤人言,破坏复仇,无所顾忌,而义侠之性,亦即伏此烈火之中,重独立而爱自繇[5],苟奴隶立其前,必衷悲而疾视,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此诗人所为援希腊之独立,而终死于其军中者也。盖裴伦者,自繇主义之人耳,尝有言曰,若为自由故,不必战于宗邦,则当为战于他国[6]。是时意太利适制于墺[7],失其自由,有秘密政党起,谋独立,乃密与其事,以扩张自由之元气者自任,虽狙击密侦之徒,环绕其侧,终不为废游步驰马之事。后秘密政党破于墺人,企望悉已,而精神终不消。裴伦之所督励,力直及于后日,起马志尼[8],起加富尔[9],于是意之独立成[10]。故马志尼曰,意太利实大有赖于裴伦。彼,起吾国者也!盖诚言已。

【注释】

[1] 侪(chái)偶:同类,伙伴。

[2] 仇雠(chóu):仇敌。

[3] 蹇(jiǎn)视:轻视。

[4] 自逖(tì):自己疏远。

[5] 自繇(yóu):自由。

[6] 拜伦的这段话见于1820年11月5日致托马斯·摩尔的信。原文应为:“如果一个人在国内没有自由可争,那么让他为邻邦的自由而战斗吧。”

[7] 墺:奥地利。

[8] 马志尼(G.Mazzini,1805—1872):意大利政治家,民族解放运动中的民主共和派领袖。他关于拜伦的评价见于所作论文《拜伦和歌德》。

[9] 加富尔(C.B.di Cavour,1810—1861):意大利自由贵族和资产阶级君主立宪派领袖,统一的意大利王国第一任首相。

[10] 意之独立:意大利于1800年被拿破仑征服,拿破仑失败后,奥国通过1815年维也纳会议,取得了意大利北部的统治权。1820年至1821年,意大利人在“烧炭党”的鼓动下,举行反对奥国的起义,后被以奥国为首的“神圣同盟”所镇压。1848年,意大利再度发生要求独立和统一的革命,最后经过1860年至1861年的民族革命战争取得胜利,成立了统一的意大利王国。

【译释】

但拜伦却跟易卜生又有不同,他所塑造的人物,都具有不同的思想,不同的行为。有的因愤愤不平而厌世,远离人群,宁可与天地为伴,如恰尔德;有的厌恶人世到极点,于是想自我毁灭,如曼弗雷特;有的因为受到人类和上帝的残酷的迫害,于是恨之入骨,想把人类和上帝都毁灭了,从而复仇,如康拉德和鲁西反;有的则蔑视道德和正义,浪迹漫游,嘲弄社会,聊以此为乐,如唐·璜。此外,就是一些尊侠尚义,扶助弱者而打抱不平的人,他们想打倒庸众的愚蠢,即使与社会为敌也毫不畏惧,就像拜伦的后半生那样。拜伦的前半生,他的经历正像上述诗中所塑造的人物一样,只不过还没有悲伤绝望到想自杀,想与人类疏远,只不过像曼弗雷特那样罢了。所以每当拜伦心怀不平,将要爆发之时,他总是那样倨傲放纵,破坏复仇,毫无顾忌。而他的侠义的性格,就潜伏在他的怒火之中。他追求独立,热爱自由。如果有个奴隶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在心中感到悲哀而愤怒地看着他。他的心中的悲哀是哀其不幸,怒目而视是怒其不争。这就是拜伦孤身一人前往支援希腊独立,而最终战死于希腊军中的原因。

拜伦是一位有自由主义理想的人,他曾说过,如果为了争取人类的自由,即使不能在自己的国家为自由而战斗,也可以为异国的自由而战斗。这时,意大利正被奥地利统治着,失去了自由。于是意大利的秘密政党成立了,他们想谋求独立。拜伦也秘密参加了这个政党,并以宣扬自由精神为己任。虽然有枪手、密探跟踪在他的周围,但他每天照常散步骑马,毫不畏惧。后来这个秘密政党被奥地利人破坏,希望破灭了,而拜伦的勇敢精神终不消沉。拜伦对意大利人的鼓舞力量是很大的,一直影响到后世,从马志尼到加富尔,后来意大利获得了独立。所以,马志尼说,意大利的独立,拜伦的贡献实在是很大的,他是使我们国家复兴的英雄。这个评价是正确的。

裴伦平时,又至有情愫[1]于希腊,思想所趣,如磁指南。特希腊时自由悉丧,入突厥版图,受其羁縻[2],不敢抗拒。诗人惋惜悲愤,往往见于篇章,怀前古之光荣,哀后人之零落,或与斥责,或加激励,思使之攘[3]突厥而复兴,更睹往日耀灿庄严之希腊,如所作《不信者》暨《堂祥》二诗中,其怨愤谯责[4]之切,与希冀之诚,无不历然可征信也。比千八百二十三年,伦敦之希腊协会[5]驰书托裴伦,请援希腊之独立。裴伦平日,至不满于希腊今人,尝称之曰世袭之奴,曰自由苗裔之奴,因不即应;顾以义愤故,则终诺之,遂行。而希腊人民之堕落,乃诚如其说,励之再振,为业至难,因羁滞于克茀洛尼亚岛[6]者五月,始向密淑伦其[7]。其时海陆军方奇困,闻裴伦至,狂喜,群集迓[8]之,如得天使也。次年一月,独立政府任以总督,并授军事及民事之全权,而希腊是时,财政大匮[9],兵无宿粮[10],大势几去。加以式列阿忒[11]佣兵见裴伦宽大,复多所要索,稍不满,辄欲背去;希腊堕落之民,又诱之使窘裴伦。裴伦大愤,极诋彼国民性之陋劣;前所谓世袭之奴,乃果不可猝救如是也。

【注释】

[1] 情愫:感情。

[2] 羁縻:统治,压制。

[3] 攘:击,抗击。

[4] 谯(qiào)责:责备。

[5] 希腊协会:1821年希腊爆发反对土耳其统治的独立战争,欧洲一些国家组织了支援希腊独立的委员会。这里指英国支援委员会,拜伦是该会的主要成员。

[6] 克茀洛尼亚岛(Cephalonia):通译克法利尼亚岛,希腊爱奥尼亚群岛之一。拜伦于1823年8月3日到达这里,次年1月5日赴米索朗基。

[7] 密淑伦其(Missolonghi):通译米索朗基,希腊西部的重要城市。1824年拜伦曾在这里指挥抵抗土耳其侵略者的战斗,后在前线染了热病,4月19日(按文中误为18日)在这里逝世。

[8] 迓(yà):迎接。

[9] 匮:缺乏,尽。

[10] 宿粮:隔夜的粮食。

[11] 式列阿忒(Suliote):通译苏里沃特,当时在土耳其统治下的民族之一。拜伦在米索朗基曾收留了五百名式列阿忒族士兵。

【译释】

拜伦平时又对希腊情有独钟,心神向往,像磁针指南一样。特别是在当时,希腊被并入土耳其版图,并为其所统治,人民失去自由而不敢反抗。对此,拜伦惋惜悲愤之情常常在他的诗中流露。他追怀古希腊的文明,哀叹后来希腊文明的衰落。有时给予斥责,有时加以激励,想使希腊人能抗击土耳其并复兴,希望能再现古希腊的过去的灿烂辉煌的文明。如在他的诗歌《异教徒》和《唐·璜》中,他的深切的怨愤、责备和真诚的希望,在诗中是明确地表达出来的。到1823年,伦敦的希腊协会写信给拜伦,请他援助希腊的独立运动。拜伦平时,最不满的是当代希腊人,曾称他们为世袭的奴隶,或者称他们为自由民族后代的奴隶,所以他并不马上答应他们。但因为出于义愤,他最终答应了,于是只身前往希腊。而希腊人的精神的衰落,正如拜伦所说的,要激励他们重新振作起来,是很困难的。因此,拜伦在克法利尼亚岛停留五个月以后,才奔赴米索朗基。那时,希腊的海陆军正是最困难的时候,听说拜伦来了,全军狂喜,立即集会欢迎他,好像迎来了天使一样。第二年1月,希腊独立政府任命拜伦为总督,并授以军政民政大权。而这时的希腊,财政面临崩溃的局面,军队没有粮食,形势几乎无法挽救。再加上那些苏里沃特雇佣军看到拜伦为人宽大,所以提出很多过分的要求,稍有不满足,就想背叛而去。而那些堕落的希腊人,又乘机唆使他们与拜伦为难。拜伦怒火中烧,严厉斥责希腊国民性的堕落和卑劣。说他以前曾称希腊人为世袭的奴隶,现在看来,果真是这样的不可救药了。

而裴伦志尚不灰,自立革命之中枢,当四围之艰险,将士内讧,则为之调和,以己为楷模,教之人道,更设法举债,以振其穷,又定印刷之制,且坚堡垒以备战。内争方烈,而突厥果攻密淑伦其,式列阿忒佣兵三百人,复乘乱占要害地。裴伦方病,闻之泰然,力平党派之争,使一心以面敌。特内外迫拶[1],神质剧劳,久之,疾乃渐革。将死,其从者持楮墨[2],将录其遗言。裴伦曰否,时已过矣。不之语,已而微呼人名,终乃曰,吾言已毕。从者曰,吾不解公言。裴伦曰,吁,不解乎?呜呼晚矣!状若甚苦。有间,复曰,吾既以吾物暨吾康健,悉付希腊矣。今更付之吾生。他更何有?遂死,时千八百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夕六时也。今为反念前时,则裴伦抱大望而来,将以天纵之才,致希腊复归于往时之荣誉,自意振臂一呼,人必将靡然向之。盖以异域之人,犹凭义愤为希腊致力,而彼邦人,纵堕落腐败者日久,然旧泽尚存,人心未死,岂意遂无情愫于故国乎?特至今兹,则前此所图,悉如梦迹,知自由苗裔之奴,乃果不可猝救有如此也。次日,希腊独立政府为举国民丧,市肆悉罢,炮台鸣炮三十七,如裴伦寿也。

【注释】

[1] 内外迫拶(zā):内外的逼迫。

[2] 楮墨:笔墨。

【译释】

但是,拜伦并没有因此灰心,坚决地站在革命的中枢行使军政大权,以应付一切的艰险。将士内讧,就为他们调解,以身作则,教导他们为人的道理。并想尽办法,举债来筹集经费。又制订了印刷宣传的办法,加固堡垒,积极备战。正当希腊独立政府内争斗最激烈的时候,土耳其军队果然来攻击米索朗基,三百个苏里沃特雇佣兵又乘机占领了要塞。拜伦当时正在病中,听到这些不幸的消息,处之泰然,尽力平息政府内的党派之争,使大家能够一心向敌。但终因内忧外患,使拜伦神经紧张,劳神过度,时间一久,病情就日趋严重。临死之前,他的随从人员拿来笔墨,准备记录他的遗言。拜伦说,不用了,时机已经过去了。之后就不和他说话。不久,拜伦又以微弱的声音呼唤人名,最后说,我的话已经说完了。随从说,我不懂您的话是什么意思。拜伦说,唉,你不懂吗?太晚了!他的神情似乎很痛苦,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已把我的一切和我的健康献给了希腊。现在又要把我的生命献给她,我还有什么东西没有献出呢?说完,他就死了,时为1824年4月18日下午6时。

现在,让我们回顾他以前的情况吧。拜伦是满怀着希望而来到希腊的,本想以自己的卓越的才能,使希腊恢复昔日的荣耀。本以为他可以振臂一呼,希腊人就会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但是,一个外国人,还想凭自己的一腔热血为希腊效力,而那希腊人,他们即使堕落腐败得太久了,但祖先的恩泽还在,人心还没有死,希腊人难道真的对自己的祖国没有感情吗?只不过到了今天,人们才意识到过去的希望和追求,一切都如梦幻一样。他们才知道拜伦所说的自由民族后代的奴隶,果真是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第二天,希腊独立政府为拜伦举行国葬,全国停业,炮台鸣炮三十七响,鸣炮的次数同拜伦的岁数一样。

吾今为案其为作思惟,索诗人一生之内閟[1],则所遇常抗,所向必动,贵力而尚强,尊己而好战,其战复不如野兽,为独立自由人道也,此已略言之前分矣。故其平生,如狂涛如厉风,举一切伪饰陋习,悉与荡涤,瞻顾前后,素所不知;精神郁勃,莫可制抑,力战而毙,亦必自救其精神;不克厥敌,战则不止。而复率真行诚,无所讳掩,谓世之毁誉褒贬是非善恶,皆缘习俗而非诚,因悉措而不理也。盖英伦尔时,虚伪满于社会,以虚文缛礼[2]为真道德,有秉自由思想而探究者,世辄谓之恶人。裴伦善抗,性又率真,夫自不可以默矣,故托凯因而言曰,恶魔者,说真理者也。遂不恤与人群敌。

【注释】

[1] 内閟:内心。

[2] 虚文缛(rù)礼:虚伪的礼节。

【译释】

现在,让我们试着探索一下拜伦在其作品中所表露的内心思想吧。查考拜伦的一生,常反抗所遇到的不平,敏感多思,崇尚力量和强大,自尊心强而又好斗。但他的战斗并不像野兽那样,而是为了自由人道而战。这在前面已经大略分析过了。所以拜伦的一生,犹如狂涛飓风,把一切的虚伪粉饰的陋习,都涤荡净尽,而且他从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他那磅礴的战斗精神,奋发昂扬,不可抑制。即使奋战到死,也一定要捍卫自己的这种精神。如果不能战胜敌人,就战斗不止,拜伦又性格率真而诚实,没有什么伪饰。他认为世间的毁誉、褒贬和是非善恶,都缘于陋习,并不是真诚的,所以他都一概置之不理。当时的英国,虚伪的风气充斥着整个社会,把繁文缛节看作是真道德,如果有人秉承自由思想而不断探求真理,人们就会把他视为恶人。拜伦善于抗争,而天性又率真,因此对这种社会陋习无法容忍,因此他借该隐的话说,恶魔,是宣扬真理的人啊!于是不顾一切地与这个社会战斗。

世之贵道德者,又即以此交非之。遏克曼亦尝问瞿提以裴伦之文,有无教训。瞿提对曰,裴伦之刚毅雄大,教训即函其中;苟能知之,斯获教训。若夫纯洁之云,道德之云,吾人何问焉。盖知伟人者,亦惟伟人焉而已。裴伦亦尝评朋思(R.Burns)[1]曰,斯人也,心情反张[2],柔而刚,疏而密,精神而质,高尚而卑,有神圣者焉,有不净者焉,互和合也。裴伦亦然,自尊而怜人之为奴,制人而援人之独立,无惧于狂涛而大儆[3]于乘马,好战崇力,遇敌无所宽假,而于累囚之苦,有同情焉。意者摩罗为性,有如此乎?且此亦不独摩罗为然,凡为伟人,大率如是。即一切人,若去其面具,诚心以思,有纯禀世所谓善性而无恶分者,果几何人?遍观众生,必几无有,则裴伦虽负摩罗之号,亦人而已,夫何诧焉。顾其不容于英伦,终放浪颠沛而死异域者,特面具为之害耳。此即裴伦所反抗破坏,而迄今犹杀真人而未有止者也。嗟夫,虚伪之毒,有如是哉!

