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王这么
最好吃的烧饼,是刚出炉的。
我家这边流行“蒙城烧饼”。鞋底状的油酥烧饼,刚出炉的时候热气腾腾的,绷起金黄油亮的脆壳,那壳一碰就碎,一咬,落一地芝麻和碎屑,嘴角上、脸颊上还狼狈地粘着几粒。饼里头却是叫人心安的柔软,仔细看,面被分成了一层又一层,可以用手扯开,透过它能看见对面的人影。
一炉刚出来的好烧饼,凉起来也快,要立刻吃,边走边吃,顾忌形象准得后悔。等带到家里就凉了,而且捂在塑料袋里,热气与水气将外面那层宝贵的脆皮都变得绵软了,还有什么吃头。
最难吃的烧饼,是第二天回炉加热的。
做烧饼的材料不过几种:香油、猪油、面粉、盐、芝麻、五香,可能还有葱花,想做得好却是极难。本地满街挂着“淮南牛肉汤”招牌的小店里,必然会卖蒙城烧饼。有些大饭店,也会很亲民地做一做。
但到目前为止,只有两家店的烧饼令人满意。一家已经倒闭了,他们家是专做阜阳菜的,偶尔有一次路过,进去吃,吃完了叫好,就隔三岔五地去。总是傍晚过去,从东向西,迎着正往下落的太阳。穿过人车拥堵、兵荒马乱的市区主干道——有一阵子还在修桥封路,必须从高耸的瓦砾堆上翻过去,再钻过一排遮天蔽日的脚手架,一边钻,一边缩着脑袋,担心上面掉钢筋下来。
到了地方,不禁叹一口气,想如此历经艰难,就是为了吃两个烧饼,喝碗羊肉汤,似乎领略到一点儿平凡人生的欢愉,以及别人看不上眼,自己也觉得拿不出手的欢喜。
进了门,到柜台前面点单,固定几样,先付钱。
一堂的木头桌子,有方有圆,上着暗红色的漆,漆掉了色,又糊满了油。服务员一个箭步过来,在你坐下之前,抢着用抹布狠狠一通抹,临走,又把桌上的筷盒整一整。走几步,又从隔壁空桌上拿了两个醋碟过来,往这边一放,才很放心地走了。
这家店除了收银员是个神气的瘦姑娘,服务员全是中老年妇女,都讲着一口安徽话。老板是个穿背带裤、挺胸凸肚的大胖子。三天两头,看到服务员们就在大堂里头冲老板吆喝,粗鲁的方言,说得快,听不清内容,只听得出语气不善。老板站在那里,忍耐地皱起眉头。
大概都是乡里乡亲,沾亲带故,又都是女的,说不得打不得。
我们坐在那儿吃着,陆续进来些食客,要的东西也差不多。灯光不够明亮,每张桌子之间,不知为什么距离隔得很远,讲话都像在窃窃私语。
空气里有种奇怪的没落而家常的气氛,明明是在闹市区。
除了蒙城烧饼,他家做得好的还有菜馍、卷馍、油茶、豆杂面、牛肉板面。
菜馍不是馍,是夹着青菜的几层软面饼,层叠之状,有点儿像有名的西点拿破仑。菜切碎了拌上盐和油、面同时蒸,面熟了,菜仍保持着青绿,吃时配一小碟辣酱或小菜。
卷馍也不是馍,是用春卷皮一样的薄面饼,卷着豆芽、黄瓜条、油面筋,外带一根炸脆的油条,倒挺像肯德基的老北京鸡肉卷,但素淡得多。
油茶也不是茶,是一种酸咸微辣的稀面糊,很像在河南吃过的胡辣汤,但味道没那么重,还加了切得细碎的海带、豆腐皮、干丝、花生仁,凑在碗边喝,鼻端传来很好闻的咸鲜之气。
他家的烧饼,层次做得丰富、细嫩而有韧性。我喜欢再要几串烤羊肉,夹进饼子里吃。
早年在北方吃论斤卖的大饼,表层满满地铺着芝麻,极饱腹。买完饼后再到另一家熟食店买带着赤褐色酱汁的酱牛肉,让卖家切好了,带回家慢慢地夹饼吃——就是热爱这种吃法。从前北京的三轮车夫,大概也是这样吃的。热腾腾的熟面饼里,悄悄裹着大块的肉,狠狠咬下去,有轻松的富足感,就好像同奢侈品牌云集的高档商场相比,总还是露天的菜市场更让人产生对生活的热爱,更有天下太平的安全感。
本地最多的就是饭店,但很难找到几家味道过得去的。偶尔发现一两处好点儿的,多去几次,也就失望了。要说原因,不外乎原料太差,菜急于上桌而偷工减料,大多数只靠所谓“川味”的麻辣调味料撑着,糊弄越来越重口味的食客。这种情况下,偶尔能吃到真正面、油、米的本味,反而是惊喜了。
越简单的东西越吃不厌,就好比越平淡的感情越能长久。
吃饱了出门,已经过了掌灯时分,灯火满城。
半年之后,这家店令人措手不及地倒闭了。站在马路边,看着紧闭的玻璃门上用红色油笔写着的“招租”两个字,感到很是怅然。
再次吃到好的烧饼,居然就在家门口。
父亲过生日,想附近还有哪家店没去过,就找到了这家。
不设大厅,只有装饰得极俗气的包厢。大白天拉着白纱与酱油色的双层窗帘,玻璃吊灯低低地垂到头顶,灯光暗淡,墙上都包着厚厚的隔音棉,让人感觉不大像正经吃饭的场所。服务员又从来不敲门,总是大大咧咧地闯进来,饭菜的价格比周边所有饭店都贵。总之,是家有点儿古怪的店。
出乎意料的是,菜的口味比周边所有饭店都好一点儿,烧饼尤其好。和倒闭的那家比起来,他们的烧饼层次要少一些,但外皮更脆,脆到怎么轻拿轻放都掉屑的地步。所以虽然嫌贵,还是给自己找各种借口,接连去吃了几次。直到最后一次,他们端上来了回炉的烧饼。
真是好生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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