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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老师要提升自己

时间:2023-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那一年,社会上突然掀起了关于语文教育的“大批判”。我师傅把老花镜摘下来,想了想,又戴回去。关于语文的“神段子”层出不穷。他放下笔,摘了老花镜,慢悠悠地说:“有个语文老师,死了——”我说:“啊,咱们学校的?”这些“无趣鬼”中有一个是教材。另一个“鬼”是长期以来精神上的束缚与压力。在重点中学,教育成了一条高度发达的流水线。教语文并无浪漫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文_裴广宇

22年前一个春天的傍晚,两个高三学生趴在教学楼的栏杆上谈理想。一个说:“我要能考上师范大学就好了,毕业后当中学老师,教语文,最好能跟李老太太当同事。”另一个掩饰不住自己的不屑,眼前立刻浮现出教他们语文的李老师那张无趣的脸。“当语文老师也能叫理想?”他的目光越过远处操场的围墙,无限畅想:“20年后我会在哪儿呢?四处漫游,名动江湖,天下谁人不识君……”他收回目光,矜持地冲同伴点点头:“嗯,当老师挺好的。”

那个“目光长远男”就是我。

4年后,我从师大中文系毕业,回母校当了老师,教语文,直到今天。

去学校正式报到的那天下午,我在办公楼二楼见到了我们的校长——瘦而高,像个穿长衫的落第秀才。他伸出有着细长手指的手来跟我握手,然后给旁边一个主任介绍说:“这是裴老师。”我还记得办公室有些暗,校长花白的头发像真理一样微微发亮。那年我21岁,一头乱发,满脸倔强,第一次被人喊老师,第一次和人握手,以成人相待。

刚当老师,学校给我指派了个师傅。我师傅是个马上要退休的老头儿,大脑门,面色红润,一笑会露出两颗颇有卡通意味的门牙。师傅的耳朵似乎不大好使,我跟他头对头坐着办公,每次跟他说话,他都要先把老花镜摘下来,然后再侧过耳朵,好像眼镜也很影响听力。我跟着他听了几次课,觉得没什么意思。不光是他,我那时候觉得,好些老教师的课,听上去都好像在比赛看谁讲得最乏味。

那一年,社会上突然掀起了关于语文教育的“大批判”。“误尽苍生!”我们教研组长,一个会唱美声的老太太,在办公室抖着报纸,高亢激昂地说,“人家说咱们误尽苍生!”我师傅把老花镜摘下来,想了想,又戴回去。

关于语文的“神段子”层出不穷。比如,填空题“雪化了是______”,标准答案是“水”,学生填“春天”,语文老师就判错。这些段子生生把语文老师塑造成只念过几册课本、以教参为准则、只会总结中心思想和分段、迂腐顽固的反人类族群。

我师傅临退休时,有一天,我俩头对头在“移山”——批改作文。他放下笔,摘了老花镜,慢悠悠地说:“有个语文老师,死了——”我说:“啊,咱们学校的?”师傅不答,接着说:“死了(liǎo),死了(liǎo),他躺在棺材里老闹,请了和尚和道士都镇不住他。后来,他的老婆子急了:‘给他搬两摞作文压棺材上!’那人一听,老实了。”师傅讲完,露着俩门牙自个儿乐。

相处久了,你会发现,好多中学语文教师私底下其实是很有趣的人,有幽默感,善于自嘲,甚至不乏妙趣横生者。可是大家一上课就闷得要死,跟私下里判若两人,好像被“无趣鬼”附了体。这些“无趣鬼”中有一个是教材。20世纪90年代末,高中语文课本还是32开本,很多内容古板陈旧,纵有巧妇,能奈陈米何?另一个“鬼”是长期以来精神上的束缚与压力。套子是无形的,但无处不在。对于老教师来说,教参就是权威,服从权威、选择机械的套路,出不了什么乱子。这与其说是专业能力低下,不如说是生存的智慧。

2001年后,教材大改革:小开本变成大开本,课本之外配备了读本,《诗经》《兰亭集序》有了,海明威、川端康成、卡夫卡、伍尔芙有了,读本上甚至连姜文拍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剧本都有了。有人大声宣称“绝不跪着教书”,那是老一代。对于比我更年轻的一代,一入行,精神上就可以直立了,尽管不够挺拔。我们毕竟赶上了好时代。