【注释】

[1] 朋思(1759—1796):通译彭斯,英国诗人。出身贫苦,一生在穷困中度过。他的诗多反映苏格兰农民生活,表现了对统治阶级的憎恨。著有长诗《农夫汤姆》、《愉快的乞丐》和数百首著名短歌。文中所引评论彭斯的话,见拜伦1813年12月13日的日记。

[2] 反张:意即矛盾。

[3] 儆(jǐng):警惕,小心。

【译释】

那些道学家们又以此来攻击拜伦。艾克曼曾经问歌德,拜伦的诗歌,有没有教育作用呢?歌德答道,拜伦的诗歌刚健、雄伟,教育作用就包含在这里面。如果人们能理解它,就能受到教育。至于“纯洁”、“道德”之类,我们何必去管这些呢。由此可见,真正了解伟人的,也只有那些伟大人物了。拜伦也曾评价彭斯说,这个人啊,他的内心很矛盾,既柔又刚,既疏又密,崇尚高尚的精神而又很质朴,既有高尚的情操,又有时显得卑劣;内心中有神圣的东西,又有污秽的东西,两者融合在一起。拜伦也是这样,自尊而又怜悯别人沦为奴隶,对别人有控制欲,而又帮助别人追求独立;有不怕惊涛骇浪的勇气,而在骑马时又十分小心,好斗而崇尚武力,对敌人决不宽恕,而对于囚徒又深表同情。由此看来,魔鬼的性格,大概就是这样吧?而且也不独魔鬼是这样,凡是伟大的人物,大概也都是这样吧。就是在一切人中,如果大家都摘下面具,认真地去思考一下,纯粹地具有人们所说的善良的天性,而没有邪恶的念头的人,真有几个人?遍观芸芸众生,几乎是一个也找不到的。而拜伦虽被称作魔鬼,也是个人罢了,有什么可惊奇的呢?拜伦的为英国民众所不容,最终竟颠沛流离而死在异国他乡,也不过是人类的假面具害了他。这就是拜伦所要反抗破坏的,而直到今天,它还在杀人,一直没有停止。呜呼,虚伪的毒害,有多么厉害呀!

裴伦平时,其制诗极诚,尝曰,英人评骘,不介我心。若以我诗为愉快,任之而已。吾何能阿其所好为?吾之握管,不为妇孺庸俗,乃以吾全心全情感全意志,与多量之精神而成诗,非欲聆彼辈柔声而作者也。夫如是,故凡一字一辞,无不即其人呼吸精神之形现,中于人心,神弦立应,其力之曼衍于欧土,例不能别求之英诗人中;仅司各德所为说部,差足与相伦比而已。若问其力奈何?则意太利希腊二国,已如上述,可毋赘言[1]。此他西班牙德意志诸邦,亦悉蒙其影响。次复入斯拉夫族而新其精神,流泽之长,莫可阐述。至其本国,则犹有修黎(Percy Bysshe Shelley)一人。契支(John Keats)[2]虽亦蒙摩罗诗人之名,而与裴伦别派,故不述于此。

【注释】

[1] 赘(zhuì)言:多余的不必要的话。

[2] 契支(1795—1821):通译济慈,英国诗人。他的作品具有民主主义精神,受到拜伦、雪莱的肯定和赞扬。但他有“纯艺术”的、唯美主义的倾向,所以说与拜伦不属一派。作品有《为和平而写的十四行诗》、长诗《伊莎贝拉》等。

【译释】

拜伦平时,写作诗歌时非常认真,他说,英国人对我的批评,我毫不放在心上。他们如果以诋毁我的诗歌而快乐,那就随他去吧!我怎么可以投其所好呢?我写诗,不是为了妇女小孩和庸俗的人们的,是以我的全身心和我的昂扬的精神而写作的,不是为了想听那些人的孱弱的、虚美的声音的而写作的。正因为这样,拜伦的诗歌中的一字一句,无不体现着他的呼吸,他的精神,并深深地打动着读者的心灵,就好像神奇的琴弦,使人们共鸣。所以,他的诗歌的力量传布到整个欧洲,这在其他的英国诗人中是找不到的。只有司各特的小说,还可以与之相比罢了。如果要问他的诗歌影响有多大?那么对于意大利、希腊的影响已在上文中提到,不再重复。其他如西班牙、德国也都受了他的影响。再如,他的诗歌流传到斯拉夫民族,振奋了他们的精神,影响所及,不可尽述。至于在拜伦的祖国,则还有雪莱一个人,济慈也曾被称为魔鬼诗人,但与拜伦是不同的流派,所以在此不论了。

修黎生三十年而死,其三十年悉奇迹也,而亦即无韵之诗。时既艰危,性复狷介[1],世不彼爱,而彼亦不爱世,人不容彼,而彼亦不容人,客意太利之南方,终以壮龄而夭死,谓一生即悲剧之实现,盖非夸也。修黎者,以千七百九十二年生于英之名门,姿状端丽,夙[2]好静思;比入中学,大为学友暨校师所不喜,虐遇不可堪。诗人之心,乃早萌反抗之朕兆;后作说部,以所得值飨[3]其友八人,负狂人之名而去。次入恶斯佛大学[4],修爱智之学,屡驰书乞教于名人。而尔时宗教,权悉归于冥顽之牧师,因以妨自由之崇信。修黎蹶起[5],著《无神论之要》一篇,略谓惟慈爱平等三,乃使世界为乐园之要素,若夫宗教,于此无功,无有可也。书成行世,校长见之大震,终逐之;其父亦惊绝,使谢罪返校,而修黎不从,因不能归。天地虽大,故乡已失,于是至伦敦,时年十八,顾已孤立两间,欢爱悉绝,不得不与社会战矣。

【注释】

[1] 狷介:性情耿直,不肯同流合污。

[2] 夙(sù):向来,素有。

[3] 飨(xiáng):宴请。

[4] 恶斯佛大学:通译牛津大学。

[5] 蹶起:崛起。

【译释】

雪莱活了30岁就死了,而他的30年都是如同奇迹一般,其人生同时也是一篇无韵的诗歌。时世既艰危,而雪莱的个性又耿介。社会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这个社会;人们不能容忍他,他也不能容忍那些人。后来,他侨居意大利南部,最后在壮年时就死了。说他的一生是人生的悲剧的表现,大概也不为过。雪莱生于1792年,出身于英国贵族之家。他面貌清秀,举止文雅,喜欢静默沉思。读中学时,同学和老师都很不喜欢他,因此常常受到不可容忍的虐待。从此,在他的诗人的心灵中,萌发了反抗一切的精神。雪莱后来写了一部小说,把所得的全部稿费请他的八个好友吃饭,因此,得了“狂人”的称号而离开学校。随后,雪莱进入牛津大学研究哲学,曾多次致信给当时的名人向他们请教。此时的社会宗教大权,都掌握在那些顽固保守的牧师手中,因而阻碍了人们对自由思想的信仰。雪莱挺身而出,写了一篇《无神论之要》的论文,大意是,认为只有仁慈、博爱、和平等这三个要素,才是使这个世界成为乐园的要素。而现在的宗教,无助于建立世界乐园,因此应该抛弃。此文发表后,校长看了大惊,于是将雪莱开除。雪莱的父亲也很震惊,叫他回校认罪。雪莱不肯服从,因此不敢回家。天地虽大,而故乡已失不可留,雪莱于是去了伦敦,那时他才十八岁,但已经是孤独地处于天地之间,断绝了一切亲属关系,不得不与这个社会作抗争了。

已而知戈德文(W.Godwin)[1],读其著述,博爱之精神益张。次年入爱尔兰,檄[2]其人士,于政治宗教,皆欲有所更革,顾终不成。逮千八百十五年,其诗《阿剌斯多》(Alastor)[3]始出世,记怀抱神思之人,索求美者,遍历不见,终死旷原,如自叙也。次年乃识裴伦于瑞士;裴伦深称其人,谓奋迅如狮子,又善其诗,而世犹无顾之者。又次年成《伊式阑转轮篇》(The Revolt of Islam)。凡修黎怀抱,多抒于此。篇中英雄曰罗昂,以热诚雄辩,警其国民,鼓吹自由,掊击压制,顾正义终败,而压制于以凯还,罗昂遂为正义死。是诗所函,有无量希望信仰,暨无穷之爱,穷追不舍,终以殒亡。盖罗昂者,实诗人之先觉,亦即修黎之化身也。

【注释】

[1] 戈德文(1756—1836):通译葛德文,英国作家,空想社会主义者。他反对封建制度和资本主义剥削关系,主张成立独立的自由生产者联盟,通过道德教育来改造社会。著有政论《政治的正义》、小说《卡莱布·威廉斯》等。

[2] 檄:号召。

[3] 《阿剌斯多》和下文的《伊式阑转轮篇》,分别通译为《阿拉斯特》、《伊斯兰起义》。

【译释】

后来,雪莱得知有一个叫葛德文的人,并读了他的著作,于是博爱的思想精神更加发扬光大。第二年,他到达爱尔兰,号召爱尔兰人在政治宗教上进行改革,但他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到1815年,雪莱的诗歌《阿拉斯特》问世,这首诗描写了一个怀抱崇高理想的人,为了追求美好的东西,走遍四方,却都找不到,最终死在了旷原上。这很像雪莱的自叙。又过了一年,雪莱在瑞士结识了拜伦。拜伦很欣赏他,认为他就是一头奋勇前行的狮子,并很欣赏他的诗。而在当时,世上还没有人注意到他。此后,雪莱写成了长诗《伊斯兰的起义》。凡是雪莱的抱负和理想,都抒发在这首诗中,诗中的英雄叫罗昂,以热忱的心,雄辩的思想,想唤醒国民,并鼓吹自由的思想,反对专制和压迫。而最后正义失败,专制者获得了胜利,罗昂于是就这样为正义而死了。这首诗满含着无穷的希望和信仰,以及无穷的爱,主人公矢志追求而终于死去。这个罗昂恐怕是启示雪莱的先觉者,也是雪莱的化身吧。

至其杰作,尤在剧诗;尤伟者二,一曰《解放之普洛美迢斯》(Prometheus Unbound)[1],一曰《煔希》(The Cenci)。前者事本希腊神话,意近裴伦之《凯因》。假普洛美迢为人类之精神,以爱与正义自由故,不恤艰苦,力抗压制主者僦毕多[2],窃火贻人,受絷[3]于山顶,猛鹫日啄其肉,而终不降。僦毕多为之辟易[4];普洛美迢乃眷女子珂希亚,获其爱而毕。珂希亚者,理想也。《煔希》之篇,事出意太利,记女子煔希之父,酷虐无道,毒虐无所弗至,煔希终杀之,与其后母兄弟,同戮于市。论者或谓之不伦。顾失常之事,不能绝于人间,即中国《春秋》[5],修自圣人之手者,类此之事,且数数见,又多直书无所讳,吾人独于修黎所作,乃和众口而难之耶?上述二篇,诗人悉出以全力,尝自言曰,吾诗为众而作,读者将多。又曰,此可登诸剧场者。顾诗成而后,实乃反是,社会以谓不足读,伶人以谓不可为;修黎抗伪俗弊习以成诗,而诗亦即受伪俗弊习之夭阏[6],此十九稘[7]上叶精神界之战士,所为多抱正义而骈殒者也。

【注释】

[1] 《解放之普洛美迢斯》和下文的《煔希》,分别通译为《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钦契》。

[2] 僦毕多(Jupiter)通译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诸神之父,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3] 受絷(zhì):被拘禁;

[4] 辟(bì)易:退走,此处指做出让步的意思。

[5] 《春秋》春秋时期鲁国的编年史,记载鲁隐公元年至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722—前481)242年间鲁国的史实,相传为孔丘所修。

[6] 夭阏:摧折。

[7] 稘:即朞,本意是周年,这里指世纪。

【译释】

雪莱的杰作,在于诗剧。其中最为著名的代表作有二部,其一为《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另一为《钦契》。前者的故事来源于希腊神话,其主题与拜伦的《该隐》相似。诗人在诗中的主人公普罗米修斯身上,寄寓了人类的理想精神。普罗米修斯为了追求爱、正义和自由,不辞艰辛,奋力反抗天神朱庇特,盗火种给人间。最后被朱庇特囚禁在山顶,让秃鹫天天来啄食他的肉。但普罗米修斯坚决不屈服。朱庇特最后被他感动,普罗米修斯被解放了,并同他的情人珂希亚生活在一起。在诗中,珂希亚是理想的化身。后者《钦契》的故事,起源于意大利,记述了钦契的父亲残虐无道,毒辣的手段无所不至。钦契最后无法忍受,就把她的父亲杀了。后来,她和她的继母、兄弟一起被杀。有人认为《钦契》这首诗违反人伦,大逆不道。但这种违背常理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没有发生过。即在中国的《春秋》,这本是圣人所手订的书中,这样的事,也是屡有见到的,而且又大多直言不讳。我们独独对于雪莱的这部作品,却要众口一致地去指摘吗?这两部作品,作者倾注了全身心,他曾说过,我写的诗是为了大众而作,读者是会越来越多的。他又说,我的这些诗剧,都可以搬到舞台上去演出的。但这些作品问世后,其实际情况却与他的预想大相径庭。社会舆论认为他的诗剧不值得一读,而演员们也说不能上演。雪莱为了反抗虚伪、庸俗的陋习而创作,而他的诗也为虚伪、庸俗的陋习而抵制。这也就是19世纪前期那些思想界的战士,大多因为坚持正义而牺牲的原因吧。

