塾斋的窗前有一棵三丈多高的大树,交柯叠杈,翠影扶疏,劲挺的枝条上缀满了纷披的叶片,平展展地对生着,到了傍晚,每对叶片都封合起来。六月中旬,满树绽出粉红色的花絮,毛茸茸的,像翩飞的蝶阵,飘动的云霞,映红了半边天宇,把清寂的塾斋装点得烂漫中不乏雅致。深秋以后,叶片便全部脱落,花蒂处结成了黄褐色的荚角。在我的想象中,那一只只荚角就是接引花仙回归梦境的金船,看着它们临风荡漾,心中总是涌动着几分追念,几分怅惘。
这株花树是“魔怔”叔早年亲手栽植的。他说,这种树的学名叫做“合欢”,由于开的花像马铃上的红缨,所以,人们又称它作马缨花。合欢的树冠开阔,入夏清荫覆地,自古以来,就适合庭院栽植。炎热天气,老先生、“魔怔”叔经常坐在下面纳凉。有时,我的父亲农活间歇,也会荷锄过来凑趣。
那天,面对清幽、飘逸的花影缤纷的美景,“魔怔”叔说,晚清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里特意提到它,说“花细如缉绒所成”,“茸艳幽绮,其叶朝敷夕敛,又名夜合花”。元代诗人虞集有这样一首诗:
钱塘江上是奴家,
郎若闲时来吃茶。
黄土筑墙茅盖屋,
门前一树马缨花。
老先生说,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有一篇里也提到过“门前一树马缨花”。
父亲说是《王桂庵》。
老先生称赞说:“你的记性真好”。
父亲说:“因为这个风流才子王桂庵,也是河北大名人氏,很可能是敝同宗,所以就记住了。”一句话,逗得老先生和“魔怔”叔同声笑了起来。
马缨花树上没有挂着马铃,塾斋房檐下却摆动着一串风铃。在马缨花的掩映中,微风拂动,风铃便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的声响,日日夜夜,伴和着琅琅书声,令人悠然意远。栖迟在落花片片、黄叶纷纷之上的春色、秋光,也就在这种叮叮咚咚声中,迭相变换,去去来来。“少年子弟江湖老”。六七十年过去了,无论我走到哪里,那繁英满树的马缨花,那屋檐下空灵、轻脆的风铃声,仿佛时时飘动在眼前,回响在耳际。马缨——风铃,风铃——马缨,永远守候着我的童心。
说起“魔怔”叔来,从我记事起,他就是这样一副面相:瘦削的脸庞,黄黄的;终日阴沉沉的,很难浮现出一丝笑容;眼睛里时时闪烁着迷茫、冷漠的光。年龄刚过四十,头发就已经花白,腰杆也有些弓了。动作中带着一种特有的矜持,显现出优雅的懒散和恓惶的凝重,有时,却又过度的敏感。几片树叶飘然坠落下来,归雁一声凄厉的长鸣,也会令他惊心怵目,四顾怆然。刚吐出了一句:“悲哉,此秋声也”,竟然莫名其妙地流下来几滴泪水,呜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那种凄苦、苍凉的心境,留给我很深的印象,却又找不出恰当的话语来表述。后来,读了鲁迅的作品,看到先生说的,总如野兽一样,受了伤,并不嚎叫,挣扎着回到林子里去,倒下来,慢慢地自己去舔那伤口,求得痊愈和平复——心中似有所感,觉得大体上很相似。当然,这里只是就事论事,没有涉及更为深入的价值判断。“魔怔”叔作为一个旧时代的普通知识分子,是不能同思想家与战士相提并论的。
他感到空虚、怅惘和无边的寂寞。老屋里挂着一幅已经被烟尘熏得黝黑的字画,长长的字句,用的又是草书,很少有人念得出来。在我认得许多字之后,他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给我听,原来是杜甫的一首七律。最后两句是:“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魔怔”叔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整天生活在精神世界里,对于物质生活从不讲究、计较。他把各种资财、物品都看得很轻,不加料理;甚至连心爱的书籍也随处放置,被人借走了也想不到索还。他常常对我说,人情之常是看重眼前的细微小事,而对于大局、要务,则往往态度模棱,无可无不可。这是人生的普遍失误。接着,就给我诵读一段韵语:
子弟遇我,亦云奇缘。
人间细事,略不留连。
还问老夫,亦复无言。
伥伥任运,已四十年。
当时,我曾问过:“伥伥任运”,该怎么理解?他说,也就是怀才不遇,与世为忤,又莫可奈何,只能听天由命吧。我心想,这恰恰是他本人的真实写照。所以,我一直以为这是他自己的一首述志诗。
后来,听刘老先生讲解《古文观止》,说到《贾谊论》时,他按照苏轼的说法,“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贾谊的悲剧所在,就是“不能自用其才”。“魔怔”叔也在场,但他对此说有不同的看法。他慷慨激昂地讲了一大段话:大苏才气过人,可是出言武断。“世不见用”和“不能自用其才”,没有必然联系。王勃说:“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这个“屈”字很恰当。能不能“自用其才”,不完全是由主观决定的,还要看所处的社会和时代。“苟全性命于乱世”,必然是“不求闻达于诸侯”;否则,就助纣为虐、同流合污了。所以,处于明清易代之际的傅青主,才说他“伥伥任运,已四十年”。在那种情况下,你要他怎么“自用其才”!