21世纪最初几年,语文教育成了各路改革先锋的跑马场,名词纷飞,旗号林立。几年下来,一线语文教师发现,高蹈者始终脚不沾地,讲情怀的人一直在回避考试成绩,太多人谈起语文教改高入云霄,实践起来却寸步难行。我就亲眼见过一个打着“创新作文”旗号的家伙,胡说八道一番,卖完资料后,开着奔驰扬长而去。

几年后,人们激情退却,重新发现那个朴素的事实:孩子们要上好大学,高考是唯一的公平途径。各所高中被迫为生存而战,高考动员会直接改成“誓师”,攻坚、冲锋、拼命、亮剑、狭路相逢、谁与争锋……这些与战争有关的铁血词语在校园标语里频繁出现。

在重点中学,教育成了一条高度发达的流水线。统一备课内容、统一做学案,考试接连不断,印刷厂的机器昼夜不停。考完之后,各种数据马上统计出来:每个老师工作的有效率、学生成绩的提高率、各道题的正答率……这条流水线需要的是熟练的技术、准确无误的操作,强调的是纪律,追求的是效率,是能用数据统计的产量。它最不需要的是灵魂的丰富。一个在流水线边待久的人,没时间,没精力,慢慢地也就没有兴趣再去读书。反过来说,一个喜欢读书的人,也无法长久地成为这台高速运转的机器的一部分。他敏感,因而也就万分痛苦;他灵魂的丰富程度,注定让他一刻也无法忍受这种单调与重复。在领导心中,语文老师有太多不必要的个性,不好管理,本身又不团结;牢骚最多,给高考总分的贡献最少。可在语文老师看来,如果我们连疼都不能喊出来,人跟机器又有何区别?

如今再回顾20世纪90年代,真是感慨万千。对素质教育的鼓吹,应试教育大批判,语文大变革,这一波大潮来势如此汹涌。谁能料到,20年后,改革派灰头土脸,被指责为不合国情;应试教育不退反进,日趋极致,高考工厂、超级中学如日中天。此时方觉得20世纪90年代是一段值得怀念的自由轻松的好时光。那时候我有三尺讲台,可以指点江山、神游四海,可以随意跑题,给学生讲刚看过的电影,读自己欣赏的作家们的文章,甚至读自己的小说,飘逸得像一朵穿裤子的云。如今,你只能在妥协与平衡中见缝插针地向灵性与诗意致敬,即便如此,还会偶尔碰上尖子生那尖锐的小眼神:“你确定这些对我们考清华有用?”

我以前很喜欢《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一段话:“有那么一群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玩。几千几万的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就是在那里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是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做个麦田里的守望者。”一度,我把这段话视为我工作的意义。如今,我有些迷惑:麦田已成考场,不,战场,孩子们变成了战士,而你确定你所说的悬崖就是悬崖吗?我一点点剔除了对自己职业的浪漫想象。教语文并无浪漫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有个学生,因为英语成绩突出被北外特招,学西班牙语,毕业后满世界乱跑,她每隔两年会突然冒出来给我打个电话:“老师,你现在在哪儿?”我答:“还在一中啊。”每次,她都真诚地惊呼:“你怎么还在一中啊!”好像一只动物万分不理解一棵植物。

铁凝写过一篇小说,内容是语文老师老于去找自己当了副市长的高中同学,想解决房子的供暖问题。这位学生时代的才子从莫扎特聊到陈寅恪,结果死活张不开嘴求人,出门之后,他找到一棵大槐树,冲着槐树说出了自己的请求。这个老于很像我,文人的清高与优越感,拙于世务混得不够好从而引发的自卑与自怜,常常交织在心头。我也想找到一棵这样的树。可是,在学生心中,你就是一棵树,他们需要你的倾听,需要你精神枝叶的荫护。

诗人惠特曼曾经惊叹一棵老橡树,它孤独地生长在广阔的平地上,一生中却发出那么多快乐的叶子。一个优秀的语文教师,也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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