虽然,往时去矣,任其自去,若夫修黎之真值,则至今日而大昭。革新之潮,此其巨派,戈德文书出,初启其端,得诗人之声,乃益深入世人之灵府。凡正义自由真理以至博爱希望诸说,无不化而成醇,或为罗昂,或为普洛美迢,或为伊式阑之壮士,现于人前,与旧习对立,更张破坏,无稍假借也。旧习既破,何物斯存,则惟改革之新精神而已。十九世纪机运之新,实赖有此。朋思唱于前,裴伦修黎起其后,掊击排斥,人渐为之仓皇;而仓皇之中,即亟[1]人生之改进。故世之嫉视破坏,加之恶名者,特见一偏而未得其全体者尔。若为案其真状,则光明希望,实伏于中。恶物悉颠,于群何毒?破坏之云,特可发自冥顽牧师之口,而不可出诸全群者也。若其闻之,则破坏为业,斯愈益贵矣!况修黎者,神思之人,求索而无止期,猛进而不退转,浅人之所观察,殊莫可得其渊深。若能真识其人,将见品性之卓,出于云间,热诚勃然,无可沮遏,自趁其神思而奔神思之乡;此其为乡,则爰有美之本体。奥古斯丁[2]曰,吾未有爱而吾欲爱,因抱希冀以求足爱者也。惟修黎亦然,故终出人间而神行,冀自达其所崇信之境;复以妙音,喻一切未觉,使知人类曼衍之大故,暨人生价值之所存,扬同情之精神,而张其上征渴仰之思想,使怀大希以奋进,与时劫同其无穷。世则谓之恶魔,而修黎遂以孤立;群复加以排挤,使不可久留于人间,于是压制凯还,修黎以死,盖宛然阿剌斯多之殒于大漠也。

【注释】

[1] 亟:急于。

[2] 奥古斯丁(A.Augustinus,354—430):迦太基神学者,基督教主教。著有《天主之城》、《忏悔录》等。

【译释】

虽然如此,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也就随它去吧。但雪莱的作品的真正价值,则到了今天才完全显现出来,在革新潮流之中,这一派的影响最大。自葛德文的著作出版首开其端,随后得到诗人们的反抗的心声,于是革新的精神,更加深入人心。凡是正义、自由、真理以及博爱、希望的观念,无不酝酿成熟。有的成为罗昂式的人物,有的成为普罗米修斯或伊斯兰英雄式的人物,他们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与旧的习俗对抗,并大肆破坏,毫不妥协。旧的习俗既然已经破坏,还有什么存在的呢?那就只有改革的新思潮了。19世纪革新精神的产生,实在是有赖于此的。诗人彭斯在前面带头歌唱,拜伦雪莱紧随其后,反抗抨击旧的堡垒,人们越来越惊惶失措。在这惊惶失措之中,社会人生也得到了飞速的发展。因此,社会上那些仇视破坏者的人,给予破坏者以种种的恶名,不过是只看到了片面的现象,而没有看到事物的全貌。如果能探寻它的真相,则光明的希望就在其中。把那些有害的东西全部消除,于社会有什么害处呢?所谓的“破坏”的说法,只不过出自顽固保守的牧师之口,而绝不可能出自全体的民众。如果全体民众能听到这种声音,则破坏的事业,将会越来越可贵。况且雪莱是个富于理想的人,对人类自由精神的探索没有止境,奋勇前进而不知后退。那肤浅庸俗的人,是看不见他的博大渊深的。如果有人真正能了解他的为人,就会看到他高尚的品性,高出云间。他的感情热忱真挚,汹涌澎湃,无可阻挡,自由驰骋他的丰富的想象而到达神奇的境界。这种神奇的境界,才算达到了美的本体。奥古斯丁曾说过,我因为没有爱所以想有所爱,所以要抱着希望而去追求那值得我爱的。雪莱也是这样,所以他终于离开了俗世而神思遨游,希望能达到他所崇尚信仰的自由境界。同时,还以他的美妙的歌声,去唤醒那一切还没有觉醒的人们,使他们知道人类进化的根本原因,及人生价值的所在,发扬博爱的精神,并发展追求真理和理想的思想,使人类怀着伟大的希望而前进,与宇宙共存。世俗之人称雪莱为恶魔,于是他被孤立;社会又对他加以排挤,使他不能在人间生存。那些迫害者们胜利了,雪莱死了,就好像那阿拉斯特孤独地在那茫茫的沙漠之中死去。

虽然,其独慰诗人之心者,则尚有天然在焉。人生不可知,社会不可恃,则对天物之不伪,遂寄之无限之温情。一切人心,孰不如是。特缘受染有异,所感斯殊,故目睛夺于实利,则欲驱天然为之得金资;智力集于科学,则思制天然而见其法则;若至下者,乃自春徂冬,于两间崇高伟大美妙之见象,绝无所感应于心,自堕神智于深渊,寿虽百年,而迄不知光明为何物,又奚解所谓卧天然之怀,作婴儿之笑矣。修黎幼时,素亲天物,尝曰,吾幼即爱山河林壑之幽寂,游戏于断厓[1]绝壁之为危险,吾伴侣也。考其生平,诚如自述。方在稚齿[2],已盘桓于密林幽谷之中,晨瞻晓日,夕观繁星,俯则瞰大都中人事之盛衰,或思前此压制抗拒之陈迹;而芜城古邑,或破屋中贫人啼饥号寒之状,亦时复历历入其目中。其神思之澡雪[3],既至异于常人,则旷观天然,自感神閟,凡万汇之当其前,皆若有情而至可念也。故心弦之动,自与天籁合调,发为抒情之什,品悉至神,莫可方物,非狭斯丕尔暨斯宾塞[4]所作,不有足与相伦比者。

【注释】

[1] 断厓:断崖;“厓”同“崖”。

[2] 稚齿:幼年。

[3] 澡雪:高洁的意思。《庄子·知北游》:“澡雪精神”。

[4] 斯宾塞(E.Spenser,1552—1599):英国诗人。他的作品反映了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积极进取的精神,在形式上对英国诗歌的格律有很大影响,被称为斯宾塞体。作品有长诗《仙后》等。

【译释】

即使如此,唯独能抚慰诗人的心灵的,还有那自然在呢!人生不可知,社会不可依靠,而那自然是多么的纯真,于是诗人们对它寄寓了无限的温情。这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因为各人所处的环境不同,感受有别。因此人们大多着眼于谋取实利,而想驱使自然,以获得金银钱财。人们如果把智力集中在科学方面,就会注重于通过控制自然而设法发现它的规律。而那些一般的俗人,从春到冬,眼见着天地间崇高、伟大而美妙的现象,毫无感觉,自愿把自己的智慧抛弃在深渊之中,即使活到一百岁,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光明,又怎么能理解那仰卧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作婴儿笑的快乐呢?!雪莱幼时,一向喜欢亲近自然,曾说,我从小就爱山林沟壑的幽寂,那在断崖绝壁之间游戏的惊险。它们是我的伙伴啊!看他的生平事迹,的确像他所说的那样。当他还年幼的时候,就已在密林深谷之中盘桓,晨起看日出,晚上看那满天繁星,俯瞰都市中人事的盛衰,或思索那过去的压迫和反抗的陈迹。而那荒芜的古城,或者那破屋子中穷人的饥饿号哭的情形,也都一一映入他的眼帘。他的思想的高洁,已经与常人迥异,而远观自然,翕然神会,那眼前的万物,好像都脉脉有情,亲切可感。所以他的心弦拨动,与天地万物契合,发为抒情之作,对万物的感受都达到了奇妙的境界,无人可与之比拟,只有莎士比亚和斯宾塞的作品可与之媲美。

比千八百十九年春,修黎定居罗马,次年迁毕撒[1];裴伦亦至,此他之友多集,为其一生中至乐之时。迨二十二年七月八日,偕其友乘舟泛海,而暴风猝起,益以奔电疾雷,少顷波平,孤舟遂杳。裴伦闻信大震,遣使四出侦之,终得诗人之骸于水裔[2],乃葬罗马焉。修黎生时,久欲与生死问题以诠解,自曰,未来之事,吾意已满于柏拉图暨培庚之所言,吾心至定,无畏而多望,人居今日之躯壳,能力悉蔽于阴云,惟死亡来解脱其身,则秘密始能阐发。又曰,吾无所知,亦不能证,灵府至奥之思想,不能出以言辞,而此种事,纵吾身亦莫能解尔。嗟乎,死生之事大矣,而理至閟,置而不解,诗人未能,而解之之术,又独有死而已。故修黎曾泛舟坠海,乃大悦呼曰,今使吾释其秘密矣!然不死。一日浴于海,则伏而不起,友引之出,施救始苏,曰,吾恒欲探井中,人谓诚理伏焉,当我见诚,而君见我死也。然及今日,则修黎真死矣,而人生之閟,亦以真释,特知之者,亦独修黎已耳。

【注释】

[1] 毕撒(Pisa):通译比萨,意大利城市。

[2] 水裔:水边。

【译释】

1819年春,雪莱定居罗马,第二年又迁至比萨。拜伦也到了那里,还有其他的朋友也都来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到了1922年7月8日,雪莱和他的朋友在海上荡舟,暴风突起,加之闪电雷鸣。不久波平浪静,而船都不见了。拜伦听到这个消息后大惊,派人四处寻找,终于在海边找到了他的遗体,于是把他葬在了罗马。雪莱生前,曾长久地思考着人的生死问题的答案。他说,关于人生未来的事,我赞同柏拉图和培根的说法。我的内心里很安然,对于未来也无所畏惧而满怀希望。人的生命寄存在现在的躯壳之中,人的超越死亡的能力笼罩在阴云之下,只有用死亡来解脱后,才可以发现死亡的秘密。他又说,我不知道什么,又不能证明什么。人的心灵中的最隐秘的思想,也不能用语言来表达。死生之事,即使我毕生探索也不能解答。唉,死生之事,真是一个大问题,那道理确实微妙,还是置之不理好。雪莱不能解答,而解脱的办法,又只有死亡而已。所以雪莱曾驾舟在海上,落水后,他高兴地大叫道,现在可以让我来揭开死亡的秘密了,然而那次他没死成。又有一天他在海中洗澡,潜伏在水中不出来。他的朋友把他拉出来,抢救后才苏醒过来,他说,我常想在水中探求真理,因为据说真理就藏在水中。有一天,当我找到真理时,你们会发现我已经死了。然而到了今天,雪莱真的死了,而人生生死的秘密,也已经得到真正的解答,而知之者,也就只有雪莱一人罢了。

若夫斯拉夫民族,思想殊异于西欧,而裴伦之诗,亦疾进无所沮核[1]。俄罗斯当十九世纪初叶,文事始新,渐乃独立,日益昭明,今则已有齐驱先觉诸邦之概,令西欧人士,无不惊其美伟矣。顾夷考权舆[2],实本三士:曰普式庚[3],曰来尔孟多夫[4],曰鄂戈理。前二者以诗名世,均受影响于裴伦;惟鄂戈理以描绘社会人生之黑暗著名,与二人异趣,不属于此焉。

【注释】

[1] 沮核:阻碍。

[2] 权舆:萌芽,开始。

[3] 普式庚(1799—1837):通译普希金,俄国诗人。作品多抨击农奴制度,谴责贵族上流社会,歌颂自由与进步。主要作品有《欧根·奥涅金》、《上尉的女儿》等。

[4] 来尔孟多夫(1814—1841):通译莱蒙托夫,俄国诗人。他的作品尖锐抨击农奴制度的黑暗,同情人民的反抗斗争。著有长诗《童僧》、《恶魔》和中篇小说《当代英雄》等。

【译释】

至于斯拉夫民族,他们的思想与西欧人迥异,而拜伦的诗歌却能迅速在俄国传播而没有阻碍。19世纪初叶,俄罗斯的文学才开始革新,并渐趋独立,日益明显。到了此时,它的文学艺术的成就,已经有可与西欧各国并驾齐驱的气势了,令西欧作家,没有不惊叹俄国文学的壮丽和伟大的。但是查考一下它的开端,其始创者实在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普希金,一个是莱蒙托夫,一个是果戈理。前两个人以诗歌著称于世,都受到了拜伦的影响。只有果戈理,以小说描绘社会人生的黑暗而著称,和他们二人不同,所以在此不论。

普式庚(A.Pushkin)以千七百九十九年生于墨斯科,幼即为诗,初建罗曼宗于其文界,名以大扬。顾其时俄多内讧,时势方亟,而普式庚诗多讽喻,人即借而挤之,将流鲜卑[1],有数耆宿[2]力为之辩,始获免,谪居南方。其时始读裴伦诗,深感其大,思理文形,悉受转化,小诗亦尝摹裴伦;尤著者有《高加索累囚行》[3],至与《哈洛尔特游草》相类。中记俄之绝望青年,囚于异域,有少女为释缚纵之行,青年之情意复苏,而厥后终于孤去。其《及泼希》(Gypsy)一诗亦然,及泼希者,流浪欧洲之民,以游牧为生者也。有失望于世之人曰阿勒戈,慕是中绝色,因入其族,与为婚因,顾多嫉,渐察女有他爱,终杀之。女之父不施报,特令去不与居焉。二者为诗,虽有裴伦之色,然又至殊,凡厥中勇士,等是见放于人群,顾复不离亚历山大时俄国社会之一质分,易于失望,速于奋兴,有厌世之风,而其志至不固。普式庚于此,已不与以同情,诸凡切于报复而观念无所胜人之失,悉指摘不为讳饰。故社会之伪善,既灼然现于人前,而及泼希之朴野纯全,亦相形为之益显。论者谓普式庚所爱,渐去裴伦式勇士而向祖国纯朴之民,盖实自斯时始也。

【注释】

[1] 鲜卑:这里指西伯利亚,1820年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因普希金写诗讽刺当局,原想把他流放此地;后因作家卡拉姆静、茹柯夫斯基等人为他辩护,改为流放高加索。

[2] 耆宿:指元老、社会名流之类的人物

[3] 《高加索累囚行》和下文的《及泼希》,分别通译为《高加索的俘虏》、《茨冈》,都是普希金在高加索流放期间(1820—1824)所写的长诗。

【译释】

普希金1799年生于莫斯科,从小就喜欢写诗,他在俄罗斯文坛首创浪漫主义流派,所以名声大振。那时候的俄罗斯社会内部矛盾激烈,时势比较紧张,而普希金的诗又多所讽喻,所以被人以此为借口而遭到攻击、排挤,当局想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亚,幸而有几个社会名流为他辩护,才得以幸免,改为流放到南方。那时,普希金才开始读拜伦的诗,深深地感受到他的诗歌的伟大。所以普希金的思想和创作风格,都受到了拜伦的影响而转变。他的小诗也曾经模仿过拜伦,其中最显著的是《高加索的俘虏》,与拜伦的《恰尔德游记》相似。其中描述了处于绝望之中的俄罗斯青年,在异乡被囚禁,有一个少女为他松绑并把他放了。于是这青年的爱情复苏了,不再绝望,而最后终于孤身离开。普希金的《茨冈》一诗也是这样。茨冈人,是欧洲的流浪民族,以游牧为生。有一个对人世绝望的人叫阿勒戈,因爱上一个美丽的茨冈女子,所以加入这个民族和这个女子结婚。阿勒戈天生善妒,渐渐察觉到女子另有所爱,于是把她杀了。女子的父亲却不报复,只是叫他离开,不准他居住在一起。这二首诗,虽有拜伦诗歌的风格,但又有很不同的地方。普希金的作品中的英雄,虽然也是被世人所唾弃的,但仍具有亚历山大时期俄国社会的某些风气,他们易于失望,也易于兴奋,有厌世的倾向,但他们的意志却并不坚强。普希金对这些人也并不同情,他对那些热衷于报仇,而思想并不高尚的人的过失,都一一加以指摘,绝不掩饰。因此,当时俄国社会的虚伪便完全暴露在读者的面前,而使得茨冈人的粗犷纯朴的优点,也相比之下更加突出。有论者认为,普希金的爱好,渐渐由拜伦式的英雄而转向祖国的纯朴的民众,大概是从这时开始的。