这番话,让我懂得了许多道理;而且,也弄清了那篇小赋的真正作者。
“魔怔”叔不愿与人交往,他认为,与其同那些格格不入的人打交道,莫不如孑然独处,还可得个清静。有时,一个人木然地坐在院子里,像一个坐禅僧,甚至像一尊木雕泥塑。目光冷冷的,手里擎着一个大烟袋,“吧嗒吧嗒”,一个劲儿地吸着。任谁走进身旁,他都不会抬眼瞧瞧。
一天,本地一个颇有资财的表嫂去他家串门,见他那副孤高、傲慢的架子,便拍手打掌地说:“哎哟哟,我的老弟呀,就算是‘贵人语话迟’吧,也不能摆出那副酸样儿!难道是哪一个借你黄金还你废铁了?”
“魔怔”叔睃了她一眼,现出一脸不屑的神情,冷笑着说:“样儿不好,自家瞧。也没抬上八抬大轿请你来看。”
他平素不怎么喝酒,只有一次,到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家,喝得酩酊大醉。摔了人家的茶壶,骂了半晌糊涂街,最后踉踉跄跄地走出来,居然在丧失清醒意识的情况下,不费力气地找回了自己的家门。我问他是怎么找回来的,他说,不知道。用现代心理学来解析,这恐怕是因为以前无数次的回家记忆,已经内化在他的思维里,形成了一种无意识的自在机制。
他有满脑子学问,有时碰面,会不经意地说起一个典故、一个成语。有一次,忘了是怎么引起的,“魔怔”叔谈到了《千字文》中的“易輶攸畏,属耳垣墙”。他说,这句话从小就会背,却弄不清什么意思。后来,读《诗经·小雅》,遇见了“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这句话,还是不懂得。直到出外做事,一位善良的长者,针对他说话随便,出言无忌,劝诫他要心存戒惧,多加小心,当时就征引了《千字文》中这句话。这时,他才明白了其中含义——说话轻率是可怕的,须知隔墙有耳呀!“輶”是古时的一种轻车,“易輶”就是轻易的意思。
除了这句话本身的教益;我还领悟到背诵的好处。只要深深地印进脑子里去,日后总会渐渐理解的;一当遇到待人接物、立身行事的具体问题,那些话语就会突然蹦出来,为你提供认识的参照系。
还有一次,他大概是刚刚抽过了鸦片烟泡,精神头显得十足,给我讲起了一件往事:那是民国十七年,他在东北军里当差,随部队进军河南,整天全是打内战,军心涣散,他已久萌去意,但找不着机会。那天,趁着攻下许昌官兵欢庆胜利的当儿,他向上司请假,说是父亲病危,急于前往奔丧。上司一高兴,就批准了“十天后回营”。而他已经打定了主意,“鞋底儿抹油——开溜。”
说着,他就蹲下来,在水泥地上用粉笔画了一条行经的路线,起点是漯河,当时的驻防地,他从这里起身。他指着“漯”字问我:“这个字怎么念?”我说:“念洛吧?”
“对了。”他接着说:“你读过《说文解字》了,知道许慎吧?他就是漯河人。”
他从这里到了周口、商丘,再经过菏泽,赶到济南,旁边有个章丘,在这里过了一条河。说着,他在地上写上“漯河大桥”四个字,问我:“怎么念?”我心说:刚才已经问过了,便说:“漯(读洛)河大桥。”
他说:“错了。过这座桥时,我也是这么念的。当地人告诉我,这个‘漯’要读‘塔’。别看地方不大,历史上出过许多名人,战国时阴阳家学派创始人邹衍,唐朝名相房玄龄,元代的散曲大家张养浩,都出在这里。”
同样一个字,读音却两样,我感到很新奇。“魔怔”叔说,这种情况多着哩!河南有个溱水,这是上了《诗经》的:“子惠思我,褰裳涉溱。”这里读“真”。可是,到了苏北,有个溱潼,却要读“秦”。传说是乾隆皇帝到这里,读了错别字,后来便沿袭下来——“金口玉牙,说啥是啥”呀!类似例子还有,吐鲁番的“番”读“翻”,广东番禺的“番”则读“潘”;广东的泷水,读“双水”,浙江的七里泷,却读“七里龙”。
“魔怔”叔这次的点拨,给予我的启发是多方面的:一是,读音念字不可马虎,特别是一些地名、人名;二是,到一个地方,应该留心考察那里的人文蕴涵,比如名人、轶事等等;三是,培养了我对人文地理的浓烈兴趣。这最后一点,对我的影响,尤其至为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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