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县属于满族聚居区。这一带,无分老少,吟唱子弟书十分盛行。作为铁杆的痴迷者,我父亲可以说和子弟书结下了一世情缘,只要闲下来,不,有时一边清扫院子,或者锄草、浇菜、喂牛、担水,一边就唱起书段来。
童年时在家里,我除去听惯了关关鸟语、唧唧虫吟等大自然的天籁,经常萦回于耳际的,便是父亲咏唱《黛玉悲秋》、《忆真妃》、《白帝城》、《周西坡》等子弟书段的苍凉、激越的悲吟。
原来,清代雍、乾之际,边塞战事频仍,远戍边关的八旗子弟,不安于军旅的寂寞,遂将思家忆旧的悲怨情怀,一一形之于书曲,辗转传抄,咏唱不绝,当时,称之为边关小调或八旗子弟书。迨至嘉庆、道光年间,影响进一步扩大,在满族聚居的顺天、奉天一带,尤为盛行。众多的八旗子弟文人,以写作与吟唱子弟书段为时髦,有的还组成一些专门的诗社、曲社。
子弟书与一般的鼓词、俚曲不同,文辞典雅,风格沉郁,音调悠缓,唱腔有东城调和西城调之分。东城调悲歌慷慨,清越激扬,适合于表现沉雄、悲壮的情怀;西城调缠绵悱恻,哀婉低回,多用于叙说离合悲欢的爱情故事。总的听起来,都是苍凉、悲慨的。因此,常常是唱着唱着,父亲就声音呜咽了,之后便闷在那里抽烟,一袋接着一袋,半晌也不再说话了。这种情怀对于幼年时代的我,也有很深的感染。每逢这种场合,我便也跟着他沉默起来,或者推开家里的后门,望着萧凉的远山和苍茫的原野,久久地出神。
成家立业、自顶门户,特别是结束了在外佣工以后,父亲经常在紧张的劳动之余,找来一些子弟书唱本看。到街上办事,宁可少吃一顿饭,饿着肚子,也要省出一点钱来,买回几册薄薄的只有二三十页的唱本。冬天闲暇时间比较多,他总是捧着唱本,唱了一遍又一遍。长夜无眠,他有时半夜起来,就着昏暗的小油灯,压低了音调,吟唱个不停。有些书段听得次数多了,渐渐地,我的母亲、姐姐和我,也都能背诵如流了。这对我日后喜爱诗词、练习诗词写作,起到了熏陶、促进的作用;甚至,对我父亲以及我小时候情绪的感染,性格的塑造,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当然,那个时候的乡下,本质上还是一个日常生活、日常观念的世界。人们有限的精力和体力,几乎全部投入到带有自然色彩的生活、生产之中;而那类不属于日常所必需的自觉的精神生产领域和社会活动领域,还没有真正形成。就绝大多数读者、听众来说,这类通俗的曲艺作品,不过是作为一种日常生活的添加剂,发挥着解除体力疲劳、消磨枯燥无聊光阴的功能。这样,在它走向千家万户的同时,也就失落其固有的内在审美本质,变成了同纸牌、麻将、马戏等差不多的一种纯粹的日常消遣品。
我父亲,应该说,算得一个例外。他的吟唱子弟书,开始脱离了单纯消遣的层面,甚至已经进入自觉的非日常生活主体的创造性审美意境。
父亲年轻时是滴酒不沾的。中年以后,由于心境不佳,就常常借酒浇愁,但是,酒量很小,喝得不多就脸红、头晕。酒菜简单得很,一小碟黄豆,两块咸茄子,或者半块豆腐,就可以下酒了。与众不同的是,他总是一边品着烧酒,一边低吟着子弟书段。“魔怔”叔见了,笑说:
宋代文人苏舜钦用《汉书》下酒,当他看到张子房狙击秦始皇,误中副车,抚案叹曰:“惜乎!击之不中。”遂满饮一大杯。清初屈大均有“一叶《离骚》酒一杯”的诗句;而著名廉吏于成龙则是以唐诗下酒。你呢,诗、书之外,用曲艺来下酒,这可是一大发明。
父亲听了,“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说:什么事情,到你那里,都可以引经据典,大做文章。
在我入读私塾的第八个年头,也就是最后一年的中秋节,我父亲和老先生、“魔怔”叔,老哥仨儿又坐在一起了。因为是带有一点饯别的性质,每人都很激动,说了不少话,也喝了许多酒。喝着喝着,便划起拳来,行着酒令,什么“一更月在东,两颗亮星星,三人齐饮酒,四杯、五杯空,六颊一齐红,……”,每人从一说到十,说错了就要罚一杯酒。后来,又改成“拆合字谜”。一直闹腾到深夜。
这次聚会,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多少年以后,父亲还同我谈起过。他的记性特别好,仍然清楚地记得,每人即兴说出的字谜和酒令。当时,按年齿顺序,刘老先生打了头阵,他说:
“轰字三个车(指繁体字),两丁两口合成哥。车、车、车,今宵醉倒老哥哥。”
接着,是我父亲说:“矗字三个直,日到寺边便成时(指繁体字)。直、直、直,人生快意对杯时。”
最后,“魔怔”叔张口就来:“品字三个口,水放酉旁就成酒。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
父亲还记得,这天晚上,他唱的“子弟书”段,是《醉打山门》。说着,他就随口轻吟起来:
这一日独坐禅房豪情忽动,
不由得仰天搔首,说“闷死洒家”。
俺何不踱出山门凌空一望,
消俺这胸中浩气、眼底烟霞。
……
父亲喜爱子弟书,可说是终生不渝,甚至是老而弥笃。在我外出学习、工作之后,每当寒、暑假或节日回家之前,父亲都要写信告诉我,吃的用的,家里都不缺,什么也不要往回带。但在信尾,往往总要附加一句:如果见到新的子弟书唱本出版,无论如何也要买到手,带回来。
遗憾的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种书出得很少。为了使他不致空盼一场,我只好到市图书馆去借阅,那里有我一个老同学,为我专门办了一个借书证。1969年春节前夕,我回家探亲,父亲卧病在床许多天了,每天进食很少,闭着眼睛,不愿说话。但是,当听我说带回来一本《子弟书抄》时,立刻,强打起精神,靠着枕头坐了起来,戴上了老花镜,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脸上不时地现出欣悦的神色。看着看着,父亲就以微弱的声音,唱起了《书目集锦》这个小段:
有一个《风流词客》离开了《高老庄》,
一心要到《游武庙》里去《降香》。
转过了《长坂坡》来至《蜈蚣岭》,
《翠屏山》一过就到了《望乡》。
前面是《淤泥河》的《桃花岸》,
老渔翁在《宁武关》前独钓《寒江》。
那《拿螃蟹》的人儿《渔家乐》,
《武陵源》里面《蓼花香》。
《新凤仪亭》紧对着《旧院池馆》,
《花木兰》、《两宴大观园》。
《红梅阁》、《巧使连环计》,
《颜如玉》、《品茶栊翠庵》。
《柳敬亭》说,人生痴梦耳,
《长随叹》道,那是《蝴蝶梦》、《黄粱》。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父亲连声地称赞着。但是,身体已经过于虚弱,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慢慢地躺下,书本也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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