尔后巨制,曰《阿内庚》(Eugiene Onieguine)[1],诗材至简,而文特富丽,尔时俄之社会,情状略具于斯。惟以推敲八年,所蒙之影响至不一,故性格迁流,首尾多异。厥初二章,尚受裴伦之感化,则其英雄阿内庚为性,力抗社会,断望人间,有裴伦式英雄之概,特已不凭神思,渐近真然,与尔时其国青年之性质肖矣。厥后外缘转变,诗人之性格亦移,于是渐离裴伦,所作日趣于独立;而文章益妙,著述亦多。至与裴伦分道之因,则为说亦不一:或谓裴伦绝望奋战,意向峻绝,实与普式庚性格不相容,曩[2]之信崇,盖出一时之激越,迨[3]风涛大定,自即弃置而返其初;或谓国民性之不同,当为是事之枢纽[4],西欧思想,绝异于俄,其去裴伦,实由天性,天性不合,则裴伦之长存自难矣。凡此二说,无不近理:特就普式庚个人论之,则其对于裴伦,仅摹外状,迨放浪之生涯毕,乃骤返其本然,不能如来尔孟多夫,终执消极观念而不舍也。

【注释】

[1] 《阿内庚》:通译《叶甫盖尼·奥涅金》,长篇叙事诗,普希金的代表作,写于1823年至1831年间。

[2] 曩:过去。

[3] 迨:等到。

[4] 枢纽:关键。

【译释】

普希金后来的巨作《叶甫盖尼·奥涅金》,此诗题材简单,而内容丰富,文辞秀丽。那时候的俄罗斯的社会现状,大多在此诗中得到反映。由于这首诗的写作时间长达八年,其间所受到的影响又很复杂,所以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发展,前后不一。

这首诗的开头二章,还受拜伦的影响,英雄奥涅金的性格中,有奋力与社会抗争、对人生绝望的特征,有拜伦式的英雄的气概,只不过已不再凭借神奇的想象,而逐渐接近于现实,与那时的俄罗斯青年的性格非常相似。后来随着环境的变化,普希金的性格也开始变化,于是开始摆脱拜伦的影响,在作品中也更显出他自己的独特风格来,故诗歌更加成熟,而创作也更加丰富。至于普希金的与拜伦诗风的分道扬镳的原因,众说不一。有的认为是因为拜伦的绝望奋战,意志坚强卓绝,实在与普希金的性格不合,过去的信奉,大概是出于一时的激奋,待到风平浪静,自然就抛开拜伦,而恢复自己原来的真性情;有的认为是国民性的不同,这应该是关键的原因,西欧的思想,同俄罗斯的是截然不同的,普希金摆脱拜伦的影响,实在是因为天性。天性不合,那么拜伦的影响的长久,是很难的。这两种说法,都很有道理。只不过就普希金个人而言,他对于拜伦,只是模仿他的表面形式,等到放浪的生活一结束,于是就骤然返回自己的本性,不像莱蒙托夫,始终坚持自己的消极思想而不放。

故旋墨斯科后,立言益务平和,凡足与社会生冲突者,咸力避而不道,且多赞诵,美其国之武功。千八百三十一年波阑抗俄[1],西欧诸国右[2]波阑,于俄多所憎恶。普式庚乃作《俄国之谗谤者》暨《波罗及诺之一周年》二篇[3],以自明爱国。丹麦评骘家勃阑兑思(G.Brandes)[4]于是有微辞,谓惟武力之恃而狼藉[5]人之自由,虽云爱国,顾为兽爱。特此亦不仅普式庚为然,即今之君子,日日言爱国者,于国有诚为人爱而不坠于兽爱者,亦仅见也。及晚年,与和阑[6]公使子覃提斯迕,终于决斗被击中腹,越二日而逝,时为千八百三十七年。俄自有普式庚,文界始独立,故文史家芘宾[7]谓真之俄国文章,实与斯人偕起也。而裴伦之摩罗思想,则又经普式庚而传来尔孟多夫。

【注释】

[1] 波阑抗俄:1830年11月,波兰军队反抗沙皇的命令,拒绝开往比利时镇压革命,并举行武装起义,在人民支持下解放华沙,宣布废除沙皇尼古拉一世的统治,成立新政府。但起义成果被贵族和富豪所篡夺,最后失败,华沙复为沙俄军队占领。

[2] 右:支持。

[3] 《俄国之谗谤者》和《波罗及诺之一周年》,分别通译为《给俄罗斯之谗谤者》和《波罗金诺纪念日》,都写于1831年。当时沙皇俄国向外扩张,到处镇压革命,引起被侵略国家人民的反抗。普希金这两首诗都有为沙皇侵略行为辩护的倾向。按波罗金诺是莫斯科西郊的一个市镇。1812年8月26日俄军在这里击败拿破仑军队,1831年沙皇军队占领华沙,也是8月26日,因此,普希金以《波罗金诺纪念日》为题。

[4] 勃阑兑思(1842—1927)通译勃兰兑斯,丹麦文学批评家,激进民主主义者。著有《十九世纪欧洲文学主流》、《歌德研究》等。他对普希金这两首诗的批评意见,见于《俄国印象记》。

[5] 狼藉:践踏。

[6] 和阑:即荷兰。

[7] 芘宾(1833—1904)通译佩平,俄国文学史家,著有《俄罗斯文学史》等。

【译释】

普希金回到莫斯科后,其创作力求平和,凡是会与社会发生冲突的,都努力回避而沉默,而多赞颂之作,赞美俄罗斯的武力功勋。1831年波兰反抗俄国的侵略,西欧各国都支持波兰,对俄国表示很大的愤慨。普希金于是写了《给俄罗斯之谗谤者》和《波罗金诺纪念日》两首诗,以表达自己的爱国之情。丹麦的批评家勃兰克斯于是对普希金有微词,认为凭借武力而侵犯别国人民的自由,虽说是爱国,也只不过是一种兽性之爱。这也不仅仅普希金是这样,就是现在的正人君子,天天讲爱国的人,真爱自己的国家而能称得上“人类之爱”,而不堕落到“兽性之爱”的,恐怕也很少见吧。普希金在晚年和荷兰公使的儿子丹特士决斗,不幸被击中腹部,两天后死去,当时是1837年。俄国自从普希金之后,文学才开始独立,所以俄国的文学史家佩平说,真正的俄国文学,是从普希金时代开始的。而拜伦的叛逆思想,又经普希金而传给了莱蒙托夫。

来尔孟多夫(M.Lermontov)生于千八百十四年,与普式庚略并世。其先来尔孟斯(T.Learmont)[1]氏,英之苏格兰人;故每有不平,辄云将去此冰雪警吏之地,归其故乡。顾性格全如俄人,妙思善感,惆怅无间,少即能缀德语成诗;后入大学被黜[2],乃居陆军学校二年,出为士官,如常武士,惟自谓仅于香宾酒中,加少许诗趣而已。及为禁军骑兵小校,始仿裴伦诗纪东方事,且至慕裴伦为人。其自记有曰,今吾读《世胄裴伦传》,知其生涯有同我者;而此偶然之同,乃大惊我。又曰,裴伦更有同我者一事,即尝在苏格兰,有媪谓裴伦母曰,此儿必成伟人,且当再娶。而在高加索,亦有媪告吾大母,言与此同。纵不幸如裴伦,吾亦愿如其说[3]。顾来尔孟多夫为人,又近修黎。修黎所作《解放之普洛美迢》,感之甚力,于人生善恶竞争诸问,至为不宁,而诗则不之仿。

【注释】

[1] 来尔孟斯:(约1220—1297)苏格兰诗人。

[2] 被黜:被开除。

[3] 莱蒙托夫的这两段话,见于他1830年写的《自传札记》。《世胄拜伦传》,即穆尔所著《拜伦传》。

【译释】

莱蒙托夫生于1814年,与普希金差不多同时。他的祖先来尔孟斯,是英国的苏格兰人。所以当莱蒙托夫心中有不平的时候,就说将要离开这个冰天雪地的警察国家,回到自己的故乡。他的性格也纯粹是俄罗斯人,多愁善感,而又有奇思妙想,喜怒无常。他从小就能用德语写诗,后来进入大学后被开除,便进陆军学校二年,毕业后成为士官,就像普通军人一样。他曾这样自我解嘲,我的人生,只不过是在香槟酒中,加一些诗趣而已。后来,莱蒙托夫成为一名禁卫军骑兵校官,开始模仿拜伦的诗歌,用诗描写东方的故事,他又很倾慕拜伦的为人,在他的日记中写道,今天我读了《世胄拜伦传》,知道他的人生经历与我的一样。而这个偶然的相同,竟使我大吃一惊。又说,拜伦又有一件事和我相同,即他住在苏格兰时,有一个老太太对拜伦的母亲说,这个儿子一定会成伟人,而且还会再娶。而在高加索,也有个老太太对我的祖母说过同样意思的话。我即使像拜伦那样的不幸,但也愿意如上面所说的那样。因此,莱蒙托夫的为人,又与雪莱相似。雪莱所作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使他深为感动,且关于人生善恶、竞争的问题,也使他很是不安。但莱蒙托夫的诗歌却并不模仿雪莱。

初虽摹裴伦及普式庚,后亦自立。且思想复类德之哲人勖宾赫尔[1],知习俗之道德大原,悉当改革,因寄其意于二诗,一曰《神摩》(Demon),一曰《谟哜黎》(Mtsyri)[2]。前者托旨于巨灵,以天堂之逐客,又为人间道德之憎者,超越凡情,因生疾恶,与天地斗争,苟见众生动于凡情,则辄旋以贱视。后者一少年求自由之呼号也。有孺子焉,生长山寺,长老意已断其情感希望,而孺子魂梦,不离故园,一夜暴风雨,乃乘长老方祷,潜遁出寺,彷徨林中者三日,自由无限,毕生莫伦。后言曰,尔时吾自觉如野兽,力与风雨电光猛虎战也。顾少年迷林中不能返,数日始得之,惟已以斗豹得伤,竟以是殒。尝语侍疾老僧曰,丘墓吾所弗惧,人言毕生忧患,将入睡眠,与之永寂,第忧与吾生别耳。……吾犹少年。……宁汝尚忆少年之梦,抑已忘前此世间憎爱耶?倘然,则此世于汝,失其美矣。汝弱且老,灭诸希望矣。少年又为述林中所见,与所觉自由之感,并及斗豹之事曰,汝欲知吾获自由时,何所为乎?吾生矣。老人,吾生矣。使尽吾生无此三日者,且将惨淡冥暗,逾汝暮年耳。

【注释】

[1] 勖宾赫尔:指叔本华。

[2] 《神摩》和《谟哜黎》,分别通译为《恶魔》、《童僧》。

【译释】

莱蒙托夫的诗歌,开始时虽然模仿拜伦和普希金,后来也自立,而且他的思想又和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相同,知道社会陋习的道德上的根源,认为一切都应改革。所以他的思想表现在两首诗中,其一为《恶魔》,其一为《童僧》。前者借一个被上帝从天堂放逐出来的巨灵的形象,表达了他的思想。那巨灵又憎恨人间的道德,超越世俗的感情,愤世嫉俗,与天地斗争。如果见到世人为世俗的情欲所动,往往加以鄙视。后者描写一个少年追求自由的呼声。有一少年,生长在山寺之中。长老认为他已经断绝了世俗的情感。但少年的魂梦却恋恋不忘故乡。有一天晚上暴风雨来临,他趁长老正在祷告的机会,暗暗溜出寺庙,在森林中彷徨了三天。自由自在,觉得这是他一生中从来未有过的快乐和自由。他后来说,那时我觉得自己如野兽,勇敢地同风雨、雷电和猛虎搏斗。这少年在森林中迷了路,回不到寺中。几天后才找到他,但他已被豹子咬伤,不久就死了。他曾对看护他的一个老和尚说,我对死毫不害怕。人们所说的人生的忧患,将会在睡眠之中,与死亡一起进入寂灭的状态。只不过我现在所惋惜的是我将与自己的生命永别。……因为我还年轻。……你还能记起你的少年的梦吗?还是你已经忘了你从前在人世间的爱恨情感呢?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世界对于你,是失去了多么美好的东西啊!你老而且弱,你的希望都已经消失了吧!那少年又给老和尚讲了自己在森林中的所见,以及他所感到的自由的快乐,还有和豹子搏斗的事。你想知道我获得自由时我最想做的是什么吗?我重生了!长老啊,我获得新生了!假使到我的生命结束时,没有那三天的时光,我的生命将会是多么的惨淡和晦暗啊!也许比你的凄凉的暮年还要更糟糕!

及普式庚斗死,来尔孟多夫又赋诗以寄其悲[1],末解有曰,汝侪[2]朝人,天才自由之屠伯,今有法律以自庇,士师盖无如汝何,第犹有尊严之帝在天,汝不能以金资为赂。……以汝黑血,不能涤吾诗人之血痕也。诗出,举国传诵,而来尔孟多夫亦由是得罪,定流鲜卑;后遇援,乃戍高加索,见其地之物色,诗益雄美。惟当少时,不满于世者义至博大,故作《神摩》,其物犹撒但,恶人生诸凡陋劣之行,力与之敌。如勇猛者,所遇无不庸懦,则生激怒;以天生崇美之感,而众生扰扰,不能相知,爰起厌倦,憎恨人世也。顾后乃渐即于实,凡所不满,已不在天地人间,退而止于一代;后且更变,而猝死于决斗。决斗之因,即肇于来尔孟多夫所为书曰《并世英雄记》[3]。人初疑书中主人,即著者自序,迨再印,乃辨言曰,英雄不为一人,实吾曹并时众恶之象。盖其书所述,实即当时人士之状尔。于是有友摩尔迭诺夫[4]者,谓来尔孟多夫取其状以入书,因与索斗。来尔孟多夫不欲杀其友,仅举枪射空中;顾摩尔迭诺夫则拟[5]而射之,遂死,年止二十七。

【注释】

[1] 指《诗人之死》。这首诗揭露了沙俄当局杀害普希金的阴谋,发表后引起热烈的反响,莱蒙托夫因此被拘捕,流放到高加索。下文的末解,即最末一节,指莱蒙托夫为《诗人之死》补写的最后十六行诗;士师,指法官。

[2] 汝侪:尔等,你们这些人。

[3] 《并世英雄记》:通译《当代英雄》,写成于1840年,由五篇独立的故事连缀而成。

[4] 摩尔迭诺夫: 俄国军官。他在官厅的阴谋主使下,于1841年7月在高加索毕替哥斯克城的决斗中,将莱蒙托夫杀害。

[5] 拟:比划,瞄准。

【译释】

在普希金决斗死后,莱蒙托夫又写了首诗寄托自己的哀思,诗的最后说道,你们这些统治者们啊,是虐杀天才和自由的刽子手。有现在的所谓的法律庇护你们,法官们对你们也无可奈何,但是还有那尊严的上帝在天上,那是你不可能用金钱可以贿赂的。……用你们的卑污的血,是不能洗净诗人的血痕的。这首诗一发表,人们争相传抄和吟诵。而莱蒙托夫也因为这首诗而获罪,被判流放到西伯利亚。后来获得救助,充军到高加索。莱蒙托夫看到高加索地区的景色壮丽,所以他写的诗更加雄伟壮丽。莱蒙托夫在少年时代,他的对世道的不满的思想就已经很博大精深了,所以他写了《恶魔》一诗,诗中的恶魔像撒旦一样,憎恨人世间的一切丑陋、恶劣的行为,并勇敢地与之搏斗。这就好像一个勇敢的人而所遇见的没有不平庸怯懦的,于是易被激怒。因为英雄天生就有追求崇高美好的情感,而人们都庸庸碌碌,所以他找不到一个知音,于是就会产生厌倦的感情,从而憎恨这人世。后来,莱蒙托夫的思想渐渐转向现实人生,他的不满也已不在于天地人间,而把目光转向他的同时代人。后来他的思想还有所变化,但却突然死于决斗。决斗的原因,是因为莱蒙托夫写的《当代英雄》一书。最初,读者以为书中主人公是作者自己。等到再印,莱蒙托夫在书中特别声明,那主人公不只是一个人,实际上是我们当代人和大家罪恶的形象的集中体现。这首诗所写的确实是当时社会各种人的真实写照。他的朋友摩尔迭诺夫认为这本书中写到了自己,要求同他决斗。在决斗中,莱蒙托夫不想杀他的朋友,只是举枪向空中射击,而摩尔迭诺夫却举枪瞄准他,把他枪杀了。当时,莱蒙托夫年仅27岁。

前此二人之于裴伦,同汲其流,而复殊别。普式庚在厌世主义之外形,来尔孟多夫则直在消极之观念。故普式庚终服帝力,入于平和,而来尔孟多夫则奋战力拒,不稍退转。波覃勖迭[1]氏评之曰,来尔孟多夫不能胜来追之运命,而当降伏之际,亦至猛而骄。凡所为诗,无不有强烈弗和与踔厉不平[2]之响者,良以是耳。来尔孟多夫亦甚爱国,顾绝异普式庚,不以武力若何,形其伟大。凡所眷爱,乃在乡村大野,及村人之生活;且推其爱而及高加索土人。此土人者,以自由故,力敌俄国者也;来尔孟多夫虽自从军,两与其役,然终爱之,所作《伊思迈尔培》(Ismail-Bey)[3]一篇,即纪其事。来尔孟多夫之于拿坡仑,亦稍与裴伦异趣。裴伦初尝责拿坡仑对于革命思想之谬,及既败,乃有愤于野犬之食死狮而崇之。来尔孟多夫则专责法人,谓自陷其雄士。至其自信,亦如裴伦,谓吾之良友,仅有一人,即是自己。又负雄心,期所过必留影迹。然裴伦所谓非憎人间,特去之而已,或云吾非爱人少,惟爱自然多耳等意,则不能闻之来尔孟多夫。彼之平生,常以憎人者自命,凡天物之美,足以乐英诗人者,在俄国英雄之目,则长此黯淡,浓云疾雷而不见霁日也。盖二国人之异,亦差可于是见之矣。

【注释】

[1] 波覃勖迭(F.M.von Bodenstedt,1819—1892):通译波登斯德特,德国作家。他翻译过普希金、莱蒙托夫等俄国作家的作品。

[2] 踔(chuō)厉不平:精神振奋而不平静。

[3] 《伊思迈尔培》:通译《伊斯马伊尔·拜》,长篇叙事诗,写于1832年。内容是描写高加索人民为争取民族解放、反对沙皇专制统治的战争。

【译释】

前面所说的这两位诗人,都同样受到了拜伦的影响,但两个人又有明显的不同。普希金表面上是厌世主义者,而莱蒙托夫则一直抱有消极悲观的思想,所以普希金最终屈服于沙皇的统治,作品最终趋于平和,而莱蒙托夫则奋勇抗争,决不妥协。波登斯德特评论道:莱蒙托夫不能战胜自己的未来的命运。但当他将要被命运战败之际,也是勇猛而高傲的。他的诗,总是充满着强烈的不妥协和踔厉不平的反抗呼声,确实是这样的。莱蒙托夫也很爱自己的祖国,但和普希金的很不同,他不以国家的武力来赞美自己祖国的伟大。他所深深热爱的,是广阔的乡村和原野,以及农人的生活,并把他的爱洒向高加索人民。高加索人民,为了自由,奋勇抵抗俄国的侵略。莱蒙托夫虽然在从军后,两次参加了侵略高加索的战争,但他却始终爱着那些勇敢的人民。他写了《伊斯马伊尔·拜》的长诗,就写了这些事。莱蒙托夫对于拿破仑的看法,也与拜伦略有不同。拜伦先前曾责备拿破仑对于革命的错误思想。而当拿破仑失败后,他又很痛恨人们像野狗争着咬死狮子一样的卑劣行径,从而崇拜起拿破仑来。而莱蒙托夫则只是责怪法国人,认为他们陷害了他们的英雄。莱蒙托夫的自信,也和拜伦一样,他说,我的朋友,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自己!他又有雄心壮志,总希望自己能在人世间留下点印迹。但拜伦认为自己并非憎恨人间,只不过是想离开它;他说我也不是很少爱人,只是爱大自然多点罢了。这种声音,是不能在莱蒙托夫这里听到的,莱蒙托夫的一生,常自命为恨世者。那些大自然风景的壮美,是足以使拜伦感到快乐的,但在这位俄罗斯的英雄的眼中,永远是那么的暗淡,犹如乌云密布,电光闪闪的天空,而始终看不到雨过天晴。俄法两国民族性格的不同,也许可以从这里看到一些罢。

丹麦人勃阑兑思,于波阑之罗曼派,举密克威支(A.Mickiewicz)[1]斯洛伐支奇(J.Slowacki)[2]克拉旬斯奇(S.Krasinski)[3]三诗人。密克威支者,俄文家普式庚同时人,以千七百九十八年生于札希亚小村之故家。村在列图尼亚[4],与波阑邻比。十八岁出就维尔那大学[5],治言语之学,初尝爱邻女马理维来苏萨加,而马理他去,密克威支为之不欢。后渐读裴伦诗,又作诗曰《死人之祭》(Dziady)[6]。中数份叙列图尼亚旧俗,每十一月二日,必置酒果于垅上,用享死者,聚村人牧者术士一人,暨众冥鬼,中有失爱自杀之人,已经冥判,每届是日,必更历苦如前此;而诗止断片未成。尔后居加夫诺(Kowno)[7]为教师;二三年返维尔那。递千八百二十二年,捕于俄吏,居囚室十阅月,窗牖皆木制,莫辨昼夜;乃送圣彼得堡,又徙阿兑塞[8],而其地无需教师,遂之克利米亚[9],揽其地风物以助咏吟,后成《克利米亚诗集》[10]一卷。

【注释】

[1] 密克威支(1798—1855):通译密茨凯维支,波兰诗人、革命家。他毕生为反抗沙皇统治,争取波兰独立而奋斗。著有《青春颂》和长篇叙事诗《塔杜施先生》、诗剧《先人祭》等。

[2] 斯洛伐支奇(1809—1849):通译斯洛伐茨基,波兰诗人。他的作品多反映波兰人民对民族独立的强烈愿望,1830年波兰起义时曾发表诗歌《颂歌》、《自由颂》等以鼓舞斗志。主要作品有诗剧《珂尔强》等。

[3] 克拉旬斯奇(1812—1859):波兰诗人。主要作品有《非神的喜剧》、《未来的赞歌》等。

[4] 列图尼亚:通译立陶宛。

[5] 维尔那大学:在今立陶宛境内维尔纽斯城。

[6] 《死人之祭》:通译《先人祭》,诗剧,密茨凯维支的代表作之一。写成于1823年至1832年间。它歌颂了农民反抗地主压迫的复仇精神,表现了波兰人民对沙皇专制的强烈抗议,号召为争取祖国独立而献身。

[7] 加夫诺:立陶宛城市。密茨凯维支曾在这里度过四年中学教师生活。

[8] 阿兑塞:通译敖德萨,在今乌克兰共和国南部。

[9] 克利米亚:即克里米亚半岛,在苏联西南部黑海与亚速海之间,有许多风景区。

[10] 《克利米亚诗集》:即《克里米亚十四行诗》,共18首,写于1825年至1826年间。

【译释】

丹麦人勃兰克斯,对波兰的浪漫主义诗人,列举了密茨凯维支、斯洛伐茨基和克拉旬斯奇三个人。密茨凯维支,与普希金是同时代人,于1798年出生在一个叫札希亚的小村。这个村在立陶宛境内,与波兰相邻。18岁那年他离家进入维尔那大学,攻读语言学。他先前曾爱上他的邻居的女儿马理维来苏萨加。后来马理离开了他,他心里很难过。后来,密茨凯维支接触了拜伦的诗,又写了诗歌《先人祭》。他在诗中多处提到立陶宛的民间习俗。在每年的11月2日,人们把酒肉蔬果放在先人的坟上,用来祭祀死者。祭祀时,牧师把村民们聚集在一起,叫人们扮成鬼魂,其中有因为失恋而自杀的鬼魂,已经过冥界的审判,每到祭祀的这一天,一定要把自己失恋自杀的经过表演一遍。但作者只写了一些片断,没有完成。后来,密茨凯维支到加夫诺当教师。两三年后返回维尔那。到了1822年,他被俄国警察逮捕,在牢里关了十个月。牢房的窗户都是木头做的,在牢中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后来,他又被押送到彼得堡,随后转移到敖德萨,因为那个地方不需要教师,于是到了克兰米亚半岛,这个地方风景优美,使诗人写成了《克里米亚十四行诗》一卷。

已而返墨斯科,从事总督府中,著诗二种,一曰《格罗苏那》(Grazyna)[1],记有王子烈泰威尔,与其外父域多勒特迕[2],将乞外兵为援,其妇格罗苏那知之,不能令勿叛,惟命守者,勿容日耳曼使人入诺华格罗迭克。援军遂怒,不攻域多勒特而引军薄[3]烈泰威尔,格罗苏那自擐甲[4],伪为王子与战,已而王子归,虽幸胜,而格罗苏那中流丸,旋死。及葬,絷[5]发炮者同置之火,烈泰威尔亦殉焉。此篇之意,盖在假有妇人,第以祖国之故,则虽背夫子之命,斥去援兵,欺其军士,濒国于险,且召战争,皆不为过,苟以是至高之目的,则一切事,无不可为者也。一曰《华连洛德》(Wallenrod)[6],其诗取材古代,有英雄以败亡之余,谋复国仇,因伪降敌陈,渐为其长,得一举而复之。此盖以意太利文人摩契阿威黎(Machiavelli)[7]之意,附诸裴伦之英雄,故初视之亦第罗曼派言情之作。检文者不喻[8]其意,听其付梓[9],密克威支名遂大起。

【注释】

[1]《格罗苏那》:通译《格拉席娜》,长篇叙事诗,1823年写于立陶宛。

[2] 迕:违背,不和。

[3] 薄:靠近。

[4] 擐(huàn)甲:穿着甲。

[5] 絷:捆绑。

[6]《华连洛德》:通译全名是《康拉德·华伦洛德》,长篇叙事诗,写于1827年至1828年间,取材于古代立陶宛反抗普鲁士侵略的故事。

[7] 摩契阿威黎(1469—1527):通译马基雅维里,意大利作家、政治家。他是君主专制政体的拥护者,主张统治者为了达到政治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著有《君主》等书。密茨凯维支在《华伦洛德》一诗的开端,引用了《君主》第十八章的一段话:“因此,你得知道,取胜有两个方法:一定要又是狐狸,又是狮子。”

[8] 不喻:不理解,不明白。

[9] 听其付梓:任凭他出版。付梓,指印刷制版。

【译释】

不久,密茨凯维支返回莫斯科,在总督府中任职,写成两部长诗。其一为《格拉席娜》,记述了王子烈泰威尔,因为和他的岳父域多勒特不和,想搬外国的军队来救援并攻打自己的岳父。他的妻子格拉席娜知道后,不能劝阻自己的丈夫的叛国的行为。只得命令守军,不要让日耳曼使者进入诺华格罗迭克。那援军于是大怒,不去攻打域多勒特,而领军攻打烈泰威尔。格拉席娜自己伪装成王子,披甲上阵,同日尔曼军展开血战。不久王子归来,虽然这次战斗侥幸获胜,但格拉席娜已中了流弹,不久便死了。王子在举行葬礼时,把那些发炮射击的士兵都绑来烧死,他自己也跳入火中为妻殉葬。这首诗的本意,在于想借这个女子的故事,说明为了自己的祖国统一的事业,虽然违背了自己丈夫的意愿,拒绝援军,欺骗他的军队,使国家陷于危险之中,并且发动了战争。这些都不是什么错误,只要是她的最高目的是为了自己的祖国,那么其他的一切事,都可以做。另一篇长诗《康拉德·华伦洛德》,这首诗取材于古代,描写了一个英雄华伦洛德在战败之后,谋求复国和报仇。于是他假装向敌人投降,后来逐渐掌握了敌军的兵权,一举消灭了敌军。这首诗大概是以马基雅维里的政治主张,而依附于拜伦式的英雄身上,所以初看起来,人们还以为是浪漫主义派的爱情故事。文字检查官也没有看懂这首诗,任其出版,密茨凯维支于是声名大振。

未几得间,因至德国,见其文人瞿提[1]。此他犹有《佗兑支氏》(Pan Tadeusz)[2]一诗,写苏孛烈加暨诃什支珂二族之事,描绘物色,为世所称。其中虽以佗兑支为主人,而其父约舍克易名出家,实其主的。初记二人熊猎,有名华伊斯奇者吹角,起自微声,以至洪响,自榆度榆,自檞至檞,渐乃如千万角声,合于一角;正如密克威支所为诗,有今昔国人之声,寄于是焉。诸凡诗中之声,清澈弘厉,万感悉至,直至波阑一角之天,悉满歌声,虽至今日,而影响于波阑人之心者,力犹无限。令人忆诗中所云,听者当华伊斯奇吹角久已,而尚疑其方吹未已也。密克威支者,盖即生于彼歌声反响之中,至于无尽者夫。

【注释】

[1] 密茨凯维支于1829年8月17日到达德国魏玛,参加8月26日举行的歌德八十寿辰庆祝会,和歌德晤谈。

[2] 《佗兑支氏》:通译《塔杜施先生》,长篇叙事诗,密茨凯维支的代表作。写于1832年至1834年。它以1812年拿破仑进攻俄国为背景,通过发生在立陶宛偏僻村庄的一个小贵族的故事,反映了波兰人民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华伊斯奇(Wojski),波兰语,大管家的意思。

【译释】

不久,他得到机会去了德国,见到了歌德。此外,他还有《塔杜施先生》一诗,写了苏孛烈加和诃什支珂两个家族的故事。这首诗长于写景,为世人所称赞。这首诗虽以塔杜施为主人公,但其实是以他的父亲约舍克改名出家一事作为故事的全篇主题的。故事的开头描写两个人去猎熊的情景。有个叫华伊斯奇的人吹起了号角,开始时只是细微的声音,后来声音逐渐升高,洪亮高亢,终于像有千万个号角声汇合在一处。这正如密茨凯维支的诗歌,把波兰的古代人和现代人的爱国之声汇聚在一起,饱含在诗歌之中。密茨凯维支的诗歌,声音清澈张扬,万感交集,直达波兰的天空,使整个天空充满了歌声。虽然到了今天,仍影响着波兰人,他的力量是无穷止的。这使人想起诗中所说的,那听者,久久地听着华伊斯奇的号角声,却还在内心疑惑着,以为那号角声刚刚开始,还没有结束呢!密茨凯维支的诗歌,大概就是产生在那歌声的回响之中,至于无穷。

密克威支至崇[1]拿坡仑,谓其实造裴伦,而裴伦之生活暨其光耀,则觉普式庚于俄国,故拿坡仑亦间接起普式庚。拿坡仑使命,盖在解放国民,因及世界,而其一生,则为最高之诗。至于裴伦,亦极崇仰,谓裴伦所作,实出于拿坡仑,英国同代之人,虽被其天才影响,而卒[2]莫能并大。盖自诗人死后,而英国文章,状态又归前纪矣。

【注释】

[1] 至崇:非常推崇。

[2] 卒:最后。

【译释】

密茨凯维支非常崇拜拿破仑,认为拜伦的成就,正是受了拿破仑的影响。而拜伦的一生和精神,启发了俄国的普希金,所以普希金也间接地受到了拿破仑的影响。拿破仑的使命,在于解放国民,从而影响全世界,所以拿破仑的一生,是一首最伟大的诗歌。至于拜伦,密茨凯维支也十分崇拜他,认为拜伦的诗歌,实在是受了拿破仑的影响。英国同时代的许多诗人,虽然都曾受到拜伦的天才的影响,但最终没有人能与他媲美。自从拜伦死后,英国的文学创作,又回复到了前一个世纪的那种沉闷的状态。

若在俄国,则善普式庚,二人同为斯拉夫文章首领,亦裴伦分支,逮[1]年渐进,亦均渐趣于国粹;所异者,普式庚少时欲畔[2]帝力,一举不成,遂以铩羽[3],且感帝意,愿为之臣[4],失其英年时之主义,而密克威支则长此保持,洎[5]死始已也。当二人相见时,普式庚有《铜马》[6]一诗,密克威支则有《大彼得像》一诗为其记念。盖千八百二十九年顷,二人尝避雨像次,密克威支因赋诗纪所语,假普式庚为言,末解曰,马足已虚,而帝不勒之返。彼曳其枚,行且坠碎。历时百年,今犹未堕,是犹山泉喷水,著寒而冰,临悬崖之侧耳。顾自由日出,熏风[7]西集,寒沍[8]之地,因以昭苏,则喷泉将何如,暴政将何如也?虽然,此实密克威支之言,特托之普式庚者耳。波阑破后[9],二人遂不相见,普式庚有诗怀之;普式庚伤死,密克威支亦念之至切。顾二人虽甚稔[10],又同本裴伦,而亦有特异者,如普式庚于晚出诸作,恒自谓少年眷爱自繇之梦,已背之而去,又谓前路已不见仪的[11]之存,而密克威支则仪的如是,决无疑贰也。

【注释】

[1] 逮:及,到。

[2] 畔:背叛,反对。

[3] 铩羽:失败,失意。

[4] 普希金于1831年秋到沙皇政府外交部任职,1834年又被任命为宫廷近侍。

[5] 洎(jì):到,及。

[6] 《铜马》:今译《青铜骑士》,写于1833年。下文的《大彼得像》,今译《彼得大帝的纪念碑》,写于1832年。

[7] 熏风:暖风,南风。

[8] 寒沍(hù):寒冷。

[9] 指1830年波兰十一月起义失败,次年八月沙皇军队占领华沙,进行大屠杀,并再次将波兰并入俄国版图。

[10] 稔(rěn):熟悉。

[11] 仪的:目标。

【译释】

在俄国,密茨凯维支与普希金最为友好。两个人都是斯拉夫民族的文学领袖,也是属于拜伦的流派。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们都逐渐摆脱拜伦的影响,而渐倾向于他们本民族的文化传统。所不同的是,普希金在年轻时想反抗沙皇的暴政,但一举不成,锐气挫尽,后来竟对沙皇感恩戴德起来,并愿意成为臣仆,失去了他年轻时的信仰。而密茨凯维支则一直保持着他的早期的自由革命的锐气,到死也没有改变。当他们二人相见时,普希金曾写了《青铜骑士》一诗,密茨凯维支则写了《彼得大帝的纪念碑》一诗作为纪念。在1829年,两位诗人曾在彼得大帝的铜像下避雨,密茨凯维支因此把他们关于彼得大帝的一番谈话写成诗歌,并假托普希金的口气。在诗的最后他写道:看哪,那马是已经凌空高悬,彼得大帝竟不勒马回头。他还紧拉着马缰绳,策马前行,将要掉下来粉身碎骨了。然而一百年过去了,现在还没有掉下来,就好像那山泉中涌出来的水,遇寒冷而冰冻住了,而悬挂在悬崖的一边。等到那自由的太阳出来后,温暖的南风吹来,寒冷的大地开始复苏,那喷泉将会怎么样呢?暴政会怎样呢?!虽然,这其实是密茨凯维支的话,只不过假借普希金的口把话说出来罢了。波兰灭亡后,两人就没有再见面。后来普希金曾写诗怀念他。普希金决斗死后,密茨凯维支也非常悲痛。但是,两人虽然感情深厚,又都受到拜伦的影响,但也有不同的地方,如普希金在他的后期的作品中,常常自己承认,他的年轻时候也曾有爱自由的美梦,后来却背叛了它,并觉得自己的前途茫茫,失去了目标,而密茨凯维支的理想和目标始终如一,终生不渝。

斯洛伐支奇以千八百九年生克尔舍密涅克(Krzemieniec)[1],少孤,育于后父;尝入维尔那大学,性情思想如裴伦。二十一岁入华骚户部[2]为书记;越二年,忽以事去国,不能复返。初至伦敦;已而至巴黎,成诗一卷,仿裴伦诗体。时密克威支亦来相见,未几而迕。所作诗歌,多惨苦之音。千八百三十五年去巴黎,作东方之游,经希腊埃及叙利亚;三十七年返意太利,道出曷尔爱列须[3]阻疫,滞留久之,作《大漠中之疫》[4]一诗。记有亚剌伯人,为言目击四子三女,洎其妇相继死于疫,哀情涌于毫素,读之令人忆希腊尼阿孛(Niobe)[5]事,亡国之痛,隐然在焉。且又不止此苦难之诗而已,凶惨之作,恒与俱起,而斯洛伐支奇为尤。凡诗词中,靡不可见身受楚毒之印象或其见闻,最著者或根史实,如《克垒勒度克》(Król Duch)[6]中所述俄帝伊凡四世,以剑钉使者之足于地一节,盖本诸古典者也。

【注释】

[1] 克尔舍密涅克:通译克列梅涅茨,在今苏联乌克兰的特尔诺波尔省。

[2] 华骚:即华沙。户部,掌管土地、户籍及财政收支等事务的官署。

[3] 曷尔爱列须(El Arish):通译埃尔·阿里什,埃及的海口。

[4] 《大漠中之疫》:今译《瘟疫病人的父亲》。

[5] 尼阿孛:又译尼俄柏,希腊神话中忒拜城的王后。因为她轻蔑太阳神阿波罗的母亲而夸耀自己有七个儿子和七个女儿,阿波罗和他的妹妹月神阿耳忒弥斯就将她的子女全部杀死。

[6] 《克垒勒度克》:波兰语,意译为《精神之王》,是一部有爱国主义思想的哲理诗。按诗中无这里所说伊凡四世的情节。

【译释】

斯洛伐茨基于1809年生于克列梅涅茨。他从小失去父亲,是继父把他抚养成人。曾就读于维尔那大学,他的性格思想和拜伦一样。21岁时进入华沙财政部当书记。过了两年,忽因事离开祖国,不能回国。斯洛伐茨基先到伦敦,不久去了巴黎。他写了一首诗,模仿拜伦诗的风格。那时,密茨凯维支曾来巴黎和他相见。不久,两人闹翻。斯洛伐茨基的诗歌,大多抒发自己的悲惨痛苦的感情。1835年,斯洛伐茨基离开巴黎,开始游历东方,经过希腊、埃及到达叙利亚,1837年返回意大利,取道埃尔·阿里什时,因瘟疫流行而受阻,在那儿滞留了很长时间,写了《瘟疫病人的父亲》一诗,诗中记有一个阿拉伯人说,他亲眼看着四子三女和妻子相继在瘟疫之中死去。这首诗把哀痛的情感注于笔端,读了使人想起希腊神话中的尼俄柏的故事。那波兰的亡国之痛,隐现其中。斯洛伐茨基描写人民苦难生活的诗歌也不止这一篇。他还有别的描写人间残酷悲惨的事件的作品,这是很突出的。在他的诗歌中,到处都可看到他自己身受的痛苦印象和所见所闻。《精神之王》一诗,是最显著的,这个故事可能来自于历史事实,其中叙述了俄国沙皇伊凡四世,用剑把使者的脚钉在地上的情节,大约是来自于古代的历史吧。

波阑诗人多写狱中戍中刑罚之事,如密克威支作《死人之祭》第三卷中,几尽绘己身所历,倘读其《契珂夫斯奇》(Cichowski)一章,或《娑波卢夫斯奇》(Sobolewski)之什,记见少年二十橇[1],送赴鲜卑事,不为之生愤激者盖鲜也。而读上述二人吟咏,又往往闻报复之声。如《死人祭》第三篇,有囚人所歌者:其一央珂夫斯奇曰,欲我为信徒,必见耶稣马理[2],先惩污吾国土之俄帝而后可。俄帝若在,无能令我呼耶稣之名。其二加罗珂夫斯奇曰,设吾当受谪放,劳役缧绁[3],得为俄帝作工,夫何靳[4]耶?吾在刑中,所当力作,自语曰,愿此苍铁,有日为帝成一斧也。吾若出狱,当迎鞑靼[5]女子,语之曰,为帝生一巴棱(杀保罗一世者)[6]。吾若迁居植民地,当为其长,尽吾陇亩,为帝植麻,以之成一苍色巨索,织以银丝,俾阿尔洛夫(杀彼得三世者)[7]得之,可缳[8]俄帝颈也。末为康拉德歌曰,吾神已寂,歌在坟墓中矣。惟吾灵神,已嗅血腥,一噭[9]而起,有如血蝠(Vampire)[10],欲人血也。渴血渴血,复仇复仇!仇吾屠伯!天意如是,固报矣;即不如是,亦报尔!报复诗华,盖萃于是,使神不之直,则彼且自报之耳。

【注释】

[1] 橇:指雪橇。

[2] 马理:通译玛丽亚,基督教传说中耶稣的母亲。

[3] 缧绁(léi xiè):牢狱。

[4] 靳(jìn):吝惜。

[5] 鞑靼:这里指居住中亚细亚一带的蒙古族后裔。

[6] 巴棱:沙皇保罗一世的宠臣。他于1801年3月谋杀了保罗一世。

[7] 阿尔洛夫:俄国贵族首领。在1762年发生的宫廷政变中,他指使人暗杀了沙皇彼得三世。

[8] 缳(huán):用绳索套住。

[9] 一噭(jiào):一叫。

[10] 血蝠:又译吸血鬼。旧时欧洲民间传说:罪人和作恶者死后的灵魂,能于夜间离开坟墓,化为蝙蝠,吸吮生人的血。

【译释】

波兰的诗人经常写到监狱之中和流放途中的刑罚的事情,如密茨凯维支的《先人祭》第三卷中,几乎写尽了自己亲身所经历的苦难。如果读他的《契珂夫斯奇》一章,或《娑波卢夫斯奇》这一篇,其中写了沙皇用二十个雪橇,把一群少年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悲惨情节,读了之后不产生愤慨的感情的,几乎是没有的。而读了以上的这两个诗人的悲鸣,又常常会听到复仇的怒吼。如《先人祭》中的第三篇,记有囚徒反抗的声音:央珂夫斯奇说,你们如果想让我成为信徒,必须让我见到耶稣和圣母玛丽亚,让他们先惩治那践踏污损了我的祖国的土地的沙皇后,我才答应你们。沙皇存在一日,就没有谁能命令我呼耶稣的名字。另一个囚徒加罗珂夫斯基也说,如果我应该被流放,戴着镣铐去为沙皇做苦工,我有什么呢?我在服刑的时候,应当拼命劳动的时候,我会对自己说,愿这块黑铁,有朝一日为了能杀死沙皇,会化为一把利斧;我如果出狱,我一定要迎娶个鞑靼女人,对她说,为了沙皇,给我生一个巴陵(杀保罗一世的人)。我如果被迁到农庄苦役,我要在那儿做个首领,把全部的土地为沙皇种上麻,使它成为一条白色的巨绳,绕上银丝,使阿尔洛夫(杀彼得三世的人)得到它,可以套住沙皇的脖子。这囚徒最后还唱着英雄康拉德的歌:上帝已经死了,歌声已埋葬在坟墓之中。只有我的灵魂啊,已经嗅到了那血腥的气味,它要一呼而起,犹如那血蝙蝠,想吮吸人的血。渴血渴血,报仇报仇!我要报复那屠夫!天意如此,应该报仇!天意不如此,也应该报仇!这些复仇的诗歌的精华,大约都集中在这些诗歌之中,如果上帝不来替他们报仇,那么他们也要自己去报仇了。

如上所言报复之事,盖皆隐藏,出于不意,其旨在凡窘于天人之民,得用诸术,拯其父国,为圣法也。故格罗苏那虽背其夫而拒敌,义为非谬;华连洛德亦然。苟拒异族之军,虽用诈伪,不云非法,华连洛德伪附于敌,乃歼日耳曼军,故土自由,而自亦忏悔而死。其意盖以为一人苟有所图,得当以报,则虽降敌,不为罪愆[1]。如《阿勒普耶罗斯》(Alpujarras)[2]一诗,益可以见其意。中叙摩亚[3]之王阿勒曼若,以城方大疫,且不得不以格拉那陀地降西班牙,因夜出。西班牙人方聚饮,忽白有人乞见,来者一阿剌伯人,进而呼曰,西班牙人,吾愿奉汝明神,信汝先哲,为汝奴仆!众识之,盖阿勒曼若也。西人长者抱之为吻礼,诸首领皆礼之。而阿勒曼若忽仆地,攫其巾大悦呼曰,吾中疫矣!盖以彼忍辱一行,而疫亦入西班牙之军矣。斯洛伐支奇为诗,亦时责奸人自行诈于国,而以诈术陷敌,则甚美之,如《阑勃罗》(Lambro)《珂尔强》(Kordjan)皆是。《阑勃罗》为希腊人事,其人背教为盗,俾得自由以仇突厥,性至凶酷,为世所无,惟裴伦东方诗中能见之耳。珂尔强者,波阑人谋刺俄帝尼可拉一世者也。凡是二诗,其主旨所在,皆特报复而已矣。

【注释】

[1] 罪愆(qiān):罪过。

[2] 《阿勒普耶罗斯》和下文的《阑勃罗》、《珂尔强》,分别通译为《阿尔普雅拉斯》、《朗勃罗》、《柯尔迪安》。《柯尔迪安》是大型诗剧,斯洛伐茨基的代表作。写于1834年。

[3] 摩亚(Moor):通译摩尔,非洲北部民族。曾于1238年到西南欧的伊比利亚半岛建立格拉那陀王国,1492年为西班牙所灭。阿勒曼若是格拉那陀王国的最后一个国王。

【译释】

像上面所说的复仇大多用隐秘的方法,出其不意,他们认为那些被压迫的人民,可以用一切的手段,拯救自己的国家,这是天经地义的。所以格拉席娜虽然背叛了她的丈夫而抗击敌人,在道义上是对的。华伦洛德也是这样。如果能抗拒异国的军队,即使是诈降,也不是不可以的,华伦洛德假装投降敌人,全歼了日耳曼军队,祖国获得了解放,但他也因忏悔而死。作者认为如果一个人想有所作为,能够有机会复仇,虽然暂时投降了敌人,也不是什么罪过。如《阿尔普雅拉斯》一诗,更可以由此看到作者的意图。诗中讲述了摩尔王阿勒曼若的故事。因为该国的瘟疫正流行,不得不割让格拉那陀给西班牙。有一天晚上,西班牙人正在喝酒,忽然有报告说,有人要求见,来的是一个阿拉伯人。那人进来大声说道,西班牙人啊,我愿意把你当成我的神明,信仰你们的先哲,成为你们的奴仆。大家一看,是阿勒曼若。西班牙人中的长者拥抱他并吻了他,其他的首领也都以礼相待。而阿勒曼若忽然跌倒在地,拉住他的头巾高兴地叫道,我是得了瘟疫的!他就是这样忍着耻辱来到西班牙人中,使西班牙军队也染上了瘟疫。斯洛伐茨基的诗歌,有时也谴责奸人擅自使自己的国家陷于危难之中,对于以欺骗的手段使敌人得到打击,他是大加赞美的,如《朗勃罗》、《柯尔迪安》等诗,都是这样。《朗勃罗》讲述的是希腊人的故事。有个人背弃自己的信仰成为大盗,以便得到自由后去向土耳其人报仇,他的性格非常凶残,在世上非常少有,这只有在拜伦描写东方故事的诗中才能见到。柯尔迪安是一个行刺沙皇尼古拉一世的波兰人。以上两首诗,它的主题都在于报仇。

上二士者,以绝望故,遂于凡可祸敌,靡不许可,如格罗苏那之行诈,如华连洛德之伪降,如阿勒曼若之种疫,如珂尔强之谋刺,皆是也。而克拉旬斯奇之见,则与此反。此主力报,彼主爱化。顾其为诗,莫不追怀绝泽,念祖国之忧患。波阑人动于其诗,因有千八百三十年之举;馀忆所及,而六十三年大变[1],亦因之起矣。即在今兹,精神未忘,难亦未已也。

【注释】

[1] 指1863年波兰一月起义。这次起义成立了临时民族政府,发布解放农奴的宣言和法令。1865年因被沙皇镇压而失败。

【译释】

这两个诗人,因为绝望的原因,于是认为凡是可以使敌人遭殃、灭亡的手段,没有不可以的,如格拉席娜的欺骗行为,如华伦洛德的诈降,如阿勒曼若的传播瘟疫,都是这样。而克拉旬斯奇却不这样认为。他们主张以强力复仇,而克拉旬斯奇则主张以爱来感化。所以他的诗,没有不追怀祖先遗德的,时刻不忘祖国的危难。波兰人因为受他的诗的感动,于是有1830年的壮举。据我所知,1863年的波兰起义,也是因此而起吧。即使到了今天,他的精神也一直被人们所缅怀,难以忘却。

若匈加利当沉默蜷伏之顷,则兴者有裴彖飞(A.Petöfi)[1],沽肉者子也,以千八百二十三年生于吉思珂罗(Kiskörös)。其区为匈之低地,有广漠之普斯多(Puszta此翻平原),道周之小旅以及村舍,种种物色,感之至深。盖普斯多之在匈,犹俄之有斯第孛(Steppe此亦翻平原),善能起诗人焉。父虽贾人[2],而殊有学,能解腊丁文。裴彖飞十岁出学于科勒多,既而至阿琐特,治文法三年。然生有殊禀[3],挚爱自繇,愿为俳优[4];天性又长于吟咏。比至舍勒美支,入高等学校三月,其父闻裴彖飞与优人伍,令止读,遂徒步至菩特沛思德[5],入国民剧场为杂役。后为亲故所得,留养之,乃始为诗咏邻女,时方十六龄。顾亲属谓其无成,仅能为剧,遂任之去。裴彖飞忽投军为兵,虽性恶压制而爱自由,顾亦居军中者十八月,以病疟罢。又入巴波大学[6],时亦为优,生计极艰,译英法小说自度。

【注释】

[1] 裴彖飞(1823—1849):通译裴多菲,匈牙利革命家,诗人。他积极参加了1848年3月15日布达佩斯的起义,反抗奥地利统治;次年在与协助奥国侵略的沙皇军队的战斗中牺牲。他的作品多讽刺社会的丑恶,描述被压迫人民的痛苦生活,鼓舞人民起来为争取自由而斗争。著有长诗《使徒》、《勇敢的约翰》、政治诗《民族之歌》等。

[2] 贾(gǔ)人:商人。

[3] 殊禀:特殊的禀赋,才能。

[4] 俳优:伶人,演员。

[5] 菩特沛思德:通译布达佩斯。

[6] 巴波大学:应为中学,匈牙利西部巴波城的一所著名学校。

【译释】

当匈牙利还在沉默蜷伏的时候,诗人裴多菲出现了。他是卖肉的屠夫的儿子,于1823年生于吉思珂罗,这个地方是匈牙利的低地,有一望无际的平原。路边的小旅馆和村舍,各种田园风光,都使人迷恋。这处匈牙利的大平原,就好像俄国的平原一样,是产生诗人的地方。裴多菲的父亲虽然是个商人,但很有学问,能识拉丁文。裴多菲10岁时去科勒多读书,不久去阿琐特,学习了三年的文法课。然而他天生有特殊的才能,酷爱自由,并喜欢当演员,天生又擅长吟咏歌唱。等他到了舍勒美支,进入大学。读了三个月书后,他的父亲听说儿子与演员混在一起,就叫他中止学业。裴多菲于是徒步走到布达佩斯,到国民剧场去做杂役。后来裴多菲得到了亲戚的收养,于是开始写诗,用诗来歌咏邻家的女孩,那时他才十六岁。而那亲戚认为他无所事事只会演戏,也就听之任之。有一天,裴多菲忽想去军队当兵,他虽然天性反对压制而追求自由,竟然也能在部队中当了18个月兵,因为生疟疾而作罢。不久,他又进入巴波中学,也经常去做演员。因为生计所迫,裴多菲也靠翻译英国和法国的小说为生。

千八百四十四年访伟罗思摩谛(M.Vörösmarty)[1],伟为梓其诗,自是遂专力于文,不复为优。此其半生之转点,名亦陡起,众目为匈加利之大诗人矣,次年春,其所爱之女死,因旅行北方自遣,及秋始归。洎四十七年,乃访诗人阿阑尼(J.Arany)[2]于萨伦多,而阿阑尼杰作《约尔提》(Joldi)适竣,读之叹赏,订交焉。四十八年以始,裴彖飞诗渐倾于政事,盖知革命将兴,不期而感,犹野禽之识地震也。是年三月,墺大利人革命[3]报至沛思德,裴彖飞感之,作《兴矣摩迦人》(Tolpra Magyar)[4]一诗,次日诵以徇[5]众,至解末迭句云,誓将不复为奴!则众皆和,持至检文之局,逐其吏而自印之,立俟其毕,各持之行。文之脱检,实自此始。

【注释】

[1] 伟罗思摩谛(1800—1855):今译魏勒斯马尔提,匈牙利诗人。著有《号召》、《查兰的出走》等。他曾介绍裴多菲的第一部诗集给国家丛书社出版。

[2] 阿阑尼(1817—1882):通译奥洛尼,匈牙利诗人。曾参加1848年匈牙利革命。主要作品《多尔第》三部曲(即文中所说的《约尔提》)写成于1846年。萨伦多,匈牙利东部的一个农村。

[3] 墺大利人革命:1848年3月13日,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发生武装起义,奥皇被迫免去首相梅特涅的职务,同意召开国民会议,制订宪法,但并未解决重大社会问题。

[4] 《兴矣摩迦人》:指《民族之歌》。“兴矣摩迦人”是该诗的首句,今译“起来,匈牙利人!”此诗写于1848年3月13日维也纳武装起义的当天。

[5] 徇:对众宣示。

【译释】

1844年,裴多菲拜访了魏勒斯马尔提。魏勒斯马尔提帮助他出版诗集,裴多菲于是开始专心写作诗歌,不再去演戏。这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声名鹊起,大家都把他看作匈牙利的大诗人。第二年春天,他所爱恋的女孩死了,他于是开始去北方旅行,以此排遣自己的苦闷,到秋天才回来。到1847年,他到萨伦多去拜访诗人奥洛尼。那时奥洛尼的杰作《约尔提》刚刚写完。裴多菲读了之后,叹为观止,二人结成朋友。从1848年开始,裴多菲的诗歌创作开始倾向于关注政治方面的事件。诗人大概敏感地意识到革命将要来了,这种感觉不期而至,就好像野鸟预先感受到了地震的将要到来。这一年的3月,奥地利革命爆发的消息传到布达佩斯,裴多菲大为感动,写了《民族之歌》一诗,第二天在公众场合把它朗诵出来。他在诗的最后用叠句写道,我们宣誓,我们将永远不再成为奴隶!民众一齐高声欢呼。大家一起前往书刊检查局,把文字检查官们赶走后,自行印刷了这首诗。等这首诗印完,大家都拿着这首诗走了。出版书报的检查制度就从这时开始废除了。

裴彖飞亦尝自言曰,吾琴一音,吾笔一下,不为利役也。居吾心者,爰有天神,使吾歌且吟。天神非他,即自由耳[1]。顾所为文章,时多过情,或与众忤[2];尝作《致诸帝》[3]一诗,人多责之。裴彖飞自记曰,去三月十五数日而后,吾忽为众恶之人矣,褫夺[4]花冠,独研深谷之中,顾吾终幸不屈也。比国事渐急,诗人知战争死亡且近,极思赴之。自曰,天不生我于孤寂,将召赴战场矣。吾今得闻角声召战,吾魂几欲骤前,不及待令矣。遂投国民军(Honvéd)中,四十九年转隶贝谟[5]将军麾下。贝谟者,波阑武人,千八百三十年之役,力战俄人者也。时轲苏士[6]招之来,使当脱阑希勒伐尼亚[7]一面,甚爱裴彖飞,如家人父子然。裴彖飞三去其地,而不久即返,似或引之。是年七月三十一日舍俱思跋[8]之战,遂殁于军。

【注释】

[1] 裴多菲的这段话,见于1848年4月19日的日记,译文如下:“也许在世界上,有许多更加美丽、庄严的七弦琴和鹅毛笔,但比我那洁白的鹅毛笔更好的,却绝不会有。我的七弦琴任何一个声音,我的鹅毛笔任何一个笔触,从来没有把它用来图利。我所写的,都是我的心灵的主宰要我写的,而心灵的主宰——就是自由之神!”(《裴多菲全集》第5卷《日记抄》)

[2] 忤:违背。

[3] 《致诸帝》:今译《给国王们》,写于1848年3月27日至30日之间。在这首诗里,裴多菲预言全世界暴君的统治即将覆灭。下引裴多菲的话,见于1848年3月17日的日记。

[4] 褫(chǐ)夺:剥夺。

[5] 贝谟(J.Bem,1795—1850):通译贝姆,波兰将军。1830年11月波兰起义领导人之一,失败后流亡国外,参加了1848年维也纳武装起义和1849年匈牙利民族解放战争。

[6] 轲苏士(L.Kossuth,1802—1894):通译科苏特,1848年匈牙利革命的主要领导者。他组织军队,于1849年4月击败奥军,宣布匈牙利独立,成立共和国,出任新国家元首。失败后出亡,死于意大利。

[7] 脱阑希勒伐尼亚(Transilvania):通译特兰西瓦尼亚,当时在匈牙利东南部,后属罗马尼亚。

[8] 舍俱思跋:通译瑟克什堡,1849年夏沙皇尼古拉一世派出十多万军队援助奥地利,贝姆所部在这里受挫,裴多菲即在此役中牺牲。

【译释】

裴多菲自己也曾说过,我所弹奏的声音,我的笔所写的,不是为利益的驱使。在我的心中,有我的上帝,使我吟唱。那个上帝不是别的,就是自由之神!但裴多菲的作品也有过分煽情的地方,而与民众的意愿相违。他写的《给国王》一诗,人们大多指责它。裴多菲自己记述道,自从3月15日的几天之后,我忽然成了众矢之的,被夺走了桂冠,我独自一个人在深谷之中探索,不过令我庆幸的是我始终不屈服。不久,国家的形势日益危急,裴多菲知道战争和死亡将要来临,于是迫切想要报国。他说,上天不会使我在孤寂之中生存,我将要受到祖国的召唤,而赴战场。我现在已听到了那号召战斗的号角之声,我的灵魂几乎要急驰而去,来不及等待号令了。于是裴多菲投奔了国民军,1849年辗转隶属于贝姆将军的麾下。贝姆是波兰军人,是一个在1830年的战争中奋勇抵抗俄国侵略的人。这时科苏特把他召唤而来,让他在特兰西瓦尼亚一线阻击敌人。贝姆很喜欢裴多菲,两人情同父子。裴多菲几次离开这个地方,都不久即回,好像有什么在拉他一样。1849年7月31日,在瑟克什堡的战役之中,裴多菲壮烈牺牲。

平日所谓为爱而歌,为国而死者,盖至今日而践矣。裴彖飞幼时,尝治裴伦暨修黎之诗,所作率纵言自由,诞放[1]激烈,性情亦仿佛如二人。曾自言曰,吾心如反响之森林,受一呼声,应以百响者也。又善体物色,著之诗歌,妙绝人世,自称为无边自然之野花。所著长诗,有《英雄约诺斯》(János Vitéz)[2]一篇,取材于古传,述其人悲欢畸迹。又小说一卷曰《缢吏之缳》(A Hóhér Kötele)[3],记以眷爱起争,肇[4]生孽障,提尔尼阿遂陷安陀罗奇之子于法。安陀罗奇失爱绝欢,庐[5]其子垅上,一日得提尔尼阿,将杀之。而从者止之曰,敢问死与生之忧患孰大?曰,生哉!乃纵之使去;终诱其孙令自经[6],而其为绳,即昔日缳安陀罗奇子之颈者也。观其首引耶和华[7]言,意盖云厥祖罪愆,亦可报诸其苗裔,受施必复,且不嫌加甚焉。至于诗人一生,亦至殊异,浪游变易,殆无宁时。虽少逸豫[8]者一时,而其静亦非真静,殆犹大海漩洑[9]中心之静点而已。设有孤舟,卷于旋风,当有一瞬间忽尔都寂,如风云已息,水波不兴,水色青如微笑,顾漩洑偏急,舟复入卷,乃至破没矣。彼诗人之暂静,盖亦犹是焉耳。

【注释】

[1] 诞放:开放。

[2] 《英雄约诺斯》:通译《勇敢的约翰》,长篇叙事诗,写于1844年。

[3] 《缢史之缳》通译《绞吏之绳》,写于1846年。

[4] 肇(zhào):发生,引起。

[5] 庐:搭造简陋的茅屋。

[6] 自经:自缢;自己吊死。

[7] 耶和华:希伯来人对上帝的称呼。

[8] 逸豫:安逸。

[9] 漩洑:漩涡。

【译释】

裴多菲平时所说的为爱而歌,为国而死的誓言,到今天才算实践了。在他幼时,曾学习拜伦和雪莱的诗歌,他的作品大多纵谈自由,开放激烈。他的性格也仿佛与两位诗人相近。裴多菲自己曾经说过,我的心灵,就像那能发出回声的森林,能一呼而百应。裴多菲的作品又善于描绘景物,所写的诗歌,为人称绝,所以他自称为那是无穷的自然的野花。裴多菲的长诗《勇敢的约翰》取材于古代的传说,讲述约翰悲欢离合的不平凡的人生。又写一卷小说《绞吏之绳》,写了因为爱情而引起的纠纷和罪恶,提尔尼阿陷害安陀罗奇的儿子。安陀罗奇失去了心爱的儿子,绝望悲痛,在他的儿子的墓边住下来。有一天得到提尔尼阿,想把他杀了。随从劝阻他道,请问生和死的忧患,哪一个多?安陀罗奇答道:生啊!于是放了提尔尼阿,使他离开。后来,安陀罗奇又诱骗提尔尼阿的孙子,叫他自杀,而那绞绳,就是当年那套在安陀罗奇儿子脖子上的绳子。这首诗的开头,引用耶和华的话,大意是,你的祖先所犯下的罪,也可在你的后代身上得到报复。受到的迫害一定会得到报复,而且不会嫌弃那报复的加重。纵观裴多菲的一生,也是有不同的时候,他流浪迁徙,大多也无宁日。虽然有时会偶尔的一时安逸,而那一时的宁静也不是真正的宁静,大概就像那大海的漩涡之中的一个静止点罢了。如果有一叶孤舟,被旋风席卷,也会有一瞬间的偶尔的宁静,像风云暂歇,水波不兴,水色蓝得像人的微笑。但是一旦漩涡骤急,孤舟又被卷入,直到破毁沉没。裴多菲的暂时的宁静,大概也是这样罢了。

上述诸人,其为品性言行思惟,虽以种族有殊,外缘多别,因现种种状,而实统于一宗: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求之华土,孰比之哉?夫中国之立于亚洲也,文明先进,四邻莫之与伦,蹇视[1]高步,因益为特别之发达;及今日虽彫苓[2],而犹与西欧对立,此其幸也。顾使往昔以来,不事闭关,能与世界大势相接,思想为作,日趣于新,则今日方卓立宇内,无所愧逊于他邦,荣光俨然,可无苍黄变革之事,又从可知尔。故一为相度其位置,稽考其邂逅[3],则震旦为国,得失滋不云微。得者以文化不受影响于异邦,自具特异之光采,近虽中衰,亦世希有。失者则以孤立自是,不遇校雠,终至堕落而之实利;为时既久,精神沦亡,逮蒙新力一击,即砉然[4]冰泮[5],莫有起而与之抗。加以旧染既深,辄以习惯之目光,观察一切,凡所然否,谬解为多,此所为呼维新既二十年,而新声迄不起于中国也。夫如是,则精神界之战士贵矣。

【注释】

[1] 蹇(jiǎn)视:轻视。

[2] 彫苓:凋零。

[3] 邂逅:遭遇。

[4] 砉(huā)然:哗然,表示迅速的声音。

[5] 冰泮:冰解,融化。

【译释】

以上的各个诗人,他们的品德、性格、言行和思想,虽然因为种族的原因而有所差别,而环境又各不相同,于是表现出各种特点,但都同属于一派:没有不是刚强有力,不屈不挠,抱诚守真的;不媚俗于社会,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发出雄壮的歌声,以激励国人的新生的力量,从而使他们的祖国强大地屹立于世界。在我们中国,又有谁可以与之相比呢?中国在亚洲,文明先进,周边的国家没有一个可与之相比,因而阔视高步,也更显得发达。但及至今天的凋零,而还能与西欧国家对立,也真是我们的大幸。假如在过去,我们不闭关自守,能顺应世界潮流,思想行动日趋革新,那么今天,我们的国家将卓然屹立于这世界之上,决不会逊色于其他国家,祖先的荣光灿烂,也不会再有苍黄变革的事,是可想而知的。所以,考察一下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以及遭遇,我们的国家,其得失优缺点也不能算少了。优点是,我们祖国的文化不受外来的影响,独具特异的光彩,近世虽然衰弱了,但也是世间少有的。缺点是,我们孤立自守,不与别人相比较,终至于堕落到追求功利的地步。这种状况如果持续时间长了,精神就会沦亡,一旦受到外力打击,就会哗然冰释,再也没有起来可以与外力对抗的力量。再加旧的习气根深蒂固,以习惯保守的目光观察一切。凡是非对错,误解较多,这就是我国宣称维新已经二十年了,而改革新声至今不能在中国发生的原因。如果是这样,那么精神界的战士就显得可贵了。

英当十八世纪时,社会习于伪,宗教安于陋,其为文章,亦摹故旧而事涂饰,不能闻真之心声。于是哲人洛克[1]首出,力排政治宗教之积弊,唱思想言议之自由,转轮之兴,此其播种。而在文界,则有农人朋思生苏格阑,举全力以抗社会,宣众生平等之音,不惧权威,不跽[2]金帛,洒其热血,注诸韵言[3];然精神界之伟人,非遂即人群之骄子,轗轲[4]流落,终以夭亡。而裴伦修黎继起,转战反抗,具如前陈。其力如巨涛,直薄旧社会之柱石。余波流衍,入俄则起国民诗人普式庚,至波阑则作报复诗人密克威支,入匈加利则觉爱国诗人裴彖飞;其他宗徒,不胜具道。顾裴伦修黎,虽蒙摩罗之谥,亦第人焉而已。凡其同人,实亦不必曰摩罗宗,苟在人间,必有如是。此盖聆热诚之声而顿觉者也,此盖同怀热诚而互契者也。故其平生,亦甚神肖,大都执兵流血,如角剑之士,转辗于众之目前,使抱战栗与愉快而观其鏖扑[5]。故无流血于众之目前者,其群祸矣;虽有而众不之视,或且进而杀之,斯其为群,乃愈益祸而不可救也!

【注释】

[1] 洛克(J.Locke,1632—1704):英国哲学家。他认为知识起源于感觉,后天经验是认识的源泉,反对天赋观念论和君权神授说。著有《人类理解力论》、《政府论》等。

[2] 不跽:不跪拜,此处指不屈服的意思。

[3] 韵言:指诗歌。

[4] 轗轲:坎坷。

[5] 鏖(áo)扑:激烈地战斗。

【译释】

英国在18世纪的时候,社会上一片虚伪的风气,宗教势力顽固保守。在文学艺术方面,也只是一味模仿守旧和粉饰太平,不能听到真的心声。于是有哲学家洛克出来,奋力批判政治宗教的积弊,提倡思想言论的自由,因此播下了革命的种子。而在文学界,则有诗人彭斯出现在苏格兰,用一切力量与社会对抗,宣扬众生平等的言论,不惧权威,也决不屈服于金钱势力,把他的一腔热血,洒在了诗歌之中。但是精神界的伟人,却不是社会中的骄子,坎坷流亡,终至于夭折。随后,拜伦和雪莱继起,辗转反抗,都在前面已详细陈述。他们的力量如巨浪一般,直抵旧社会的支柱。其流波所及,在俄国则影响了国民诗人普希金,到波兰则产生了复仇诗人密茨凯维支,到匈牙利则使爱国诗人裴多菲觉醒,其他受影响的这一派诗人,就不用说了。但是拜伦和雪莱,虽被称为魔罗,但也只是人而已。凡是他们的同道,实在不必称为摩罗派,即使在人间,也有这种人的。这大概是聆听了热烈而真诚的声音,而猛然觉醒的人,这大概也是同样怀着热烈而真诚的声音,而互相取得默契了解的人吧。所以,他们的人生,也都很相似,大都拿着武器去流血战斗,就好像仗剑决斗的勇士,辗转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使人们抱着战栗而愉快的心情,去看他们颠扑鏖战。因此,在我看来,如果没有人出来在人们的面前奋战而流血,则这个社会就很危险了。虽有战斗而流血的,而民众漠然视之,或者甚至要加以扼杀,那么在这个社会,是更加危险而且不可救药了。

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家国荒矣,而赋最末哀歌,以诉天下贻后人之耶利米,且未之有也。非彼不生,即生而贼于众,居其一或兼其二,则中国遂以萧条。劳劳独躯壳之事是图,而精神日就于荒落;新潮来袭,遂以不支。众皆曰维新,此即自白其历来罪恶之声也,犹云改悔焉尔。顾既维新矣,而希望亦与偕始,吾人所待,则有介绍新文化之士人。特十余年来,介绍无已,而究其所携将以来归者;乃又舍治饼饵守囹圄之术[1]而外,无他有也。则中国尔后,且永续其萧条,而第二维新之声,亦将再举,盖可准前事而无疑者矣。俄文人凯罗连珂(V.Korolenko)作《末光》[2]一书,有记老人教童子读书于鲜卑者,曰,书中述樱花黄鸟,而鲜卑沍寒,不有此也。翁则解之曰,此鸟即止于樱木,引吭为好音者耳。少年乃沉思。然夫,少年处萧条之中,即不诚闻其好音,亦当得先觉之诠解;而先觉之声,乃又不来破中国之萧条也。然则吾人,其亦沉思而已夫,其亦惟沉思而已夫!一九○七年作。

【注释】

[1] 治饼饵守囹圄之术:指当时留学生从日文翻译的关于家政和警察学一类的书。

[2] 凯罗连珂(1853—1921):通译柯罗连科,俄国作家。1880年因参加革命运动被捕,流放西伯利亚六年。写过不少关于流放地的中篇和短篇小说。著有小说集《西伯利亚故事》和文学回忆录《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等。《末光》是《西伯利亚故事》中的一篇,中译本题为《最后的光芒》(韦素园译)。

【译释】

现在,让我们遍求中国,那精神界的战士在哪里呢?可曾出现那抱着真诚的声音,使我们得到善良、壮美和刚健的力量的人吗?有没有人发出温暖的声音,而使我们在荒芜寒冷的地方得到援助?国家荒芜破败了,而唱出最后的哀歌,献给那把天下托付给我们的后人的救世主的诗人,都还没有出现。在中国也许诗人不是没有出现过,但即使是出现了,也会被大众所杀害。出现过,或者出现后被消灭,这两种情况或者只有一种,或者两种情况都有,于是中国就日渐萧条。人们忙忙碌碌,只是以解决衣食温饱问题为务,而精神就日渐荒芜。新的思想潮流来袭,于是就不能支持。大家都说要维新,这是在自己承认自己历来的罪恶的声音,好像在说要改悔的话。然而既然说要维新了,则希望也就随之产生,我们所期待的,就是能产生一些能介绍新文化的人。但十多年来,介绍没有停止过,而考察他们所带来的东西,除了美食、家政、警察之术外,没有其他的。那么中国以后,将要永远萧条了。而第二次的维新的呼声也会再起,那大概可以参照以前的事而看得更加清楚无疑了。俄国文学家柯罗连科写了《最后的光芒》一书,其中记叙了一个老人在西伯利亚教儿童读书的事,书中讲到了樱花和黄鸟,而西伯利亚苦寒,没有这些。老人解释道,这黄鸟是停在樱花树上的,引吭高歌,能发唱出好听的声音。儿童于是沉思不解。是啊!处在西伯利亚苦寒的环境中的儿童,即使不能真正听到好的声音,也应该得到先觉者的解说。但那先觉者的声音,却又不来打破中国的萧条。既然这样,难道我们也只是沉思而已,难道我们也只有沉思而已罢了吗?!

一九○七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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